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游记(出版版本)

作者:回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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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奇思淫巧之物   


      吕莳当然不在乎这点小钱,点头道:“好!”正欲上楼,却看见几人进来,正是路上见过的乾瘦老头、斯文中年人和德楞泰等四人。
      她挥手让大家先上去,自己却留在楼梯上看看究竟。
      一个店小二迎上去,向吕莳这边望了一眼,陪笑道:“客官可来迟了,这会儿小楼上下都已经坐满了,请客官改日再来赐顾。裡面的楼阁别院倒还有空閒的,或者小的带客官过去。”
      斯文中年人笑道:“有客你们还要往外撵不成。我们主子却喜欢这裡热热闹闹的,你加多一张桌子就好。”
      店小二看了看人声鼎沸的大堂,苦著脸喃嚅著道:“请客官见谅,实在是加不了了啊。”
      德楞泰脸一沉,便要发怒。
      吕莳过去团团行了个大礼,笑道:“我们又见面了,小生吕莳,不知这几位先生怎麽称呼?小生曾说过再见请恩公喝酒的,相请不如偶遇,就今天吧!小生在楼上有个雅座,不嫌弃的话,我们一桌坐可好?”
      德楞泰听了,向乾瘦老头看去。
      乾瘦老头打量了吕莳一下。之前隔得太远,现在近看之下,吕莳俊美的相貌是很让人起好感的,虽然一身华丽丽的富家公子打扮,却不掩其文雅可爱,便点头道:“老夫龙德海,这位是张砚斋先生,那就刀扰贤侄了。”对那个眼神警惕的壮汉却略过不提。
      听他的声音中正平和,很有那种上位者的气概,吕莳笑道:“那是小生的荣幸,请!”躬身引四人上楼。
      这二楼装修果然比一楼精緻多了,用紫榆木屏风相隔成四个雅座,一色的圆桌方椅,俱是云石镶嵌的雕花梨木桌面。面湖那面墙外面有白木栏杆围著做成游廊阳台,习习清风自湖面吹来,映著湖光山色,令人心胸为之一畅。
      墨香等人皆已落座,墨香正和墨雨阿泰森布林三个趁著还没上菜的间隙,拿出扑克牌来玩,那是上京路上养成的坏习惯了。
      张太初乍见扑克牌,看得津津有味,旁边小乔细细解说,李卫却拉著小二点菜。
      见吕莳毕恭毕敬的引著龙如海等人进来,大家忙站起来。
      龙德海看到张太初的装束打扮,眼神一凝,听得吕莳介绍说是龙虎山张真人门下,更是对他多加留意。
      吕莳见张砚斋语言举动之间对龙德海尊敬非常,疑心暗起。看张砚斋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质风度,应该也是书香门第,说不定还有过功名,怎麽会沦落成龙德海这人的奴才,还竟然一点羞惭的意思也没有。
      这龙德海到底什麽来头?
      她不敢轻慢,请龙德海先上首坐了。
      龙德海见张砚斋几人侍立在旁不敢入座,那吕莳等人也犹豫著想坐不坐的,笑道:“大家坐,砚斋你们几个也别顾著规矩了,难得出来一次,若是拘束,喝酒也喝得不痛快。”
      张砚斋等方拿捏著做在他下首。
      吕莳等人一一归座,那小二早加了几副碗筷茶杯,又用托盘捧了一迭热毛巾过来请他们净手净面,一边赔笑道:“几位爷,先前点的菜是否要增加替换了?”
      吕莳瞄了一眼龙德海,心想自己是请客的人,要过菜单一看,道:“你只管拣最好的菜摆上来就是。酒就要梨花白,手脚要快。”
      那小二是聪明伶俐的人,哪敢怠慢,忙不迭地答应著下楼去了。
      龙德海道:“刚才你们玩的是什麽?老夫竟然从未看过。”
      吕莳将牌递过去,笑道:“这是扑克牌,虽然简陋,却是海外传过来的游戏之物。”
      龙德海将一张张牌翻来覆去的看,一边道:“这是阿拉伯数字,这几个应该是英文字母吧!”
      吕莳笑道:“对,龙先生真是见多识广,一看便知道,这扑克牌的设计和发明与星相占卜,天文历法都有联繫,也许是世界上最简单而又最复杂的游戏了。我来为先生介绍一下。”
      她拿过牌,一张张展示道:“这牌一共五十四张,大王代表太阳,小王代表月亮,红桃、方块、梅花、黑桃四种花色,分别象徵著春、夏、秋、冬。”
      龙德海大感兴趣,道:“那怎麽玩了?”
