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环

　　01

　　雨停了。

　　旻中和董航在来时的那条旧水泥路上，被一个巨大的水坑拦住了去路。

　　旻中望着水坑，埋头看看自己米灰色的长裤和小皮靴，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不冒犯的话……我背你过去吧。”董航提议道。

　　“不……不太好吧，”旻中脸刷地一红，“万一……积水很深……”

　　旻中犹豫不决的时候，有个看着有6、7岁背书包的小男孩骑着一辆破破的自行车停在了两人身边。

　　“你刚放学吗？”旻中主动问。

　　“嗯。”

　　“这个……”旻中指着一潭积水，“你怎么过去？”

　　“骑过去呀！”那小孩忽然飞身上车，车子进入积水，水花四溅，他视而不见，急急地瞪了几下，“哗”地一下从水上漂了过去。到了对岸，他忽然刹车，回过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不解地看着被困住的两个大人。

　　董航看着小孩轮胎入水的深度，发现积水并不深，这是他已麻利地把裤腿卷起，鞋子脱下来拎在手上了。

　　“这个水不深。”董航重复了刚才的话。

　　旻中磨磨蹭蹭挪到董航身后，这次他赤脚下蹲，扎成一个马步。小心翼翼地往他身上趴了上去,双手攀着董航宽厚的肩膀。这是她成年后第一次被男人背，紧张得不知道该把头放在哪里，脖子僵硬，只能把头直直地挺在董航耳后。

　　董航双手搂着旻中大腿，帆布鞋被拎在身后，涉入水中。他走得很慢，一心想着不能摔跤，所以每一步都先用脚探好了再踏下去。

　　时间对旻中来说仿佛停滞了一般，她努力不去看董航，但还是忍不住偷偷瞟见他耳朵的轮廓，侧脸的线条，还有颈后的痣。一时间，头晕目眩。

　　董航感受到了耳后温热的呼吸，他努力专注脚下。整个过程两个人都没有人说话，但都感受到有什么奇妙的化学反应实实在在地发生了，时间忽然慢得令人发指，又快得让人以为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一瞬间的梦境。

　　董航把旻中放在了地上，她轻轻说了声谢谢，但声音小得几乎只有自己听得见。她回头看看那个变得温柔的水坑，试图复盘刚刚发生了什么，忽然意识到一个致命的问题：体重！于是脑子里开始上演一场大戏：

　　他会不会觉得我很重？
　　他会不会觉得我很重？？
　　他会不会觉得我很重啊？？？
　　上次称体重是多少来着？
　　89？95 97
　　不可能，怎么会有97斤？？一定是记错了！
　　最近都在熬夜改论文，一定瘦了吧？
　　%^*$%&^(&()**$$%^^*&*………

　　02

　　回城路上，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都没有理由开口，都不忍心开口，仿佛谁开口那个粉色的泡泡就会立刻被戳破。

　　旻中一直看着窗外，表面漫不经心，内心却翻腾不止。

　　忽然她轻轻喊了一声，“哇彩虹！”

　　“嗯？”董航视线没有离开马路。

　　“在那个湖上，”旻中按下车窗用手往右边一指。

　　董航顺着她的手迅速瞟了一眼，只看到彩虹的尾巴，和一个不大但很平静的湖。他没说话，放慢了车速，在一个岔路口，从主道拐入辅道，再穿过一条由绿意葱葱的乔木和各种叫不出名字的灌木、草本包围的碎石小路，把车停在了湖边。主路的喧嚣被隔绝了，整个世界仿佛为他们两人而安静了下来。

　　董航还是没说话，手从方向盘上慢慢松下来，好像在酝酿什么。

　　彩虹的颜色慢慢淡去了。

　　“那天出手帮你，其实也不完全是路见不平。”董航低声道。

　　旻中转头看着他，没有说话，很认真地准备接住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有一个妹妹，她……”他停住了，过了几秒钟又艰难地开口“总之，你做了我没有做到的事。”事情过去了多年，但他依然不知道如何开口讲。
　　此时旻中大约猜到了7，8 分，“你妹妹她……”

　　“被欺负了…”他咬着牙“她的老师......”

