青山负我

　　出发前，容萸调了蜜水送去边屋。

　　往日这个时辰，青山还在睡觉。可今天她掌灯推门而入，对上他幽暗深邃的眼。

　　“我们吵到你了吗？”容萸放下蜜水，偷偷打量他一眼，心想他真的好安静。

　　闻人翎摇头，说：“是鸟叫声吵闹。”

　　容萸见状从窗户往外望了一眼，见外面的梨树上果真停了好多鸟雀。阳春时节，万物生发，鸟儿的确是吵闹了些，整日在枝头叽叽喳喳，有时候吵得人心烦意乱。

　　“鸟儿确实扰人，不过晌午的时候它们就不闹了。你到时候眯一会儿。”容萸嘱咐道。

　　闻人翎淡淡点头。

　　容萸朝闻人翎笑笑，转身离去，肩头的丝绦穗子荡阿荡。

　　她头发乌黑浓密，平日里为了方便干活，都是以红绳束发，裹上巾帼。今天挽了少女髻，缠着两条颜色鲜艳的丝绦。长长的穗子垂下，轻盈美丽。

　　鬓边两朵洁白栀子，香气馥郁热烈。

　　容萸若是佩上珠玉，一定更加好看。

　　可是他现在身无长物，连衣食全赖她一肩挑着，又从哪里去赚来珠玉呢？

　　日光从纱窗外透进来。

　　闻人翎伸手倒了碗蜜水喝下，一股让人口齿生津的香甜迅速在口中弥散，冲散了他终日被药汤浸渍的苦涩。

　　*

　　她们登上了飞雾山顶，支起遮阳的油纸棚，从山上采了野花装饰，花叶婀娜，芳香四溢。

　　姑娘们凑在一起放纸鸢、踢毽子、蹴鞠。

　　没有父母长辈，没什么拘束，大家簇拥在一起热热闹闹的，玩闹了大半天，都有些乏了，倒在油纸棚下。

　　阿秀跟容萸要好，走上前拉她的手，亲亲热热地道：“阿萸，走，我看那里有凤仙花，采些回来染指甲。”

　　凤仙花色泽绯红，鲜艳夺目，乡下人经常采来染指甲。

　　容萸跟着阿秀去采花。

　　结果，还没走多远，阿秀就拽着容萸的手腕，咬了咬嘴唇，半晌才苦恼道：“阿萸，我阿娘给我定亲了。”

　　她前几日才知道，对方是隔壁村的，今年十九岁，听说模样生得周正，是家中长子，在村子里做了点小生意。阿娘说那人很勤快，跟着他以后日子会过得不错。

　　可她还是担心，他都没见过那个人，怕他生得像罗刹，怕他脾性不好。她这几天想这事吃不下睡不着。

　　好不容易熬到休假，火急火燎跑来找容萸商量。

　　容萸虽说年纪比她小，经历的事比她多，比她更有主见。

　　“这有什么，担心就去看看了。”容萸捏着她的唇角，捏出微笑的模样，“他要是不合你心意，你就跟你阿娘说宁愿进庙里当姑子也不嫁给他。”

　　“可是……”

　　“别担心，我陪你一起去。”

　　＊

　　容萸跟阿秀约好次日去隔壁村子看她未婚夫婿。

　　阿秀家中有牛车，她顺便去镇上把最近攒的草药卖了。从县里给青山治完病回来，刘夫人赏的银子花得差不多。她要给他买药、租书，花费许多，匣子里的铜板越来越少。

　　天刚蒙蒙亮，阿秀赶着牛车来接容萸。

　　“阿萸？”阿秀到的时候，药材在屋檐下堆放得整整齐齐，却不见她人，她站在院外小声喊道。

　　听到声音，屋内的闻人翎敏锐睁眼。

　　“我在这里。”

　　容萸的回声从墙角梨树密密匝匝的叶子里传出，紧接着她圆滑小巧的头颅拨开叶子冒了出来，“阿秀，我在这里。”

　　阿秀跳下牛车，走到梨树下，看到梨树上立了两个稻草人，容萸手里拿了把艾叶，不停地在枝头挥舞。

　　“你在树上做什么？”

　　容萸被艾烟呛得不停咳嗽，眼角热辣辣的，鼻子又酸又疼。

　　“鸟雀扰人，吵到他养伤了。”

