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他不见了

　　原先在西京的时候，裴朗曾仔细询问过裴夫人，将来准备去哪里。
　　被裴夫人一顿训斥。
　　这裴大老爷还好好的活着，她能去哪儿？
　　俗语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裴大老爷还活着，裴夫人自是不可能离开的。

　　裴朗松了口气，跟裴夫人坦白，说要去安阳郡了，不回西京了。
　　这下把裴夫人给惊的，如遭雷劈。
　　她是想把房蓉蓉撵走没错，可没想过把儿子也给撵走啊。

　　当即，她大呼小叫，百般阻拦。
　　可裴朗心坚似铁，把郝姨娘和莲姨娘的事情拿出来，硬生生堵住了裴夫人的嘴。
　　最关键的是，还让裴老夫人知道了。

　　想当年，裴老夫人没有潜心信佛的时候，也是当家的一把手。
　　裴夫人在其手下吃了不少亏，便连老太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日子，也不敢亏待婆母。
　　可见裴老夫人在她心底留下了多少的阴影。
　　如今，即使老太太还没说什么，她自己就先闭上了嘴，乖觉了起来。

　　裴朗趁机同裴晏交代清楚，抽身离去。

　　对裴夫人，裴朗的情绪颇为复杂。
　　他曾经认为裴夫人是真心地疼爱自己，即使裴夫人对另一个亲生儿子裴晏十分残忍。
　　残忍到什么地步呢。
　　倘若两兄弟一起出门，只要裴朗身上有伤或脏，那定是要责备裴晏的。
　　这个时候，裴晏便会低着头，一言不发的默认。
　　裴朗看不过去，为兄长争辩，却只换来裴夫人对裴晏更加严厉的叱责。

　　不知道是裴夫人的态度早就了裴晏的性格，又或者是裴晏的性格早就了裴夫人的态度，总之当裴朗长大懂事之后，兄长和母亲便已冷漠到不似母子的地步。
　　每次外出归来，裴夫人总会亲亲热热的叫他去主院，又是熬汤，又是新衣。
　　裴晏便自发的回碧落阁，好似全然没看到这不公的待遇似的。
　　偶尔裴朗也会问，在裴晏微醺的时刻，小声的问他，是否也会介意。

　　裴晏不会回答。
　　他是个冷静而克己的人，即使神智已不甚清楚，也不会胡言乱语。
　　他只会坐在那里，拈着酒杯，陷入沉思。
　　许久之后，将杯底朝天，一饮而尽。
　　然后继续倒酒，饮酒，好似没听到之前的询问。

　　如果裴朗没有看到月光下他眼角的波光粼粼。
　　如果裴朗没发现他捏的发白的手指。
　　也许会真的以为，他也不介意这些吧。

　　裴夫人用自己的行为，告诉了两兄弟，什么叫偏心。
　　裴朗无疑是幸运的那个，至少，裴夫人疼他，向着他，顾着他。
　　如果没有遇到房蓉蓉，如果没有发生那一系列的事情，在裴朗的眼里，裴夫人除了偏心，再没有别的缺点了。
　　她善良，她温柔，她是个好母亲。

　　但她不是个好婆母。
　　她对裴晏的残忍，淋漓尽致的用在了房蓉蓉的身上。
　　裴朗不敢想象，如果房蓉蓉没有撑过去，如果房蓉蓉一尸两命，他该怎么活下去。
　　又该怎么面对自己的母亲。

　　他愤怒，他痛苦，他压抑着情绪去质问他最爱的母亲。
　　却发现，其实他从来没有看懂过裴夫人。
　　一直以来，都没有看懂过。

　　裴夫人是个执拗的人。
　　许多年前她不喜欢裴晏，便一直不喜欢裴晏。
　　如今她不喜欢房蓉蓉，便也不可能接受房蓉蓉。

　　裴朗能想到，如果裴夫人和她们生活在一起，会给房蓉蓉带来多么大的伤害。
　　所以他决定带着小娘子离开西京，离开裴家。
　　每年，他会遣人往西京送东西。
　　他会给裴夫人写信，会为裴夫人准备礼物，但却不会让房蓉蓉与裴夫人生活在一起。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没有了西京繁缛的一切，没有了裴夫人无时不刻的压力，小娘子笑容多了，身子也丰腴了些。
　　也许，等囡囡稍大一些，他们一家四口便能回西京一趟，让老人看看孩子。

　　本是美好的设想，却被裴夫人的突如其来打破了。
　　这个矜贵了一辈子的女人，即使站在在一个并不华贵的小院里，依旧保持着她西京贵妇人的姿态——略略昂起头颅，两手交错放在身前，脊梁挺直，双脚微错。
　　美是极美，却显得刻意。

　　裴朗蹙了蹙眉头，产房里像是知道他心意似的，蓦的寂静了下来。
　　他听到自己困惑的声音，“娘，你怎么来了？是你自己来的么？”
　　裴夫人略有嫌弃掀了掀红唇，“怎么，我儿子的地方，我来不得？”

