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结子春深后

　　想是有了阿薏前车之鉴，或是她生性本就疏淡如此，此刻只懒懒不做回顾，遑论是什么“火急”之事，便是天穹倾塌，也只是他自己的事——与她无干。

　　苏青袂见她又是一贯逢人不睬，且移步欲走，心下忽如烈火焚炙一般，焦急激烈，脱口大声道：“姑娘！在下扬州苏青袂，三日前我苏府突遭血洗，爹爹更是罹难殒命于青云剑坊，家父临终前拼死护下一信，万嘱我务必交予妙手医庄齐先生，为送此信我亦身中奇毒，九死一生。还望姑娘体恤，齐先生何在，烦请姑娘示下！”

　　他言辞激烈，胸臆间一腔血气沛然翻腾，紧捏信函的手指力透纸背，指尖聚力泛白，已然因情绪激动不住颤抖，神智却果决缜密，另一只手已暗自摸上剑柄，铁责攸关，此刻再顾不得什么风雅气度，如若她仍是不肯相告，只得以武力威逼之。

　　那少女冥冥中自已察觉身后的一线杀意，冷冷一哂，终于还是回转过身，雪衣翩然，摇落槐叶罅隙间筛落的光晕，洒成一地斑驳，她的目光渺渺远视，眼睫纤翘，瞳仁却漆黑一片黯无光泽，许是感知到他五内间沸腾不熄的意气和热血，却半点不能也不愿设身处地体会他焦灼的心情，她略顿了顿，声音较之前轻柔了些，只是平淡不改：“我爹昨夜亡故了，我名齐芷，庄内仆侍皆已遣散，你若信得过我，便将信上内容念来听罢。”

　　苏青袂大感震惊，前番见她医诊妙手，虽已大致猜出她必与齐回春渊源颇深，不想竟是其女。如此说来她昨夜甫丧至亲，今晨却施诊照旧，复愕然观之，惟见少女容色平静，眉间眼底波澜无兴，竟如超然物外，参商永隔的剧痛不是发生在她身上一般。

　　他实难想见，眼前这碧玉年华形容单薄的少女，何来如此淡漠又孤忍的心性，若非她心灰意冷已绝尘俗，必是心志坚韧过人，罹大悲而不外露，生欢喜而不见察，真真将生老病死视作人之常情，心念空放，风节砥砺，医术如何不臻精纯？

　　他虚长几岁，相形亦不免匮绌，衷心而生万分钦佩，想到左手还虚按剑柄，意欲拔剑相逼，实在是小人至极，自责羞愧，恨不能钻地逃遁。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交迭了数回，蓦地想起她方才话语，忽然心念电转，她缘何要叫自己念与之听呢？再度瞠目凝视她时，他一眼便寻见尘世间那双逆风执炬的凋黯眼眸，黑而沉，似乌炭，如沉水，凛冽得洞若观火的眸光，其实终年囚禁于一片浓沉晦暗。

　　他初见她时便觉得那双目异样，原来她却是盲了。何时盲的？何故盲的？何以经年流淌淡泊清远的目光，以至芜昧欺掩，谁也不能轻易看出玉砌冰碾装饰下她脆弱的缺陷。

　　——心中唯生出丝丝怜惜，自是惭然言不出口的。

　　他启了封蜡展信向她读道：

　　“梒棠吾兄，见字问安。

　　尔临此书，想必吾已身陷囹圄，或遇不测。如此下场，早该预见于去岁虎符召没，抚远将军一职罢黜于内廷金殿之上，深谙明了此系奸宦魏海教唆党羽惑乱天听，收吾将士，自请督军于瓦剌，实则暗中操控，兵权大半已落其觳彀。吾虽痛惜旧部，无奈魏宦奸枭，树大根深，此事犹可作罢，惟悔愧无能而已。

　　吾已年至不惑，踽踽半生，每思及先时辅陛下平叛，深得信赖，大有将朱明江山悉尽交托之放意，实令吾糟朽之躯感念涕零。浴血沙场，马革裹尸，此吾将之本分也，发兵鏖战守复寸土，皆先己身于士卒，共生死与同袍，精诚竭尽，拳拳之心惟欲报陛下信义耳。奈何圣听蒙蔽，奸佞横行，魏党从中作梗，以至君臣龃龉，满朝檄指吾领兵不力，策略无为，及军职革废，或构吾本意谋反，祸心包藏，载录以乱臣贼子之污名，此等屈辱，吾亦可和血吞之。

　　吾儿青袂，形容尚小，余视之中庭碧树。奈何苏氏遭余牵累，上已不待于椿萱，下无力荫蔽胤绪，落败至斯，吾忝列苏门矣！然虽痛心疾首，以为无颜亏歉于内亲，此身刚正，此节廉直，未有言悔矣。

