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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韩非冷冷看她一眼。
宁昭同立马知道该闭嘴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委屈。仗着最近同王叔关系不错,她快速再扔了一句出来:“您觉得愧疚,为何不努力弥补一二?”
“又开始放肆了,这种话也敢出口,”韩非叹了口气,总觉得收了她这个弟子会让他短命不少,“你欲我如何弥补?擅权而专替韩安做决定?还是干脆取而代之?”
宁昭同都听惊了:“您这话比我放肆多了好吧!”
“我出于口未必发于心,你又如何?”
“和我扯得上什么关系,”她笑一声,“不过都出于口了还不发于心,那也太亏了吧。为何心口不能合一呢?就像父母待儿女,分明可以说句软话,偏要转一道,还自诩叫什么刀子嘴豆腐心。”
“何以心口不合一,宁姬竟不知晓?”韩非倾身去取桌角的竹简,“又问宁姬,当真能做到时时心口合一否?”
“别骂了,”宁昭同摸了下鼻子,“我只是觉得,知行合一哪怕不能时时做到,也该是无疑的美德,是应该追求的东西。”
韩非笑了一下,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且问你,今杀一外人可为诸侯,汝为否?”
她回答得很快:“不为也。”
“汝此语,发乎于心否?”
“先生明鉴,我这可是真的心口合一!”她忍不住笑道,“诸侯又如何,爱恨好恶尚不能自在表达。怎及得上如今,我好歹能坐在您跟前骂韩安,不时还能加个下午茶。”
韩非叹道:“诸子书在前,还全心都是吃喝,我还未见过胸无大志如尔一般的人。”
“那不是重点,重点是我这样人不堪其忧我也不改其乐的态度。”
“善,宁姬今日又成颜回了。”
“颜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志向这个东西,要如何去定下来,需要很复杂的考虑,”她一脸严肃,“志向远大当然好,但人人志向远大,不就出乱子了吗?人人想为国效力,怎么就不问问国家受不受得了呢?”
韩非都听笑了:“那便心安理得,偏安一隅,自在一身?”
“天未降大任于我,我自寻乐去,谁能诟我?”宁昭同起身,凑到窗边晒太阳,眉眼里带着懒洋洋的笑意,“我生非王血,百姓安乐于我唯一的关系,那就是我也是百姓,所以我要过得安乐,不给大王添麻烦。等到都要我为百姓安乐做些什么的时候,那就是他执政无道,该被推翻的时候。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然天下是他一家天下,他受百姓供奉,那他做不好分内事的时候,他被踹下来不是理所应当的?”
阳光映得她半张脸毛茸茸的,韩非盯着那道光影的分界线,只觉得想不明白。
究竟是什么奇人,才能把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养成这般模样。
这样,毫无敬畏之心,却理据充沛,持气凌然。
许久,他缓缓道:“你可知,田氏代齐,臣弑其君,被骂了多少年?”
她闻言转过脸来,提气:“便过了两千载,在自视为君的那群人眼中,田氏依旧罪无可赦。然,敢问先生,何为人君也?一国君主执政的合法性从何而来?”
合法性?
这个词让韩非有些在意,眉头轻蹙:“合法性何解?”
“世间有无主的土地,无主的百姓,但可曾有无黔首的君主?”
“无。”
“则一国之为一国,其核心当为君主,还是当为人民?”
韩非凝视她,片刻后:“授你的先生,竟是孟夫子门徒?”
她闻言失笑:“先生为荀卿高足,又反近商君门下,之前授我的先生从儒从墨,又有什么关系呢?论理争鸣,竟要门第陈见在先么?”
他点头:“是我之过,你且继续说。”
“还是问先生那句话,一国之为一国,其本质何在?”
“如你所说,自是有民方有国。”
韩非的回答利落到宁昭同都愣了一下,片刻后,她道:“既是如此,若君主无法获得民众的认同,这个政权自然就缺乏合法性——除非您当真是认同君权天赋的。”
韩非又蹙起眉头。
她又补充:“当然,我用的这个‘认同’缺乏必要的说明,以及某些论证。比如它到底是未经民众的同意便改换国家政权,就像田氏代齐;还是发生了政府无法控制的灾难,比如没进行好救灾与调控的饥荒;又或者是分配的过渡不均、税务高到无法负担、内战、无法解决的群体冲突……这些都会让政权面临合法性的危机。即便您当真信奉神鬼,觉得这种意志应该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百姓没有置喙的余地。但是在现实层面,我们所见的事实就是,这种合法性危机一直在冲击政权,虽说许多人常常将之纳入天命显于民意的逻辑之中——不知道我是否阐述清楚了?”
她有太多新词,却并不难理解,可理解过后,他几乎要倒吸一口凉气。
他看了她许久,眉眼深深:“如此,则暴民作乱,定然法不责众?”
“一家之法,凭何责众?”宁昭同眉扬起来,眼里存几分锐利神色,“若我为诸侯,立一法欲得治下适龄儿女俱入宫中,供我打骂驱使,极尽折磨,先生以为如何?”
韩非沉吟片刻:“所有?”
“所有。”
“那便是不行之法。”
“何解?”
“人皆趋利避害,人之儿女死不足惜,痛及己身便知道反抗了,”他顿了顿,“我明了你的意思了。”
宁昭同做了个请说的手势。
“你我是同途而殊归,你认同否?”
