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日

　　S市今年的梅雨季来得很是敷衍，整个六月份到七月廿日，天气时晴时阴时雨，并没有像气象台报道的将同往年那样持续二十几天的淫雨。这其实挺好。下雨天麻烦得紧，出行不便，对像你这样每到雨天一出门鞋必湿透却又难以忍受成天待在室内的异乡人尤其是场折磨。
　　只是这喜怒无常的天气对浆洗过的衣物还是十分不友好，晒不干不说，即使干了也会长霉渍带股不怎么令人愉快的潮味儿。
　　小娃娃脸似的天气在七月下旬起便出了梅，往后便日日艳阳高照。这样酷热的暑天，毒辣辣的火光毫不留情地打在处于户外的人身上各个部位，让人避无可避，仿佛想将人烤融掉。
　　只有黄昏时分，这时微风拂来，太阳也终于温柔了许多，只静静地睡在浅蓝色的天空上。S市的日落很美，橘色的夕晖嵌入淡蓝色的天幕，就像是风姿卓然的女郎挥舞着她那翩跹的水袖。
　　你在S市待了三个多月，当初所有属于游客的热情至此也一点一点冷却了。来之前，你以为自己会迷恋上这里——小桥流水、粉墙黛瓦以及几千年的人文历史会使你深深折服，你的创作灵感会源源不断，你会在此安下身——又谁知那么快便厌倦了。
　　偏你又无法离开。离开了又能去哪儿？好像去哪里都一样，没有归属感，你是异乡之过客。
　　无聊的日子持续着。看书睡觉出门，在网上找找资料，脑中构思着好多年前便已下定决心要完成的历史同人故事，只是如今仍一字未动。哪怕你将他们那个时代的相关历史事件及当时的风俗人情看了无数遍，将主角们的作品年考和游宦路线背得滚瓜烂熟，你心里还是空无一物，无处着笔，甚至开始否定自己执拗于捕风捉影，一厢情愿地将两个交情并不深的人绑在一起。
　　天气燥热，心情更是焦灼。
　　好在某天傍晚你无意中在一座过街天桥上看见了将隐未隐的夕阳，橙黄的光辉给这个柔和的水乡增添了几分壮美。只是几分也够了。你从未见过日出日落，虽然你曾跋山涉海去寻找，但它们好像不愿见你似的，不是天阴便是下雨，惨白的天色好像比你的心情还要苦涩。
　　从那日偶然间与美相遇后，你便放不下它了。每天傍晚你都会去天桥上看它。看它从散着红色火光的球体一点一点变成橙色，再褪成黄色，然后慢慢消退，变成球面，最后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你忍不住一个眨眼，抬起眼睑时它便不见了，只独留下一大片旖旎的云霞映照在高楼上。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这样不可方物的风光终于刺激了多巴胺。
　　日子依旧无聊，你的笔头依旧出不了墨，你依旧在等待，只是没有了往日那般焦虑不安。你先前等的是不知何时才能安下的心和一条不知道是否会出现的生路，现在你等待的是确切会迎接你的夕阳。
　　漫无边际的寂寥里，等待日落是一场盛世狂欢。
　　过了不久，你发现沉醉夕阳的人多了一个，且不知何时对方也跟你一样，日日来与它相会。你偶尔看看她，看她仰着侧脸，像是要给夕阳献祭；偶尔你也会与她目光交汇，她眼里会闪过一丝好奇，只是这好奇非常淡，稍纵即逝。你不知道你投向她身上的目光是不是也是如此。但终究你们什么也没有说。你们隔着一段不近不远、属于陌生人的安全距离，她欣赏着她的落日，你与你的“故友”神交。
　　这样相安无事了七个黄昏后，她忽然微笑着向你走来。
　　你也向她掷了一个笑容:“夕阳很美。”
　　她点点头，说是，又说她有点儿舍不得这里的夕阳了。
　　她的音色很好，就像是风铃与风相遇，叮叮铃铃，清爽悦耳。
　　“接下来的好几天都是晴和天，今天看完了还有明天呢。”你说。
　　“是呀，但是我要回去了。”她说，“以后应该不会来S市了。”
　　这个你倒是没有料到。一个人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这本来也没有什么，意外的是你从来不知道一个人与你产生交集是为了道别。