　　休语仕途暮薄西山，门衰祚薄，惟一事吾万难容忍耳！魏海染指余麾下士卒，竟使忠勇护国之辈虚与委蛇，赝作于战事，谎讹军饷，中饱私囊，贪一己之私利罔顾将士死活。有眼耳心腹者含泪衷诉，数场战役胜不堪败，系海故纵鞑靼遁退，本期速决之攻略，拖而再拖，以吾军惨重伤亡，觊觎朝廷下拨粮饷，其心当诛！蝇营狗苟，草菅边防砥柱，于内祸乱朝纲，于外怂纵欺掠，践我疆土，辱我国威，长往必蠹蚀军心，祸起萧墙，一日国将不国。此夜曾为臣子忧心沥血之至也，郁郁介怀寝食难安矣！

　　今陛下显已目淆耳塞，顾念家国安危，夜深思，诚须人冒死直谏，黜魏海奸党，使四海肃清，还吏治以清明，援今上以忠逆。魏宦犯乱张胆，恶性昭著，只需设法录一证词，伺机呈纳于陛下耳。弟深知此举艰险非常，若危崖走险，不慎即渊葬骨碎，惟恨苏氏一族根基坍跨，夜有心无力，惭愧难能助于兄长！豁蝼蚁残命，乞兄担肩上铁责，运万全之筹备，尽破斧之决心，医彼国蠹，复吾方兴未艾之大明。夜与兄知交久甚，知君□□雅达，性情忠仁，怀据天下黎庶，必有法以令海晏河清。弟不敢妄代百姓，仅替苏氏一门，敬谢兄长！祈兄万勿辞贷，夜先行九泉之下期见大明回春之日，是时慰劳吾兄，并贺谢胸臆。

　　末，既去，复不胜感激，不胜惶恐。

　　苏夜绝笔

　　洪武十三年七月廿四”

　　苏青袂一路强自抑制读罢家父手书，虽刻意压平情绪，其间几处亦不免嗓音离弦，此刻一颗心更是“砰砰”直要从腔子里飞跃出来，偏生胸口积闷滞涩，两相冲击下，只觉胸腔里前时翻滚的血气热浪突然闷冷在里面，硕大一块，又堵又沉，压得他喘息不及，脑中嗡乱，几欲窒息。

　　这感觉较之几日前毒发袭心更要难受千分万分，非刺痛于皮肉血骨渐往心脉，而是由心脏深处暴起，痛闷并至，令眩晕麻钝直上脑髓。他右颅侧太阳穴突突震跳，眼前信笺陡然变作苏府满门鲜血，殷殷泛碧，暗夜里尸躯横倒，凄厉森然，他却只能任由爹爹拖拽着，仓皇逃命，直逃到青云剑坊那间狭小密阁，再避无可避，眼睁睁目睹无数死士吸血蝗虫一样一拥而上，猩红画面最终定格在爹爹一掌击向自己时，痛苦扭曲的苍老表情上。

　　他恨极了奸宦魏海，虽素未谋面，此刻却绝然能清晰想象那人的狰狞眉目，能将这一眉一眼记刻在心，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将牙关咬碎，只恨不能手刃奸仇，哪怕将之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也难宣泄他胸中激愤沉痛。

　　原来一年前爹爹卸甲归家不过是奸佞兴风作浪的开始，他们终将贪得无厌，将整个苏氏吃干抹净，皮骨不存，以此成为攫取权利的跳板。不过短短一载，魏宦竟等不到囹圄探草，连欲加罪名都懒得胡乱捏造一个，宁愿采取如此直接残暴的手段，倾覆苏氏百年家业。

　　而他，却是时至今日方知其中原委，若非机缘巧合亲见父笔，他还要懵懂无知，被爹爹在暗流与腥风中拼死保护到几时？

　　苏青袂忽然只想冷笑，更想仰天大笑，笑出涕泪，最好再痛饮一坛烈酒，着人从头到脚浇一记冽泉，以至悲痛麻木而仇雠清刻，好过肺腑间灼伤撕裂，正历劫人间炼狱。可他甫一抬头，千般情绪尚不及发作，竟看见齐芷苍白面容上两道泪痕，鼻尖透红，眼皮红肿，乌暗双眸正直冷冷盯住自己，雪面亦作苦抑强忍终究崩溃的心碎神伤，凄绝而饮恨。