　　“你表哥真娇气，鸟叫都能吵到他。”阿秀“啧”了声。

　　容萸想到她每天能跑能跳，鸟儿又飞又唱，青山却只能躺在床上，心里有些难受，忍不住为他辩驳：“受伤的人难免娇气，你等等我，我马上好了。”

　　容萸在树上扎了稻草人，又熏过艾草，鸟雀都被驱散，院子里难得安静。

　　阿秀噘着嘴，帮她把药材搬上牛车。

　　闻人翎往窗外望去，青山隐隐，金光灿灿。

　　伴随着远处山上寺庙的晨钟声，牛车在小路上晃晃悠悠离开，两个少女依偎在初升的朝阳下，有说有笑，打打闹闹。

　　落魄至此，有人将他随口之言奉为圭臬，只因他说鸟雀吵闹，便设法为他驱散鸟雀。

　　艾草烟气随风潜入屋内，浓郁苦香被吹得寡淡，若有似无。

　　闻人翎靠在床头，漆黑眼底倒映出湛湛春光。

　　*

　　容萸和阿秀蹲在大黄角树下，头上戴的柳环被太阳烤得耷拉下来。烧饼摊子的主人将红糖和油酥和匀，塞进揉得光滑的面团里。

　　揭开炭炉的盖子，麦香飘了出来，小贩用油纸包了两张饼递给她们。刚出炉的饼子烫得很，容萸吹了吹指尖，低头轻咬了口，滚烫的红糖汁淌出来。

　　阿秀咬着烧饼，从荷包里摸出两文钱递过去。

　　“阿萸，还有多远才到？”

　　阿秀坐在树荫底下，一边啃着烧饼，一边用草环扇风。

　　“走了这么久了，照说早该到了。”

　　容萸也觉得奇怪，皱着眉嘟囔了声：“难道走错路了？”

　　“两个小姑娘这是要去那里啊？”烧饼贩用毛巾抹了把汗，听到她们俩的话，转过脸来问了声。

　　“伯伯，还有多久到桃花村？我们想去那里找个人。”

　　容萸舔了舔凝固在唇角的糖：“您认识桃花村那个卖油郎吗？”

　　小贩在这黄角兰树下卖了几十年烧饼，迎来过往很多人都认识，闻言笑问她们，“就何家那个小子，是吧？”

　　“嗯嗯！”容萸忙不迭点头。

　　“那你们可来得不巧。”小贩说，“何小郎家里前些时候给他定了亲，他为了攒钱讨媳妇，去县城跑生意去了，怕是没这么快回来。”

　　“啊？”

　　容萸杏目瞪得溜圆，啃着烧饼不动了。

　　“前儿他走的时候还在我这里买了烧饼呢，他说新婚娘子是在镇上富贵人家做工的，桃花村穷乡僻壤怕委屈了新婚娘子，以后成婚了要带她去镇上安家。”小贩道。

　　“那他……还是个体贴人了。”容萸语调拖得长长的，戏谑地看向坐在身边的阿秀。

　　阿秀脸颊通红，手肘轻拐了她一下。

　　“人都不在，还要去吗？”阿秀对上她的视线。

　　容萸沉默地啃完烧饼，站起来拍拍屁股，说：“来都来了，怎么不去。”

　　小贩给她们指路，沿着大道再走不远有个茶寮，那家茶寮就是何小郎父母开的。她们赶着驴车找过去时，茶寮里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这么多乡亲来捧场，说明他们人缘不错。”容萸只瞧了一眼茶寮里头的光景，便感叹了句。

　　阿秀更羞了，脸儿通红，容萸拴好牛车，拖着她走了进去。

　　老板娘系着围裙在案前低头揉粉做面，她脸上堆着笑意，看起来很是和善，见到外面有人进来，忙迎上前将她们引到桌前落座，一边麻利地擦桌子，一边问。

　　“两位要吃些什么？”

　　阿秀脸涨得绯红，低着头不敢说话。

　　“我们要一块春饼。”容萸抬头，说道。

　　老板娘笑说稍等，又回案前忙去了。

　　见老板娘走了，容萸才小声说：“他爹娘生得平头正脸，想来他也是不错的。”

　　“有这说法？”

　　“嗯！孩子相貌随爹娘，爹娘生得好看，孩子想来是差不到哪儿去的。”