      “这牌却是易学难精,上手很快,玩得好却很难。”吕莳笑道:“比如小生就经常用来锻鍊算数的速度。若是平常消遣的话,拖拉机、找朋友、锄大地等玩法也是好选择。”
      “拖拉机?锄大地?这名字倒也别致古怪。”龙德海笑道。
      众人见她如数家珍的将种种玩法说了一遍,小乔先就嚷起来:“公子,怎麽之前你都没说有这麽多的玩法了。”
      汗!之前为了更快赢人家的钱,她只告诉大家“三八二十四”、“锄大地”这两种玩法。
      吕莳见龙德海爱不释手的模样,笑道:“先生若是喜欢,这副牌就送给先生了。”
      龙德海落落大方道:“那老夫却之不恭了。”顺手递给德愣泰收好。
      几个小二端著菜鱼贯上来,将桌子摆得满满的。
      吕莳见菜色香俱全,就不知道味道如何,遂笑道:“这菜看起来还不错,不过我却叫不出名目来。”
      “回爷的话。”留下来伺候的小二赔笑道:“这是小楼的招牌菜松鼠黄鱼、黄焖鱼翅、这个是烩乌鱼蛋、莲枣肉方、糟煨交白、清蒸鲥鱼、金鱼戏莲、□□鲍鱼用的是四个头的干鲍,只怕这会儿跑遍北京城也难遇呢。
      “冷盘是孔雀开屏,青菜是开水大白菜,汤是藕丝羹。还有甜品点心饭后再送上来。”
      墨香等人听得孔雀两字都笑起来。
      张太初捧起酒杯道:“独饮无趣,行个酒令方好。”心想小师妹文采斐然,必定是喜欢这等文人游戏,追女孩子最要紧的是什麽,那当然是投其所好了。
      森布林忙道:“我不来,这是暗算我们几个不认识字的,来来来,我先敬大家三杯。”
      阿泰李卫起鬨道:“对,这样喝酒才是男人的气概。”
      小乔笑道:“你们是想喝酒吧!”
      吕莳见一人有一种提议,不由头大如斗,心想要是玩什麽酒令这些文人喝酒游戏,自己完全不瞭解的东西如何会玩?要是纯喝酒那就更不可取了,昨天才醉了一次,可没有兴趣再来一次。笑道:“大家喝酒随意好了,要是一定要不醉方归,那就太俗了。”
      她岔开话题道:“来来来,趁热吃,小生可真是饿肚饥肠了。”
      张砚斋提起筷子,每盘菜都夹了点放在碗裡,一一尝试了番。方拿过新筷子帮龙德海布菜。
      吕时等人看得目瞪口呆:这也太狷介了吧!还要试毒不成?
      吃了几口菜,龙德海笑道:“张真人家学渊源,想必对长寿养生之道精通吧!老夫年益老迈,精神一日比一日差,想向张真人请较一下延寿养生的道理,还请张真人赐教一二。”
      张道陵创立的五斗米道教,以追求长生不死和成仙为最高境界,奉行的是以阴阳五行、符水咒说、鬼神崇拜等手段。传说他在云锦山炼丹修道,炼成龙虎大丹服了返老还童,于一百二十二岁与弟子王长、赵升白日飞昇成仙。
      张太初笑道:“养生大要一是守护心神以防心猿意马,二是爱惜元气,三是护养身体,四是气功导引,五是言语合度,六是饮食调理,七是夫妻和睦□□和谐,八是反对恶习陋俗,九是合理使用医药,十是宜忌得当。不过知易行难,能做到的寥寥无几啊。”
      他一边说,一边瞄了眼吕莳,俊脸微红,心想我们张家代代世袭相传,可以说都是火居道士,最拿手的养生之道当然是合籍双修,只是这话如何能当著小师妹的面出口。
      至于修道,他打量了一眼龙德海,满脸的富贵之气,如何受得了修道的清苦和寂寞,于道那是无缘的啦。
      “要是以上种种都要戒,人生在世那还有什麽趣味。”龙德海苦笑:“难道龙虎山没有炼得什麽有助于延年益寿的金丹麽?”
      “炉中久炼非铅汞,物外长生是本仙。”张太初吟道:“祖师爷传下《三皇祕典》、《黄帝九鼎丹书》等书,虽然知道炼丹的方法,但修炼合用药物矿物珍稀缺少、炉火费用更是巨额,根本就炼不了。”
      张太初心裡苦笑,要是炼丹修道这麽简单,又或是祖师爷还留下一颗两颗金丹,他早成仙了。
      只听龙德海长叹一声。
      张砚斋劝道:“国家以儒道治天下,道术毕竟是虚无缥缈的,再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道门有什麽能耐决定您的命运了?”
