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姬

　　如果长期用于控制情绪的药物在每月的某一个时刻必须停用，那每次停药可能都算是一种不断的强化过程，也提供一个合理的，情绪放纵甚至失控的理由——生理期的血液于宁昭同就是这样的符号。
　　翻覆的激素水平催着她彻底放纵自己的攻击性，变得锋芒毕露。
　　她学业任务重，社交不多，平日里影响倒还不大。但人很难真正地控制自己所有社会关系，只要身旁有人，往往就容易身不由己。
　　顶头师兄开的PARTY，一番话说得她不可不去，而他交往一个月的华裔女友对她有种莫名的敌意。挑衅，嘲讽，她保证她已经用全部的理智来压住自己的火气了，但那傻逼女人装着喝醉泼她一身酒还要拿着打火机往她身上扔，师兄在一旁笑着看热闹，那就实在不能忍了。
　　最后她折了那女人的双臂，抢了师兄的枪，坐在沙发上冷冷看着一切，等着警察过来。
　　当时这事还在圈子里掀起了一阵小风波。听闻这对狗男女强烈要求遣返她，可惜理怎么也不站他们那边，闹到最后反而是他师兄被退学。
　　导师因为这事对她意见挺大，她干脆一纸举报信送他停职调查。也是因祸得福，新导师很欣赏她的题目，对她帮助很多。并告诉她如果她能按计划写完，应当能提前获得学位。
　　这一战算得上功成身退，不过留学圈里什么人都有，有人知道沈曾经伸过手，态度也就怪怪的。不过她也没耐心去理这些了，回国和男朋友亲师兄长相厮守的前景实在太诱惑人，她干劲十足，只想着赶紧写完论文。
　　可惜劲头太十足了，熬过头猝死了。
　　宁昭同揉了下太阳穴，深吸气平复翻涌的心绪。
　　她走到亭边，倾身对着水面理着鬓角的碎发，打量着那张脸。
　　这具身体的脸和她其实挺像的，五官量感大，折叠度很高，唇角略微向下，不笑的时候会显出三分不讨喜的冷峻。但比例比她好，头小身宽，肩平颈直，所以晒成这样也依旧显得精致。
　　她盯着看了半晌，突然觉得那张脸有点陌生。
　　她伸手，想要触碰水面。
　　指尖刚搅碎平静的面容，她突然感到背上传来一股大力，整个身体不可避免地往前倾，一头扎进水里。
　　扑通一声。四周传来男男女女的惊叫，暗黄劲装的少女在亭中抱臂，笑得得意万分。
　　可她突然觉得背脊一冷，巨大的危机感瞬间笼罩，腰间佩剑还未拔出，一道毫无拖沓的出水声后墨绿的身影飞快逼近，一道大力狠狠撞在她的肋下。
　　她痛呼一声急忙后退，墨绿身影比她还快，金属的冷光在眼中一晃，锋利的剑刃就抵上了咽喉。
　　她震惊地看着面前冠碎衣湿的少女，忍不住惊呼：“你怎么这么快！”
　　宁昭同白着脸拉扯嘴角，露出一点笑：“拿你的命，我是很着急——明姬，这事做得可有点过分了吧？”
　　锋利的剑刃在咽喉一紧，明姬下意识吞咽了一下，嘴上却笑了出来：“你敢杀我？”
　　宁昭同把头发胡乱拨到脑后，也笑：“你知道我是谁吗？”手里却是收了照魄，抬脚把她踹到地上。
　　这样仰视的姿态让明姬觉得屈辱，咬着牙撑起身子：“韩国还不是你父亲执鼎吧？”
　　宁昭同敛了容，没跟着她的话头：“你叫什么名字？”
　　她挑眉：“明广。上将军简是我小叔，你们王后是我的姑母。”
　　明广。
　　宁昭同念了一句，而后淡笑，点了两下头：“明广，魏雪，你们家欠我越来越多，便不怕我哪日上门求偿？”
　　明广退后半步，扬起下颌：“何必多等，我现在就给你一个机会！”
　　宁昭同看着她。
　　明广笑得挑衅十足：“我们战一场，我若输了，由你处置！”
　　宁昭同不答话。