　　旻中见这个堪称情绪绝缘体的男孩儿微微红了眼眶，犹疑不定地伸出左手，却克制地没有触碰董航的身体。
　　“这不是你的错……错的是那些向弱者施加暴力的人们。”旻中尝试安慰。

　　那个下午，董航第一次向别人袒露心扉，这是他多年无法解开的心结，父亲去世以后，他成了家里唯一的男人，但是他没能保护好妹妹，让她遭受侮辱……

　　那年事发之后，他母亲曾经尝试对起诉董与章的数学老师。失去丈夫，独自带着两个孩子的女人，身上的能量超乎所有人想象。他们向法院提起了民事诉讼，控告老师猥亵她的女儿。王健分歧反击，动用了所有的人脉资源，咨询了做律师的同学，一口咬定当时在补课，没有越矩行为，一切都是因为董航误会，造成了对他人身安全的侵害。他更进一步建议家长带两个小女孩做检查，如果她们身上没有他的□□，那就可以证明他的清白。王健挑选性侵对象，并非随机，董与章爸爸去世了，小文的父母在外打工，她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小文的爷爷奶奶拒绝让小文出庭作证，因为她远在外地打工的父母觉得出了这种事十分丢人，他们也不让林凡一家再见小文，并打算把孩子送到广东，她父母打工的地方读书，那里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小文可以尽快遗忘这件事，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没有了小文的证词，董与章一家处于劣势，当地法院为了维护公共学校形象，积极进行调解，希望董与章妈妈不要再坚持控告，并声称这都是误会一场，叫她不要过于敏感，学校也将王健调派往外地。所有人都希望这件事尽快平息……

　　一场所有人参与的谋杀，杀死了两个天真的小女孩，杀死了一个单身母亲。董与章开始变得异常孤僻，妈妈开始陷入无尽的自责中。“我是无法保护自己孩子的母亲，一个无能的母亲。”多少次夜里，董航的妈妈这样责备自己。郁结于心，对本来不很好的身体雪上加霜，最终一病不起。

　　母亲去世，为了供林凡读书，董航高考后辍学，到工地做起了建筑工人。一干就是4年，一直到林凡考上大学，他们才一起来到S城。在工地上，董航几乎把所有的工种都干变了，从搬水泥扛钢筋，到慢慢给工人们打下手一点点学，最后几乎成了工地上的小全能，他甚至还学会了开车。他没有抱怨过，甚至没有问过一句为什么命运如此不公。他只是变得越来越沉默，体力活的折磨带给他身体的疲累，而妹妹的孤僻更让他崩溃。他无法触碰她，不敢打扰她，她好像离所有人都很远，董航只能无声地守着她，按时准备早餐，写了无数张便条……让她知道他还在，让她知道只要她需要他随时都会在。

　　一个家庭的血泪史。

　　湖面被风吹皱起阵阵涟漪，旻中早已忘记了彩虹。作为一个女人，兼社会文化研究者，她太明白女性生存的不易，即使几乎没有离开过校园的她，也经历了不少隐性的语言暴力和侵犯：饭桌上似是而非的黄色笑话，通讯软件里令人尴尬的挑逗，都让她感到不适。当董航讲完他的故事，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他身边，她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轻易说自己感同身受是不负责任的，没有人能越过当事人对他没有经历过的痛苦进行评价。

　　“吃糖吗？”旻中从包里搜出两颗糖果，摊开给董航选。

　　他选了一颗，揣进了兜里。

　　04

　　董航回到家，手机响了，老板打来的。

　　“你来一趟我办公室吧。“老顾的语气听不出好坏。

　　董航急忙拎上一件外套，去了LIK。

　　“你的伤，医生怎么说？“

　　“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顾总拿出一张名片，递给董航，“我的一个朋友，他想发掘你做模特。”

　　董航一脸茫然，拿起了名片，米白的名片纸上简约地印着两行烫金字体，

　　Andy Zhang
　　SUYT模特经纪

　　董航把名片翻过来，一片空白，他抬起头看着老顾，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

　　“顾总，我……”

　　“他上次来玩就跟我提过，我以为他开玩笑，后来忘了，前几天跟他一起喝酒他又跟我提了下这事。”老顾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董航身边，半倚在办工桌边缘，转换了诚恳的语气说道：“你愿意去吗？这是个机会，就当过去兼职。虽然你在我这只干了半年多，但我看得出你是个踏实的好孩子，去试试，要是干得不开心，还想回来，再和我说。”说完老顾抿了一个口红酒。