      张太初听得好生刺耳,脸色一沉。
      “那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从秦始皇开始到当今万岁,哪一朝哪一代没有千方百计求取过?又有哪个皇帝得到过?”吕莳见状笑道:“修道之人炼的所谓金丹,就算送给小生,小生也是不敢服用的。”
      “这又是为何?”龙德海见她竟然在龙虎山张少掌门前语出惊人,奇道。
      “小生于炼丹一道也有狩猎,以小生所知,铅汞等物对人体极之有害,绝不能多服。
      “小生用小白鼠做过实验,服用铅汞等物,两三个月内要不就死翘翘,要不就毛髮黯淡,皮肤溃烂。可能道门炼丹有独到之处,或许不会有害,小生却是打死不吃的。”
      张太初诧异道:“既然如此,那小师弟怎麽会去学炼丹之道了?绿矾油是我们道家宝物,可以在炼丹中转化矿石,可不是随便一个人都能炼出来的。”
      吕莳呵呵笑道:“这绿矾油有腐蚀巨毒,就这样吃进肚子裡会肠穿肚烂的,但是小生有办法大量製造,并和其他矿物合成无机化学肥料,使农作物增产,这样就只有益处了。绿矾油又可以用于冶炼金属,纺织印染,还可以使玻璃更加透澈明澄。
      “小生素来见钱眼开,这种可以赚大钱的宝物当然要学并至用了。”吕莳说得手舞足蹈的。
      众人听得她这麽说,都笑起来。
      突然,屏风后面传来一人不屑的声音:“言则称利,铜臭。吾等儒门弟子不屑同座也。”
      哪个猪头如此讨人厌,吕莳心头火起,冷笑道:“话必圣贤,虚伪。我们陶朱公信徒难道就瞧得起你麽!”
      那人大声吩咐:“来人,把这屏风撤掉,我倒要看看是谁大言不渐。”
      几个人“扎”地一声答应了,轻轻的抬起屏风放到墙角。
      旁边雅座四五个儒生坐在那裡,喝得脸红半醉,桌上杯盘狼藉,正中一个锦袍者油光满面,曳斜著眼盯著这边,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敢于文昌阁前大放獗词,却不敢留下来辩论的孔雀东南飞先生,我还以为你早已经远走高飞了。”
      那锦袍者面目依稀有点眼熟,可能是文昌阁前见过的人。
      张砚斋一看龙德海神色,忙低声询问,墨香笑著说了。
      龙德海听到还有这等事,不由笑望了吕莳一眼,见他飞扬明锐,正仰面而笑,顾盼间俱是神采,举动间皆是风流,心中大起好感。
      吕莳笑道:“想和我辩文,呵呵,知道了那个孔雀为什麽东南飞了没有?”
      那锦袍者张了张嘴,旁边那几个儒生连忙帮口道:“这些诗词歌赋全是微末小节,只不过是陶冶情操而已。”
      锦袍者洋洋得意道:“对,治国平天下还得看四书五经,你这等逐利轻义之人怎麽会瞭解儒的真意!”
      吕莳淡淡扫了他一眼,漫不惊心道:“瞧尊驾老大年纪,应该是学富五车了吧,难道没有听过无农不稳,无工不强,无商不活,无才不兴这句话?”
      “小生爱钱,并不否认,却取之有道,若是可以使大清每一亩田都增产数十上百斤,于国家百姓有益,你又于国于民有什麽益处啊?”
      哼哼,米田共也是有它的好处滴!
      “吾文代圣贤立言,教化百姓分善恶、辨美丑、识爱憎、知荣辱。”锦袍者傲然道。
      “哈哈哈……天上牛在飞,原来是你在地下吹!”
      吕莳大笑三声,冷笑道:“你敢拍心口你不爱财?哼!贪官有几个不是儒门弟子,这种脱离实际的道德教化要是有用的话,天下间又怎麽会有那麽多的贪官污吏。
      “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一个人贫无立锥之地,连饭都吃不饱,你叫他去知礼节知荣辱?笑话!你要是那麽清高的话,将你身上所有的钱都给我啊!苯!”
