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游记(出版版本)

　　吕莳定了定神，看了看说话的却是个威武的男人，身材魁梧高大，留著一脸卷曲的落腮鬍子，大概二三十来岁年纪，穿著一身玄色的长袍马褂，外罩酱紫色的巴图鲁背心。
　　他有著蒙古人特有的小长眼睛，稍微有点罗圈的腿，再听他说的京片子不轮转，想必是个蒙古人。
　　吕莳忙行了个礼，感激的说：“多谢兄台的救命之恩。在下吕莳，并非有意在此纵马奔驰，这马刚买不久，野性难驯，跑发了性子，在下骑术不精，竟然勒牠不住，幸蒙兄台相救，敢问兄台高性大名？”
　　那人见吕莳相貌斯文俊秀，软语相询，礼数周到，并没有一般纨裤子弟骄横跋扈的姿态，又点出非有意放纵，脸色和缓下来道：“我叫德楞泰，你既然知道错了，改了就好。”
　　这时侯墨雨他们已经赶到，齐刷刷一勒马，俐落的跳下来，向德楞泰道谢。他们知道，要是吕莳有个三长两短的话，他们就不死也脱层皮。
　　小乔拖著吕莳的手上下摸了遍才放下心来。
　　德楞泰见她从人众多，个个身手不凡，讚道：“你们骑术不错，好。”
　　吕莳笑道：“兄台也是去陶然亭游玩的吧！既然有缘，不如我们结伴同行，也热闹些。”
　　“不客气，我有事，你们玩。”德楞泰愣了愣，带点焦虑道，边向不远处的一个茶亭走去。
　　吕莳顺著他走的方向望去，那裡有三个人。一个四五十岁的乾瘦老头正坐著喝茶，乌黑的鬍子梳理得一丝不苟，一双黑的深不见底的眼睛炯炯有神，穿著身八成新深蓝色棉袍，举手投足间甚是优雅，却好像在哪裡见过一般。见吕莳望向他，他只睨了一眼，再不多做理会。
　　他后面侍立著一个差不多年纪，白白净净一脸书卷气的中年人，穿著一身白竹布长褂，显得很是斯文。
　　另外一个却是个眼神警惕，五短身材，孔武有力的壮年汉子。
　　看来德楞泰也是随从之一，瞧这排场，身分不低啊。
　　当下也不勉强，对著德楞泰的背脊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再见我请兄台喝酒。”
　　德楞泰只摇了摇手，头也不回的去了。
　　李卫牵过悍马，兴奋道：“先生，你的骑术大有长进啊，我看得眼都直了。”
　　吕莳抹了把冷汗，汗颜道：“哪裡，是这悍马彪悍，我刚才只担心一件事……什麽时候会跌断脖子。”
　　举起拳头用力在悍马额头上钻，吕莳狠狠道：“你这臭马，想谋杀主人吗？看我的水火两重天金刚钻。”
　　悍马轻嘶一声，似乎知道自己差点犯了大错，用头轻顶吕莳的手，那双铜铃般的大眼似有无限委屈瞅著吕莳，眼神竟是出奇的哀怨。
　　吕莳一愣，呐呐道：“怎麽啦？你是说你不是有意的，好啦，我是开玩笑的啦。来，吃糖。”塞了颗糖给牠的。呵呵，对付悍马最好的方法就是胡萝卜跟大棒。
　　这次，吕莳不敢再由得悍马乱跑了，一行来到湖水环抱的慈悲庵的时候，都快中午了。
　　“咦？不是去陶然亭麽？”
　　看见院门上有石刻“古刹慈悲禅林”六字的古庙，吕莳奇怪地问，一边打量著周围。
　　这裡已经是紫禁城外的远郊区，因地势低洼，积水成湖，到处溪流纵横，芦苇丛生，花木葱郁，很有江南水乡的感觉。
　　“陶然亭就在慈悲庵西面。明代以来，这一带是皇城烧製砖瓦的地方，名叫黑窑厂，这裡的池塘大多是挖土烧砖而形成的。陶然亭在最早的时候，其实不是亭，而是康熙三十四年工部郎中江藻，在古刹慈悲庵西面修建的三间敞厅，作为临时休息的地方。”
　　墨雨颇识得几个字，又是胤祥的贴身长随，胤祥性野，跑马拉弓，斗鸡走狗无所不为，有事没事也出京游历一番。墨雨跟著跑多了，对北京城周围环境，古蹟典故十分熟悉。
　　他在吕莳旁边暂充解说员道：“陶然亭的名字是来自白居易的诗“更待菊黄佳酿熟，与君一醉一陶然”。习惯上又依照建亭人的姓，叫它江亭。”
　　忽然听得“叮咚”一声，若有若无的清越琴声响起来，琴音宛转悠扬，忽而急促灵动如仙鹤清鸣，忽而情致缠绵如夜莺低迴。又似是朝露暗润花瓣，晓风低拂柳梢琴声，映著空山更显清远恬淡。