　　“不敢？我若赢了，你便跪下向我小叔道歉，如何？”
　　宁昭同垂下眸，从湿发上扯下还挂着的一角碎裂的玉冠，尖角扎在掌心，尖锐的疼。
　　“何故不回我？”明广抱臂转到她身侧去，“也是，我听闻当年在稷下燕公子忱发难，公子非也是如仓皇鼠辈急忙下山。子承父志，也不是不能理解。”
　　仓皇鼠辈。子承父志。
　　宁昭同抬起脸。
　　不到二十的小姑娘，风华正茂，年轻气盛，哪怕骄纵了些，也应当有无尽美好的前路与人生。
　　宁昭同笑了一下：“由我处置……明姬不怕我求得太多？”
　　明广挑眉：“你若有本事，自己来取便是。”
　　宁昭同望着她的眉眼。
　　片刻后，她轻声道：“别后悔。”

　　“哦，我还当你不来了，磨蹭那么久，”明广舞了一下手中的铍，姿态傲然，“我已同姑母禀明，你想跑也跑不了了。”
　　宁昭同眼风都欠奉，绕过她走进大殿。
　　步入的一瞬，整个大殿都安静了一下，无数目光齐刷刷看向门口身材窈窕的少女。
　　她穿着不太合身的胡服，窈窕身段被裹得曲线毕露，可步履稳定平静，没有半分遮掩的意思，反倒让旁人自觉目光猥琐了。
　　明简见她神态沉静地看过来，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不由得眸光微动，等着她开口。
　　可她的视线没有留得更久，步伐停在了韩璟面前。
　　韩璟敏锐地觉得她状态有些不对，偏过脸声线压到极低：“我送你离开？”
　　宁昭同摇头：“别闹了。明简有没有找你麻烦？”
　　韩璟沉默了片刻，摇摇头。
　　听闻明简是在朝见韩安之时说要见韩璟的，如今却又不对他发难。
　　那便是，一心朝着自己来的了。
　　她心念默默流转，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孟姬！明姬可久等了。”韩王后笑着唤她。
　　宁昭同闻言前趋行礼：“衫发尽湿不敢失礼，小女感念王后关怀。”
　　读出她的暗讽，韩王后脸颊扯了一下：“无妨，孟姬去准备吧。少年尚武是美名，诸公闻言，都想一赏二位淑女的风范呢。”
　　“必扬我大韩武魂，不教诸位失望。”她轻声答道。
　　韩王后笑意一深。
　　令下，宫人在大殿正中铺了方毯，禁军维持着秩序，将各人有序安排入座。太年幼的孩子们被统一安排在侧殿，有几位胆子大的探头探脑满脸好奇，又被殿上的父母远远喝退。
　　宁昭同坐在韩璟旁边，韩璟正低声告诉她明广的事迹，她挂着个耳朵听着，视线漫漫扫过在坐的王公宗亲，去迎上那些看着自己的视线。
　　抓着楚氏袖子掩不住满面担忧的申碧荔。
　　总往这边看却一直视线躲闪的张絮。
　　笑得很欢的魏梦。
　　禁军里的几张熟面孔。
　　还有，咬牙切齿的韩青要——以及眸光沉沉的韩非。
　　她突然有点想笑，转过头看着韩璟：“将军，咱俩商量商量。”
　　“什么？”
　　“你要不亲我一下？”
　　韩璟一愣，而后大怒：“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她抬手安慰：“有呢有呢。明姬广三岁习武后从名师，曾败六国勇士无数，甚至有传言明简要带她上战场。一手长兵用得出神入化，年纪虽不大，但鲜有敌者。我这不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你知道还不放心上？！”
　　她虽然身手敏捷，但格斗路子比齐临还野，哪怕日日跟着赵典勤加练习，又岂能跟明广比？