      “你!”锦袍者一怒而起,气得脸色发白。
      “啪啪啪啪!”一阵响,墨雨几个全站起来,瞪著锦袍者,他们全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拳头早发痒了,何况作为阿哥的贴身长随,岂是怕麻烦的人。
      “坐下坐下,咱们是斯文人!”吕莳轻摇摺扇,作潇洒状,笑道:“人家讲一套做一套,就算学习了礼仪却从来捨不得拿出来用,咱们就跟著学不成。”
      大家忍不住“噗吓”一声笑了。
      “好个伶牙俐嘴的刁钻小子!我们今秋的殿试见真章。”
      那锦袍者本想趁著现在有几位名士在,小辱一下吕莳,哪知给吕莳淡淡说了几句,大失仪态。
      旁边坐的几个文人见吕莳的随从,全都高大威猛凶神恶煞,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要是一个不好给打了还不是白打,忙劝解锦袍者。
      “小生无意功名,不会参加科举。”吕莳淡淡道。
      锦袍者方要讽刺几句,旁边一位一直盯著这边看,白白胖胖穿著青袍的中年人,忽然色变,凑在锦袍者耳边轻声说了几句,锦袍者大惊失色,张皇的看向这边。
      那青袍者侧过面去,扯著那锦袍者低声耳语。
      锦袍者也侧著头,竟有点掩掩藏藏的感觉。
      他边听边点头,完了有点拘谨的抛下场面话道:“我们不和你这有辱斯文的人一般见识,我等还要要事,告辞!”
      一桌人也不待回话,头也不回匆匆去了。
      “真是没礼貌的人,连名字也不留。”吕莳埋怨道,狐疑的打量著龙德海几人,想是那青袍者认识这些人中的某人,知道得罪不起才离开的。更是大为好奇这乾瘦老头的身分。
      龙德海见她起了疑心,恐她看穿,笑道:“俗话说学得文章与武艺,卖与帝王家,为何吕小哥儿却不喜功名富贵了?”
      吕莳笑道:“小生是天生被懒散神所控制的人,做官虽好,只是如果要小生天天五更起床上早朝,那可受不了。”
      龙德海想不到听到这样的回答,呆了呆。
      “刚才你说什麽化肥之类的……”张砚斋在旁笑道:”难道你真有办法让亩产量增加?”
      “当然。要亩产量增加一是看种子优良,二看肥料,三看耕种。”吕莳笑道:“一短时间很难奏效,三小生没耕过田,二嘛还可尽一下力的。小生迟些时候将会开间店铺,专卖化肥,农田只要洒上少许,就可以增加产量哦。张先生要是需要的话,留个联络方式,小生打个七折给你如何?”只要知道你的地址,我就知道你是谁啊。那个龙大爷的身分自然也知道了。
      “可惜我家中并没有田产。”张砚斋笑道:“吕小哥儿,我听你口音不是京城人士吧!却不知家乡何处?”
      吕莳微微一笑,将那个编造的海外游子回国的简历说了一遍,她每说一次这谎言就漏洞少一点,再说下去自己都要信以为真了。当然有关四阿哥和十三阿哥的事就隐过不说了,又道:“小生感激救命之恩,恩公重视农田水利,小生既然对这方面有点小学识,自然要帮忙的。”
      胤禛在清朝所有皇帝中最为重农抑商,连粮食以外的经济作物都要禁,只是讽刺的是,历朝历代的统治者越是重农,农民常常越是倒楣。
      所以吕莳才想开厂经商,至少让胤禛这未来的皇帝看到工商的好处吧,说不定可以影响他一下了。
      又因为这年头重农,水利自然也是治国安民的重要本领,水泥厂做为水利必需品的话,胤禛心理牴触的情绪会比较低。
      龙德海见她说话小心,竟然听不出他的恩公是谁,不过也能知道是有点来历的,要不怎轮得到他去重视农田水利呢。
      就见那张砚斋还待要问,吕莳已站起来笑道:“今天聊得愉快,只是今个儿已晚,小生还要赶回去,这先告退一步。”说罢一拱手,带著一行人飞快的下了楼。
      “这小哥倒是有趣!”龙德海笑道:“砚斋,你派个人尾随,看看他到底投身于何人?”
      “是。”

      康熙四十三年的这一天,吕莳正满心欢喜的在众人的簇拥下打道回府,浑然不知命运的丝线已经将她与清廷皇家紧紧缠绕,这对因缘际会邂逅了几位黄带子阿哥的吕莳而言,到底是幸或不幸呢?
      或许一切正如她所说:
      我知道许多人的命运,惟独不知道我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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