“……部分吧。”
看她勉强的样子,韩非不觉冒犯,倒忍不住笑,“我自人主而发,论君王之利与黔首之利相合。你以生民为本,论民众之害终成人主之害。然否?”
学术上宁昭同不太想退让:“但您很多论述我是不赞同的,即便思路有些相合之处,但您说‘同途’我定然不敢当。”
韩非笑骂:“你就不能客气几分?你进我门下才几日,我竟未体会到你有一点尊师重道。”
“吾爱吾师,但吾更爱真理——”她想了想又说,“没有说我说的就是真理的意思。而且这不是跟您学的吗,您什么时候给过别人面子了。”
太嚣张了。
他极赞同她这不爱随便下定论的风格,但又不想夸她,顿了顿,他问:“你说不赞同我许多论述,你阅过我多少旧文?”
说到这个她兴奋起来了,捧起脸:“先生!过去看了多少都不重要,您就当我没看过。书简流传途中总不免错漏,为了避免我误会您,不如您的手稿借我看一看?”
“你都骂完了,现在同我说你没看过?”
她一噎:“那不一样。”
韩非悠悠看她一眼:“所以你承认你骂了。”
“……哪儿有!”宁昭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先生这么无理取闹,“咱们这是论理是吧,论理可不能生气的!而且您这么好看脾气又那么好待人又那么温和——”
韩非看着她,她吹不下去了。
许久,她破罐子破摔:“那要不,您告诉我您看不惯谁,我也帮您骂一骂。”
他差点儿笑出声来:“帮我骂?”
凭他当年在稷下的名声,这句帮他骂人的话,普天下还真没几个人能说得出来。
宁昭同眨眨双眼:“那您骂我也行,我不生气。”
“骂你什么?”
“是吧您也觉得我没有可骂的地方!那说明我说的就是对的嘛!”她连忙顺着杆子爬。
“少同我胡搅蛮缠,”韩非忍了忍笑意,在边上寻出一卷简,看着很新,“此乃我新作,恰好论及人主,你看后我们再论。”
“啊这,”她抓了抓头,“先生,我不认字儿。”
“见宁姬雄辩滔滔有孟夫子之风采,原来竟不识字啊,”韩非点点头,“那该如何?”
宁昭同屈辱地抱紧了案上的蒙学简。
瞧着她一张脸都要鼓成包子了,韩非轻笑一声:“罢了,不为难你。不拘时间,看完便好。”
“多谢先生!”
“另。”
“先生请说。”
他转过脸:“人君失道,便当诛也?”
宁昭同闻言挺直背脊,直视他:“有一事我困惑已久,想求王叔解答,却惧怕多有冒犯。”
这个“王叔”略有些扎耳,韩非隐约意识到什么,沉默了片刻,方道。
“你说。”
“您不是屈子。”她抿着嘴唇。
韩非一怔。
“你……”
宁昭同突然有点后悔说这个话,犹豫了很久,又吐出一句:“今王望之不似人君,而”
“不用说了。”
韩非打断她,站起身。
她应是,沉默了。
许久,她轻声解释:“望您不要怪罪,我一向口无遮拦,还想着秉持着方才论理的思路,所以妄言了。”
“你没有妄言,”韩非望着她,眼里有些疲惫之色,“这也是我近日思索之处……”
她猛地睁大眼睛。
他含着笑静静看她,神态少有的温和。
一位故籍蜀地的及笄少女,他不否认他之前一直有成见在先,哪怕她多有惊人语,他也只做玩赏笑谈。
然而一对圭臬,惊了他一潭无波心水,也动了他沉寂已久的争心。
他明白她的意思。他不是屈子,韩安也不是屈子心念的楚王,所以他根本不用恪守臣道,只要他愿意迈出这一步,天地便能豁然开朗。
如此,他为持圭臬者,便可立法度,设度数,摒除恶法,践此心道——
一方诸侯。
这番话韩国没有人敢同他讲,她虽是无知之勇,他也慨叹她的坦然态度。只是他确然顾虑太多,堪称万物皆备的局面,还要她一遍一遍,苦心相劝。
韩非轻声道:“师徒名分,都是戏言。宁姬赠礼于韩非,韩非自然感念于心。”
“您太客气了,”她垂眸,也低声道,“我知我僭越,即便先生当真视我为友。然,那日听闻——我实在……”
“是大王姬朝市纵马之事吧。”韩非心知肚明。
“……嗯。”
“你我相识不过几日,你就信我一定不会包庇亲友?”
她抬起脸,神情很认真:“我不知道您到底有没有一脉仁心,但那不重要。至少在您眼里,‘法’是有尊严的,您绝不会轻易乱法——或许在这里,说同途殊归也可以。”
他神情一缓。
“如此,明日同我出门。”
“嗯?”
“你对张家如此感兴趣,我便带你去拜访相邦,”韩非笑看她一眼,“因地制宜,因材施教,何如?”
“……”她站起来,严肃道:“先生是世界上最好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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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出自《论语》,夸颜回这个人安贫乐道。
《韩非子·卷十七·说疑四十四》:又曰:“以今时之所闻,田成子取齐,司城子罕取宋,太宰欣取郑,单氏取周,易牙之取卫,韩、魏、赵三子分晋,此六人者,臣之弑其君者也。”所以韩非对造韩安的反一直有很大的道德负担,他是明确说过便是桀纣也是君,是不可反的。
孟子谈过一些民贵君轻的话,如“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所以韩非问她的民本倾向是不是因为老师是个孟子的门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