　　“你是本地人么？”她问。
　　你摇摇头。
　　“那你还会在这里待多久？”
　　这个问题倒是把你问住了。什么时候离开？又奔赴哪里？什么时候停下来？怎么能停下来？
　　“不知道。”你说。
　　“总会有让你离开的契机的。”她了然地笑笑。
　　“总会有的，大概在明天。”你看向她。
　　“是啊！”她叹口气，“我本来也没想过这么快就能走的。”
　　你继续看着她。
　　“做了个梦，是梦催我回去呢。”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梦很美，醒来却很痛苦。为了那个梦，我决定回去。”
　　“那么，你什么时候走？请你喝一杯？”你笑笑。你忽然对她产生种倾盖如故的感觉。
　　“明早就走。酒嘛，以后江湖见面，咱们再干，故事现在可以讲。只是我这故事并不动听，或许还挺无聊的。”
　　轻风掀起她的刘海儿，斜照倾洒在她身上。
　　经历的过程漫长又艰难，被她当成了故事向人讲述，只几句话便交待了: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因为她而意外丧生了，她不堪忍受，便逃离了家乡来到外地流浪。
　　“我起初是真把自己当作流浪者的。”她说，“我饥一餐饱一餐，睡过公园、桥洞，甚至厕所。
　　“等到后来我受不了这样邋遢的自己，找了住处，我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是个流浪者了。我惶惶不可终日，心悸得像是得了病。
　　“逃避很痛苦，尤其是躲得越久越会难以找到藏身之地。
　　“这样的痛大概会跟随我一辈子。”她苦笑着，“如果无法迈过这道坎，那么我接下来的人生将越来越糟。”她眺起眼睛，“那天我看见了你，你的背影让我觉得似曾相识，大概潜意识里觉得我们很像，反正我莫名地想和你亲近。”
　　你的心跟着一跳，脸上有些热。
　　“接着你好几天都独自一人来这儿看夕阳，站在同一个地方。可是你知道么？你下了这座桥沿着清塘河一直往西走，便会看到另一座更高的天桥，在那儿你可以有更好的view。”
　　她说她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只是觉得夕阳这么美，你不该皱着眉，她说她今天跟你招呼就是为了告诉你往前走一定会比固步自封好。
　　“那么你呢？”你问她，“你是自己想开了，还是梦逼的？”
　　“我大概永远也放不下。但是梦是我内心深处的想法。梦很美很美，既然在梦里还能见到他，那么我把梦境当现实也未为不可。而且我已经很久没跟亲人朋友联系了。”
　　夕阳已经矮了下去，隐隐绰绰的，仿佛随时会消散。晚风吹来，让人不舍得眨眼睛。
　　夕阳已经看不见了。
　　陌生的善良女生也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天依旧是浅蓝色的，橙色的霞光和棉絮一样的白云像是习画的天女嫌蓝色太单调，便另加了一些点缀。只是那云是动态的，风轻轻吹着，它们便慢悠悠地向前走着。
　　她其实说得并不完全对，没有人愿意固步自封，只是大部分时候找不到突破口，就像被关在一间暗不见天日的小黑屋里，拼尽全力，也无法挣脱那即将吞噬人意识的黑暗。
　　每个人心里都有难以言说的伤痛。说了又能怎么样呢？只怪当时一步错，步步错，导致现在无力回天。
　　S市你早已待够了，再没有新的东西能带给你新鲜感了。你每天都像只倦鸟，却找不到巢穴。这样的状况怎么能够握得动笔？
　　你下了天桥，果然看见了一条河。河水很清澈，白云静静地映在水面，凉风习习而来，它们便像是躺在摇篮里，摇啊摇，睡着了。
　　她说沿着这条河一直往西走，就会看见一座很高的天桥，站在天桥上可以更好地欣赏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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