　　不愧是裴夫人，一张嘴就能把人噎得半死。
　　裴朗苦笑，“娘自是来得，只是爹和大哥可知晓？您又是怎么来的？打算留多久？”
　　“他们自是知晓的。”裴夫人微微垂眼，遮盖了一闪而过的慌乱。
　　裴朗便明了，裴夫人恐是和西京那头闹了不愉快。

　　“至于打算留多久。”裴夫人忽然扬了扬眉头，直闯后院，“你是我儿子，我是你老娘，这地方便有我的一份，我愿意留多久就留多久。”
　　裴朗顿时如遭雷劈，僵在原地。

　　房蓉蓉躺在产房，也听清楚了外头的话，心底自是不舒服，可来都来了，她也不能直接撵走。
　　好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她要坐月子，与裴夫人相见甚少。
　　只可怜了张氏，一个辛劳懦弱的村妇，因为要照顾闺女而留在这里，却被裴夫人屡屡欺负。

　　其实裴夫人也许并没有刻意。
　　她生来矜贵，是千金大小姐，又嫁进了裴家，做了老大媳妇，一直以来都处在盛气凌人的高傲地位。
　　更是掌惯了中馈，说话从来不客气。
　　张氏性子懦，便是同吴妈妈讲话都带着几分软弱，遇到了裴夫人，只能被压的死死的。

　　等到亲闺女出了月子，张氏便执意回了十里镇。
　　房蓉蓉没有脸去挽留，派远山带着一车东西，将张氏送了回去。
　　裴夫人知道了，不免又是一阵不高兴。
　　在她看来，这些物什都是裴家的东西，房蓉蓉一个小农女有什么资格拿去贴补娘家。
　　可是有裴朗护着，她直面房蓉蓉的机会不多，有气也只能撒给下人。
　　被安排去伺候她的红柳是叫苦连天，多少次暗地里跟房蓉蓉抱怨。

　　这还不算，顶多是些生活摩擦。
　　裴夫人竟然还妄图插手裴朗的房中事——她擅自做主买了三个貌美的丫鬟，说是要给裴朗做通房。
　　房蓉蓉便是再大度，看到这三个貌美丫鬟也生气了。她叫来吴妈妈，抱着阿恒，带着小囡囡，直说要回十里镇小院里去。
　　把裴朗吓得，千哄万哄，作揖赔礼才将小娘子的气捋顺。

　　房蓉蓉总算是抱着孩子回了后院，他也终于开始寻思将裴夫人送回去了。
　　这些日子，他已经使人打听清楚了。
　　原来是裴大老爷自丢了官之后，肆无忌惮了，竟一直住在木姨娘的院子不回来了。
　　好似他们才是一家三口，把裴夫人这个正室给晾起来了。
　　再加上一个裴晏态度冰冷，毫不贴心，裴夫人想起小儿子的好，找人问了地址，便直奔了安阳郡。

　　以裴夫人的性格，强硬的送走肯定是不行的。
　　但任由她继续在这里搅合下去，房蓉蓉迟早跟他离心离德。
　　裴朗苦恼万分，以至于晚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房蓉蓉到底是心疼夫婿的，思来想去，凑到他耳边，嘀咕了一阵子。

　　裴朗的眼中便爆射出晶亮的光芒。
　　隔天，他借口去进货，骑着一匹马，径直回了西京。
　　两个月后，裴朗归来。
　　同他一起的，还有一辆精致大气的马车。

　　房蓉蓉这两个月尽量规避与裴夫人的见面，甚至不惜装了一场病，总算是勉强躲过去了。
　　如今裴朗终于归来，她心中高兴，主动找了裴夫人，说要迎接裴朗。
　　裴夫人对这个农女儿媳向来没有几分好脸色，奈何房蓉蓉怀里抱了她最喜欢的小孙子——阿恒。
　　如今的阿恒已有接近两岁，说话时口齿清晰，一笑便露出嘴角两颗梨涡，深得裴夫人喜爱。
　　每次瞧见阿恒，裴夫人通身的盛气凌人便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腔的慈爱。
　　“祖母，祖母。”小阿恒被房蓉蓉牵着手，奶声奶气的喊，“想去，门口，接父亲。”

　　“哎，好，去。”裴夫人一口答应了下来。
　　她主动上前，从房蓉蓉手中接过阿恒，笑容满面的走到大门外。
　　恰逢裴朗翻身下马，小心翼翼的回身。

　　“二郎。”裴夫人唤他，“你下了马不回家，去哪里。”
　　裴朗冲她一笑，并未停止步伐，而是径直走到了精致华丽的大马车跟前，掀开门帘，又放了脚蹬，毕恭毕敬道，“请祖母下车。”

　　裴夫人头“轰”的就大了。
　　她睁大眼睛，愣愣的看着一只苍老的手自帘后伸出。
　　紧接着，那个让她惧怕了一辈子的婆母，缓缓的自马车内走了下来。

　　“娘……”裴夫人的声音都颤了，“您，您不是在西京礼佛么？怎么，怎么也来安阳郡了。”
　　裴老夫人看都未看她一眼，只把目光落在阿恒身上，片刻后，又扫了房蓉蓉一眼，缓缓点了点头。

　　房蓉蓉躲在一边，同裴朗对视一眼，露出得逞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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