　　董航把名片攥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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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模特……这几个字似乎从来没在董航的字典里出现过，他不曾想过自己的人生还有做苦力之外的任何可能性。他站到镜子前开始打量自己，研究自己从没认真观察过的五官。他忽然想起高中有两个女生跟他表白，声称自己被他打球的样子迷住了，那种无忧无虑的岁月仿佛是上辈子……董航把自己的思绪拉回来：如果能从酒吧服务员跨入一个新的行业，为什么不尝试一下？我是很能吃苦的人，如果做得好，应该会比做服务员赚的多吧，说不定可以存下林凡出国读书的钱……

　　董航还不知道，那张名片，将是改变他命运的钥匙。

　　04

　　第二天，董航主动联系了Andy, 他很快约董航到工作室见面。

　　在简约但设计感十足的工作室，董航见到了Andy，他身穿一件撞色丝绸衬衫，搭配了亚麻色的休闲西裤和白色的休闲鞋，时尚感十足。相比之下，自己T恤+工装裤+帆布鞋的搭配则显得毫无特色。

　　“来啦？这伤怎么弄的？”Andy上前和董航握手，注意到他额角的伤疤。

　　“哦，不小心摔伤了。不过已经快好了。”董航埋头看看自己的手臂，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Andy脑子一转，“我们先从基础课开始，一会我让Cecilia给你安排半个月的课程，学下模特基础知识还有仪态训练，然后抽空让她带你到我们合作的工作室转转，揣摩揣摩其他模特怎么展示自己的风格，到时候课上完了，你的伤应该也痊愈了，一举两得。”

　　“对了，你现在有点儿偏瘦，要增加一点肌肉，增加多少，到时候健身教练会告诉你；还有你的这个……外形perfect啦，不过形象和气质，需要改善改善，简单地说，你需要更加自信。不过你放心，这是可以训练的。”Andy补充道。

　　董航顺从地点点头，多年的苦力劳动除了给他一副好的体魄，也给了他长期的疲累；多年为了供妹妹读大学，甚至送她出国的目标奋斗，生活单调乏味，也让他变得有些麻木，Andy一眼便看出这些问题，模特是关于展示的学问，需要强大的气场、自信，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略带疲态和稍显麻木的董航，自然够不上Andy要求的标准。不过他贴心地提醒董航不足之处，也没忘记鼓励他。

　　沉默片刻，董航问出了他关切的问题。面对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行业，

　　“Andy哥，这一行收入……会高一些吗？”

　　“哈哈哈哈，这个你不必担心，肯定比你在老顾赚得多多了。我敢跟他要人，就有这个自信。”Andy拍拍董航的肩膀。

　　“那……我可以预支一个月的工资吗？”董航鼓起勇气问道。

　　“哈哈哈哈哈，当然，没问题~我先转你一万，就当我借你的，够用吧。”Andy笑得花枝乱颤。

　　关于董航的经济压力和财务状况，老顾早已打电话关照过Andy，他还有个妹妹要养活：“你要是把人从我这要走，我没意见，但是如果我的人去了你那混得不好，你要负责任。”

　　总的来说，和董航的见面让Andy喜出望外，如获至宝。入这行已经17年了，他眼光毒辣，盘儿亮，条儿顺的小伙子，大姑娘，他见得还真不少，不过身高、比例、颜值，一样不落的也是不多，董航就是这样的稀罕人儿。更重要的是，董航的气质太特殊了，有点木讷和土气，又有些疏离感，像是一块璞玉，竟然让他在酒吧里碰见了。他相信，董航经过打磨培训，拿下国内平面，T台首席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对于从老顾那儿把人要走这件事，Andy他有一套自己的理论，他可不感到内疚，相反，他很自豪，因为他一直坚信，优秀-包括外貌优秀-的人，应该去更好更大的平台展示自己，就像好作家通过文字、作品展示自己的灵魂，好看的人通过皮囊展示自己的灵魂，皮囊不应被贬低。所以发掘他们就是自己的天职，让这些漂亮的男男女女被更多的人认识，乃是造福观众，反之，让董航这样的好苗子留在酒吧干活才是暴殄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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