　　“咦？有人在弹琴，呵呵，游园还有背景音乐，这地方不错啊。”吕莳驻足听了一会道。
　　以她对国乐的修养，只能听出是古琴的声音，勉强不会误认为是古筝或二胡之类的，至于是哪首曲子那就莫宰羊了。
　　小乔咋呼道：“不知道是不是小张真人在弹琴？”
　　墨香静静聆听，叹道：“清朗温润，此人胸中大有丘壑。”
　　他倒是常听胤禛抚琴，听出弹的正是首凤求凰，这抚琴之人奏得极好，将心中喜乐不禁表达得淋漓尽致，意与情融，想必是心上人在侧吧！
　　墨雨森布林阿泰李卫阿佐都一阵无言：我们是粗人，实在听不出个好来，要说的话，六国大封相、黄伯央大摆阴魂阵这等热闹戏听起来才带劲。
　　“好像有点名不副实，这裡的景色最多可称略具自然的野趣而已，并不见得如何风景秀丽。”吕莳看了看周围环境，有点失望。
　　墨香笑道：“没办法啊，京城园林虽多，却都是禁地。一般人，尤其是文人骚客、落第举子们，想找一处既有风景又可聚会话别的地方很难，陶然亭池塘环绕，还有高台古庙，既可登高远眺，饮酒赋诗，送客出广安门又方便。这的名声大多都是诗文吹出来的。”
　　路旁一个俊秀小道童打量了吕莳一行良久，才迟疑的迎过来，深深一揖道：“小道明理，请问公子可是明邪师兄？”
　　吕莳还了个礼道：“正是，请问有何见教。”
　　明理敛容道：“不敢，明理奉张真人之命，前来为师兄带路。请师兄随我来。”他躬身伸手做了个随我来的姿势。
　　吕莳回头道：“要分头游玩吗？”
　　大家齐刷刷摇头，临来前两个阿哥都下了死命要自己随侍在吕莳旁边，不可稍离。再说，这麽多人中大概只吕莳和小乔李卫没来过陶然亭，其他人都玩过不止一次两次了。
　　小乔是打死都不走的。开玩笑，自己本来就是山裡面长大的孩子，看了十多年山，听个山字都怕，对她来说小张真人好看过任何一座山啊。
　　陶然亭内，张太初身穿雪白的鹤氅，头戴束髮银莲冠，更是丰神如玉，俊美无俦，坐在红木小几案前弹琴，旁边一炉清香嫋嫋，凝而不散，身后一个青衣小道童微笑侍立。
　　平常游客见他人品风采，自惭形秽，竟然不敢进轩。全都站在亭外，听的听，看的看，当然看得大多是女性。
　　张太初却是心猿意马，眼光不时飘向路口。忽然看到明理引著吕莳一行过来，又是欢喜又是错愕，心情激荡下，“铮”的一声，一根琴弦突然蹦断，琴声也就止歇。
　　张太初自失一笑，起身迎上前。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吕莳摇头晃脑道，她难得掉文，这还是託赖作者是大名鼎鼎的岳飞才记得的。当然叫她全首背出来也是不可能的。
　　背后那几个人都很惊讶，大家都听说过吕莳学论语学成胡言乱语的笑话，深知她在四书五经上的造诣。当下墨香喃喃自语道：“看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张太初笑道：“师兄技拙，有辱清听。”
　　见吕莳笑吟吟的站在那裡，双目犹似一泓清水，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气，看上去极是清雅文秀，张太初心不由一荡，心道：难道你就没想到要做我的知音吗？
　　吕莳大笑：“好了好了，咱们别客套了，再咬文嚼字下去，我的舌头都要打结了。”
　　墨香等人纷纷向张太初行礼。
　　小乔真个见了小张帅哥，却突然羞涩起来，怯生生的躲在墨雨后面，视线却离不开，一张小脸红通通的。
　　进了陶然亭，吕莳发现这裡并不大，大概只是九十平方公尺左右，和这时候的建筑一样，有著使人眼花撩乱的藻井及斗拱，层层迭迭，瑰丽万分。亭上有苏式彩绘，因盖了还不久，亭子显得崭新非常。
　　屋内梁栋饰有山水花鸟彩画。两根大梁上绘著些戏曲画面，不过依吕莳对戏剧的认识，当然看不出来画的是哪一齣戏。
　　这才真是艺术啊！后世的高楼大厦和之相比那就毫无灵气，泥胎木偶一般。
　　吕莳叹了口气，不太确定是否要去开水泥厂。水泥普及的话，这等好手艺就会消失了吧。