　　韩璟神态严肃：“而今骑虎难下，但你不必争这个胜，见势不对立即投降，不许逞强！”
　　宁昭同不满：“我什么时候逞强过？”
　　“魏雪？两月前那次泅渡？半月前那次越野？还”
　　“啊好好好，我知道了，打不过我立马投降，行了吧，”她连忙掐住他的话头，“你还数落个没完了，我又不是有心逞强的。”上辈子这种距离的泅渡和那条越野线，还有魏雪这种弱鸡，她是真的半点不勉强——好吧，算了。
　　她承认她一直不是个惜命的人。
　　韩璟脸色缓和下来：“定要完整无缺地回来。”
　　真希望你能说凯旋而归。
　　宁昭同心里微有感慨，拍拍他的肩，起身走到正中。

　　明广很享受万众瞩目的感觉，早早就站到了方毯之上，一柄长铍斜立身后，红缨在明亮的烛火里艳得像血，背脊也如枪般挺直。
　　看宁昭同走上来，明广下颌扬起：“你若求我，我不伤你。”
　　宁昭同摸上腰间照魄的柄，又看看她的铍：“要不要我换个武器？”
　　明广看那刀鞘都带着泥，寒碜得不行，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你随便换，最好也换个长兵，免得说我欺负你。”
　　一寸长一寸强，宁昭同却没意动，轻笑一声摸着腰间的鞘：“看来明姬是信心十足了。”
　　粗粝的岁月痕迹划过指腹，她拇指顶在柄上，一用力就能将匕首拔/出：“只是照魄性烈，不可儿戏。传闻它历来出鞘必见血光，方才明姬已欠了这点血气，我怕它馋得慌，追着明姬讨。”
　　周围人眼神瞬间炽热：竟然是名剑照魄！
　　明广心下微动，却不肯让步：“我怕你不成？何况我诚心前来求战，你竟以为是儿戏？”
　　宁昭同笑意盈盈：“不是儿戏，明姬欲同我一战生死不成？”
　　明广满面张扬，长铍一抬指向她：“若总担心着伤人伤己，岂能发挥出真正的实力？若我欲同你一战生死，你便怕了？”
　　“好。”一个字吐得云淡风轻，却斩钉截铁。
　　明广一愣：“你说什么？”
　　宁昭同还含着笑：“此毯上，刀兵无眼，生死不论。”
　　“你——”明广简直不敢相信她说了什么。
　　“不敢吗？”
　　“我有何不敢！”明广怒目看她，侧首朝着上座行礼扬声道，“有禀贵国大王王后，今日广与孟姬立约，此一战刀剑之下，不论生死！”
　　满座哗然。
　　韩非有些坐不住了，紧紧盯着她，可宁昭同没把目光朝这边投出分毫。
　　怎么一句意气之争竟然把生死都推上去做筹码了！
　　韩王后脸色有点难堪，劝道：“本是为楚使接风洗尘，点到即止聊作助兴，阿广何必弄得如此蛮野。”
　　闻言明简心道不妙，嫡姊这话怕是火上浇油。
　　果然，明广闻言都快炸了：“我不远万里前来竟是为你们助兴的吗！”
　　明简低喝一声，明广委屈地看他，又瞪着上座的韩王后。
　　韩王后自知失言，和这个侄女相处实在太少，她确实摸不准脾气。但如今整个王室都还得靠着明简，她忙安抚道：“寡小君失言，两位淑女高节不可轻辱，只是定要万加小心。”
　　明广不屑地哼一声，回身抬起下巴朝着宁昭同：“可满意了？”
　　宁昭同活动着右手腕：“该是明姬满意了才对。”
　　“随你如何说，”明广听得满室喧哗，烦躁地厉声一喝，“都闭嘴！”
　　周遭顿静。
　　陈碧荔瞪着明广：这是在韩国！她怎能这样恣肆！
　　见状，明广满意地笑了一下：“孟姬，这下总能开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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