　　阿秀怯怯地抬头望向案头忙活的夫妻俩，老板宽厚板正，老板娘面若银盘，眉眼随和友善，的确是好相处的相貌。

　　老板娘不知未来儿媳在暗窥自己，捏着春饼，对身边那穿着一身灰衣的老板道：“昭哥儿还没独自出过远门，也不知在外头吃不吃得饱，穿不穿得暖。”

　　老板笑道：“都要成亲的大郎君了，总得要自己出去闯荡才是。”

　　“再是大郎君，还是我的儿子，走到天边我都挂念他！”

　　老板乐呵呵的：“你挂念他，人家心里只记挂没过门的媳妇，快忘了你这个娘了！”

　　“媳妇是跟他过一辈子的人，他自然该挂念她。”老板娘斜睨了他一眼，道：“儿子对媳妇好，日子才能越过越好。”

　　容萸觉得他们说得有趣，想侧过脸去瞧瞧，却被阿秀抓着手腕，拽着坐在桌子前。

　　“亏你还知道，我才是跟你过一辈子的人，你成日挂念那个臭小子做什么。”老板拧着眉头不满道。

　　老板娘揭开锅盖，春饼已经熟了。她啐了老板一口：“老不正经的，还吃起儿子的醋了。”

　　扭过身子端着春饼过来。

　　“闺女，春饼好了。”她放下碟子，又折回去拎来茶壶，给她俩一人倒了杯凉茶。

　　容萸道：“婶子，我们没要凉茶。”

　　“送你们喝的。”老板娘担忧地看向阿秀，“闺女是不是赶路中暑了？连怎么这么红？喝口凉茶好好歇歇。”

　　容萸憋笑，乖巧道谢：“多谢婶子。”

　　阿秀抬不起头来，声若蚊呐：“谢谢大婶。”

　　“谢什么！一口凉茶罢了。”老板娘豁达，又转过去忙了。

　　一碟春饼很快就吃完了，容萸往四周瞟了瞟：“阿秀，看来你的何小郎今天没回来，怕是见不着了。”

　　阿秀吃春饼时一直注意到何家夫妇，他们热络地和乡亲攀谈，茶寮里欢声一片，这也说明他们为人不错，很好相处。

　　“阿萸，我们走吧。”春饼吃完了，阿秀拽着容萸起身。

　　刚爬上牛车，迎面一人肩负褡裢，风尘仆仆地走来，然后听到老板娘喊了声：“昭哥儿，你回来了。”

　　容萸回头，便见老板娘在围裙上抹了抹手，小跑出来迎接男子，他身量很高，五官端正俊秀，只是常年在外行走，肤色有些发暗。

　　“刚还和你娘说起你呢。”老板也笑着出来，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外头太阳大，快进来歇歇。”

　　男子放下手里的东西，便转身帮忙收拾桌上的碗筷：“这回离家有些时日，家里都还好吗？”

　　“人勤快又体贴顾家，家中双亲都温柔和善。”容萸忍不住坐在车头，“我看这门婚事不错。”

　　“而且这人……”容萸想起男子的相貌，道，“生得周正，不是什么罗刹厉鬼。”

　　阿秀心还扑通扑通跳着，小心地看了眼容萸的脸，小声说：“我倒觉得他还挺好看的。”

　　容萸摸了摸鼻子，她已经见过最好看的人，别人在她眼里都算不上好看。

　　回去路上经过烧饼铺时，容萸下车买了两块烧饼，带回来给青山和李伯。

　　“阿萸，你是不是要走了？”阿秀忽然问。

　　容萸听她乍说起这事，摇头叹气：“我去哪里？”

　　“你表哥不是来寻你回家的吗？他们说他伤好后就要带你回去了。”阿秀说。

　　容萸皱着眉，闻声抬头，闷着脑袋憋了会儿，也没跟阿秀透露半分。

　　“不知道，他说家中出了些事，我不一定回得去。”

　　“那你还对他那么好。”阿秀望着她，“你掏干家底救他，到时候他拍拍屁股走了，你又得过苦日子。”

　　“没关系。”容萸朝她笑了笑，宽慰道，“他对我也很好。”

　　他帮她处理陈锁，给她画花样，为她省钱买糖葫芦，帮她给阿娘写祭表。

　　他的好，沉默又真诚。

　　只有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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