　　吕莳坐在石凳上，因走得有点热了，笑著摇摇扇子道：“师兄这次约我前来，不知道有何等要事了？”
　　“本想和你讲道来著。”张太初看见她扇上那惨不忍睹的字，脸都有点扭曲，呆了呆才道：“明邪，扇子上的字是你写的吗？恕师兄眼拙，不知道你是学何种字体？”
　　吕莳大窘：“这个……哈哈……乱写的，我也不知哪种。”
　　她从不觉得字写得好不好有多重要，在现代，只要有字形档在，想要哪种字体还不是唾手可得。现在小张真人相询，对著他明澈的眼睛，饶是吕莳本性大刺刺的，脸也不禁红了红，窘迫下四处张望。
　　一回头，见李卫气鼓鼓的，墨香墨雨等却带著阿泰森布林在那裡笑。
　　吕莳诧道：“小卫子怎麽了，怎麽大家都在笑？”
　　墨雨笑道：“这裡有个文昌庙，祀奉的是文昌帝君和魁星，全国举子都知道这裡，因为他们进京后，都要到这裡烧香，祈祷自己能金榜题名。李卫说什麽也是个监生，却不知道，所以我们都笑了。”
　　李卫脸一红，却不出声：我大字不识几个，这监生是捐来的，我怎麽知道。
　　吕莳本是好事之人，虽然陶然亭三面临湖，湖面莲花朵朵，景色堪称秀丽，但是她岂是只看景就呆得住的人。
　　再说她还能即景吟诗不成，不要说自己作诗，就是背人家的也做不到啊。
　　她振手高呼道：“走，我们参观文昌阁去。”
　　阿泰森布林等都是粗人，胸无点墨，只个亭子，看了就完了，难道还能看出银子来不成，齐声称是。
　　张太初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他看重这次会面，沐浴更衣，焚香弹琴，以表现最好的一面。本想和吕莳这小师妹藉传经解道的好时机耳鬓厮磨，获取芳心，哪知来了那麽多人，连独对的时间都没有。
　　见一堆人拥了出去，张太初不禁黯然，有种斯人独憔悴的感觉。
　　小师妹只是不解风情吧！他忖道，嘴边浮现一丝无奈宠溺的微笑，抬起头，却见吕莳回头一笑，笑容灿烂，令人陶然，心中的一点阴云尽散，笑著追上去。
　　那两个道童却携著琴和小几，自回白云观去了。
　　文昌阁很小，虽无飞簷斗拱的造型，但危楼高耸，彩绘华美，很是飘逸灵秀。裡面祀奉两位神祗是主宰文运兴衰和功名禄位之神，最受读书人的崇敬。
　　因秋闺将至，来顶礼膜拜的举子挤得人山人海，时不时有个举子捧支籤跑出来找人解籤。欢天喜地的有，痛哭流涕的也有，默默膜拜的也有，简直是应试浮世绘一般。
　　阿泰摩拳擦掌道：“待咱来开路，小卫子，咱包管你能进去拜拜。”
　　李卫连忙拉住他，道：“阿泰哥不用了，求不求都一样，我又不应考，再说……”他歪头向吕莳和张太初那示意道：“我求籤还不如求这两位算一算还来得准一点。”
　　吕莳见到这些举子从十几岁到六七十岁，叹气道：“皓首穷经，死读书，读死书，尽信书不如无书。”
　　一个花白鬍子的老举子宝贝般的捧著根籤经过，听到了她的话，气的浑身发抖，颤微微的指著吕莳怒声道：“你你你……万般唯有读书高你知道不，黄口稚子，竟敢大胆于文昌阁前放肆狂言。”
　　“你什麽你，知道茴字有几种写法又有什麽用。”
　　吕莳可看不起这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孔乙己：考到三十岁没中秀才的话早就应该改行了，一生有几个十年，到这把年纪就算考中又能怎样，“我问你个问题你回答得出来，我就承认你不是读死书。”她的文言文可是差劲得很的，人家随便问个问题都吃不了兜著走，考人家总好过给人家考。
　　老举子冷笑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不才金陵陈玉书，虽不敢说无书不读，却也略识得几个字，做过一届解元，倒要讨教一二。”
　　老举子心想自己八岁启蒙，浸淫文字几十年，考不中那是上天给的考验磨练，却不是自己学识不济，竟不怕眼前这可恨的小子出了什麽偏得不能再偏，怪得不能再怪的题。
　　吕莳笑道：“你是饱学宿儒，想必学问是高的。但是我考的是脑筋灵不灵活，只要你兜得转，说得出一番道理，我就当你答对了。”