　　那目光如晴空霹雳一道射来，竟似自己与她翻然成仇，正质询檄讨，他明知她是看不见的，此刻却心底发虚泛寒，更不明所以，才待疑问，猛然见她飞扬雪袖，一只素手疾历从面前夺去信纸，愤愤攥成皱烂纸团，犹狠捏不停。苏青袂听得扬州缃宣在她手里一阵窸窣，转瞬见父上亲笔已叫她揉皱得不成样子，登时愤怒，更难理解她突如其来的怪癖行止，正要怒喝制止，却见她愤然将信团狠掷在地上，纤睫下正有一颗珠泪泫然滴落，面上神情愤恨凄楚，一拂袖转身决然离去。

　　他兀自怔怔，好半日才俯身复拾起地上微展的一团皱书，心底已隐隐察觉她缘何伤怒流泪，只是犹自欺不敢确认，修长的双手此刻已不住轻颤，展信时更像是在摩挲，他能清晰地感触到指腹上胶粘的涔涔薄汗，是冰冷的，缘着指尖动作，沾连到本就褶皱遍布的信纸上，微微濡湿又软化那薄如蝉翼的缃宣，和上面每一个墨色的却刺目锥骨的柳体正楷。

　　——“梒棠吾兄，见字问安。”

　　大明国手乃爹爹挚交，一心仁善济世，却在鸿雁寄来的前夜暴毙庄中，暗流汹涌的庙堂宦海何来安稳可言，求得自保已是步步涉险如履薄冰，忠于君护于民又需要怎样的坚执和孤勇。

　　他不忍再想，晌午日头正中，他笼罩在苍槐淡淡的阴影里，仍觉得浑身逆冷，心中空落歉疚并至，忽然将信收叠藏入怀中，一心只想再见到齐芷，憎恨也好，怨怼也罢，打骂也要随她宣泄出来，绝不能再这样屈死憋在心里——他方经历同样的感受，自然知道，一颗心该有多痛。

　　苏青袂急急往里院寻去，绕过影壁，顺着入了一巷道，才走几步，余光所及皆映上一片皑皑雪色，模糊间亮白飘忽流溢，仿似要将目眦灼穿。他愕然侧目，果见左侧一排厢庑木门落锁，窗棂、门扉上皆牵系数条白绫，杭州雪缭轻软如烟，自木格雕栏间徐徐垂落，此去铺排十里，似崖飞白瀑，又若山壁悬泉，只恍若置身天台山顶皓月之前，令他不由震撼止步。

　　右侧主厢更是任缭绫素裹，庄宁红木掩映于流风回雪间，黯然失其端华，若一树白梨琼苞，未开已落，只余满院杂芜深锁，空感孑然一身之恻恻苍茫，又忽觉雪绫高洁寥落，孤芳清华与那人一样，装饰故人无言将息，叫凡夫俗子悿然不敢逼视。

　　他心下更觉怅惘，遥望间，忽见远处纷纷白绫前立着个熟稔的娇小身影，两条乌黑麻花辫俏生生结在胸前，少女正轻阖双目，掌心合十，面对一片素白，虔诚温顺地祈福。

　　阿薏……待要轻唤，又怕搅扰到她全神贯注的诚挚空明，如是只有缓步向她身畔行去，行近身前，许是少女尽心祈求的缘故，只见她侧颊在一片雪色辉映间，无比光洁葱嫩，已分不清那蛋液般流转的究是韶华容色还是纨绫雪光。他深吸一口气，自觉眼前这澄净单纯的景象触目徒增伤怀，便也走过去与她一道，并肩立于茫茫缭绫前，轻轻合住双掌，往日俊逸飞扬的剑眉里仍有隐不去的疲倦神伤而未得以全然舒展，此刻他尝试着轻轻闭上干涩双眼，期冀安然降临的黑暗抚熨以片刻宁谧。

　　可那突兀横生的晦暗却让他生生一个激灵，再猛然睁眼，触目无疑是一片刺目眩白，白者愈白而黑者愈黑，一时脑仁中犹如乾坤颠倒眩晕不已，刺痛迭至。他心意全乱，更兼歉疚自恼，勉强抑制着，忽然双膝缓缓跪倒于地，膝头触及微微渗凉的青砖，相隔一层薄绔，寒意丝缕侵袭上来。苏青袂身形岿然不动，只是郑重拜倒，掌覆于前额贴于地，心中苦陈：齐伯伯，罪侄青袂晏至，惟愿安好，己身不敢向您谢过……

　　午后晴光潋滟，秋意掺染，温明而不至炽烈。在他未曾察觉的木廊厢角，一抹白衣伫立凝视几刻，终是静默着泠泠回身，掩住厢门，寒然回拒舒柔日光，又或者，回还于生来相随的无际黑暗。

《我是太子白月光》
全糖女孩



《青魔》




《金陵梦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