　　老举子陈玉书倨傲道：“要是答出来，不才也不为己甚，你只要当著文昌帝君和魁星两位神仙鞠个躬，说一句错了。”
　　“好！大家爽快人，”吕莳笑道：“我问的是为什麽是孔雀东南飞，而不是孔雀西北飞？”
　　“这个简单……”
　　老秀才说了几个字，突然没词了，将孔雀东南飞整首诗和序默背几遍，裡面一点也没说为什麽会东南飞的原因。
　　而这首诗耳熟能祥，就是上过私孰的人都知道，绝对不能推託说人家出偏题怪题。
　　陈玉书一下子一身冷汗都给憋出来，心中好生后悔，没想到眼前这纨裤子弟会问出这麽古灵精怪的问题。刚刚应该先用话挤兑住他，只问四书五经上的东西。
　　那四书五经科举考了上千年都是拿它出题目，更是自己当官的敲门砖，那十几万字倒背都能背出来了，就是铁棒也能磨成针了。
　　这下子阴沟裡翻船，要是答不出来，金陵儒门弟子的面子往哪裡搁去。
　　许多举子见有人在论文，围了过来，听了这问题也苦思苦想起来。
　　吕莳见状笑道：“小生身有要事，先走一步了。”
　　自家知自家事，自己古文底子那麽薄，给人随便问一下就会出洋相了。既然已经在鲁班门前舞了大斧，大出风头，还是见好就收吧。一使眼色，墨雨阿泰开路，几人自人群中挤了出来。
　　一行人急步走到湖边，张太初忍不住问道：“明邪，我很好奇，孔雀为什麽东南飞，而不是西北飞？”
　　小乔迎合道：“是啊是啊！”
　　墨香疑惑道：“孔雀东南飞是乐府诗诗名，谁知道作者为什麽起这样的名字？你这一问，我也不知道该怎麽回答。”
　　阿泰森布林李卫均感茫然。人家孔雀想向哪飞就向哪飞，为什麽要考究那麽多。
　　阿佐充耳不闻，只手按腰间佩剑，警惕的观察周围环境，踢了人家山门，一众举子的脸都给你下了，要是有个莽撞的跑出来打你，我也不奇怪啊。
　　吕莳促侠道：“这是脑筋急转弯问题，你们猜？”
　　大家齐刷刷止步，一字一顿道：“别卖关子。”
　　吕莳笑道：“西北有高楼，所以孔雀东南飞啊！”
　　张太初如当头棒喝。是啊，非此五字相答，不能成其妙。因为，作为艺术描写，不论东南还是西北，本来就不是实指，因为“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孔雀就只好东南飞了。
　　一个以古诗问，一个回以古诗，其实就是脑筋急转弯的问题。
　　小师妹还真是才女啊！这麽刁钻的问题也问得出来。
　　墨雨吟道：“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馀哀。不惜歌者苦，但伤敌意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又道：“虽然有点狡辩，不过也说得过去。”
　　众人到湖心岛上游了与陶然亭成鼎足之势的锦秋墩、燕头山，花仙祠遗址。再兜到陶然亭亭南山麓逛了香塚、鹦鹉塚等古蹟。
　　这裡可不像现代的旅游区有电动车在景区内穿梭，全仗双脚走路，还未逛全一圈，吕莳就再也走不动了。一行人来到湖边的云绘楼歇脚。
　　云绘楼是这带最大的酒楼，占地颇广，一座座的样式各异的小楼依著山坡修建，处处楼阁之间都有迴廊连接，园林仿照江南样式，有小桥流水，假山小亭，佳木繁茂，最是适合密谈相会。
　　吕莳却是不喜欢到那幽雅隐蔽的地方，难得出来一次，当然要亲身瞭解一下这年头平民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了，力排众议要坐大堂。
　　一行进了主楼大门，一望酒堂上客位坐满，正犹豫著，店小二见她一行衣服款段不凡，随从众多，跑过来哈腰笑道：“客官，楼上陈设比下面大堂要好，只是价钱也要贵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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