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秦

　　国宴之后，启伽被司马尚关在自己的小院儿里，寻常是出不来的。廉氏也挨了连累，被说成是教养不当，非得把启伽教习好了才作数。若此，司马家中忽的沉寂下来。

　　少年们打猎归来，陆续入了门，却都发觉浑身不自在。李严便发问：“这分明就只关了启伽一人，这偌大的将军府何以安静成这般模样？”

　　自然是如此，有司马启伽在，再宽敞的地方也不够她闹腾。平日里大家习六礼，启伽没得事做，总去叨扰，哥哥们虽喜欢，却也是被她烦怕了的。现今她不能出来聒噪，倒让人不习惯了。

　　嬴政这才注意到，李严每提及启伽之时，眼里竟全是藏不住的溺爱，更胜过了对她亲妹李长定，他分明也才是与嬴政同年的小少年，怎会在说起一个人时那般慈悲？就宛如一个父辈。

　　嬴政接了李严的话茬，无奈道：“的确是静了些。”神色之中，似乎有些不服。

　　李严待嬴政很好。一有宫里赏赐的吃食，或是新得的兵书，都要拿去给嬴政。嬴政不爱吃甜的，便将点心放到一旁，一边翻阅兵书，一边听李严说些见闻。李严说得最多的，就是启伽。

　　“方才我拿点心过来，不料在路上被人劫了一半去……”他顿了顿，佯作苦恼地笑笑，“你猜，拦截我那人是谁？”

　　这类闲事本不用猜，除了启伽，司马家没有第二人会半道儿上掳劫别人的糕点。没人会想到，李严那样风度飘飘的世家子弟，居然对这些小事津津乐道，就像是街头巷尾善于议论的老妇。

　　霎时，嬴政心中一阵烦恶。他知晓李严对他的好，却忍不住嫉恨。

　　嬴政在赵国，是质子，是阶下囚，时时刻刻命悬一线，岁岁年年饱经羞辱，可李严不同，他是将军独子，受赵国百姓敬仰爱戴，赵王也总会多加照看他，司马尚待他，也是用了真情。好多次他们习了剑，司马尚便走过来，对李严虽是斥责多于赞扬，关切却是真真实实的。不似他待嬴政那般，总是礼数周全，然那端敬里看不出半分情谊。嬴政还见司马尚总是要牵起李严的手，带着他去厅上用晚膳。

　　嬴政就那般站着，见他们渐行渐远。司马尚，一次都没有牵过他的手。

　　他笑笑，罢了，生父亦能将他抛弃，这世上，会有谁真心对他？

　　……

　　清净的日子过了半月，家里的孩子们实在是奈不住了，纷纷向司马尚说起情来，说得司马尚烦透了，一咬牙，恨铁不成钢道：“都是平日里你们几个做兄长的太过迁就了她，才宠得她今日这般胡闹出丑！这还好，虽在国宴上失了礼，好在大王并未与她计较，再是不好生约束，将来定要闯下大祸！”

　　司马恕最是疼爱这个幼妹，一心急乱了分寸，竟驳了司马尚一句：“她区区一个小女子，能闯出什么祸端？不过失礼而已，一点子颜面，哪里记得上妹妹的喜乐重要？”

　　这话说完，自然挨了司马尚一顿好说，不仅没能解了启伽的禁足，反倒连累嬴政和李严一同挨了体罚。

　　眼见太阳落了山，弟兄三个还面对着墙，踮脚立在檐下思过。

　　李牧六岁的女儿长定惴惴地跑来，只见得三位哥哥的背影。长定性子文静，不似启伽那样毛毛躁躁，此刻她纵是想规劝哥哥们去同司马尚认个错，也不敢开口。正好比平日里她想和嬴政说上几句话，却总不能向启伽那么坦荡，只敢躲在柱子后头悄悄看他们舞剑。

　　从来就是，嬴政看启伽，李长定在某一角，偷偷看他。

　　入夜甚久，嬴政并未入睡，转眼就要到农忙时期，赵姬在家中孤苦无依，只怕是一人管不来家里的田土，他已向司马尚告了假，明日一早就回家帮忙，只是走之前，还有些要做。

　　当夜，嬴政翻墙潜入启伽的小院儿，他看着自己的夜行衣，也着实被吓了一跳，甚至于没想明白自己为何要这般行事猥琐.

　　果然如他所料，启伽没有睡，反倒是看顾她的保姆被她折磨累了，自己跪在床榻前打盹儿。

　　说那丫头愚笨，却也知晓看见着夜行衣的嬴政不出声。她悄悄出了屋子，拉嬴政到院子里去。她一脸欢喜，悄悄问道：“政哥哥，你怎么才来？”

　　嬴政不答，反而问她别:“启伽，那些繁琐的礼节，你可记住了？”

　　启伽腆着肚子一摇头，说:“哥哥也说我笨，我就是学不会。任谁教我都学不会!”

　　嬴政笑问:“那若是我教你呢？我教你，你肯不肯学？”

　　启伽点点头，马上又摇头:“父亲为了让我学，还给我买了白米糕，可我进来吃糕吃腻了！你让我学，给我什么好？”

　　嬴政好气，弯食指刮了刮她的小鼻子:“你旁的不会，讨价还价倒学得有模有样的。这样吧，我母亲针线极好，你若是学会了，我便让她给你做一身骑装。”

　　启伽不知道什么是骑装，也不知道女孩子是不常穿的。只是嬴政记得他和李严穿骑装那一回被启伽撞见了，她说，政哥哥，你穿这个真好看。

　　伴着利益驱使，启伽学得倒很快，唯弄不透何时该行跪拜大礼。

　　嬴政说:“除祭祀等隆重仪典和见一国君主，几乎用不上。”

　　夜风吹响启伽的铃铛，那声音更胜从前清越。

　　启伽瞪着大眼，噘嘴问:“父亲说，或许以后你会变成秦国的国君。那我再见到你，也要向你行跪拜大礼吗？”

　　国君？他只是秦国不要的质子，如何还能回去？

　　嬴政酸涩笑了笑，说：“我做不了国君。”

　　“为何？”启伽很不服气，“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哥哥，大王做得国君，你为什么做不得？你比大王好看多了！”

　　嬴政哭笑不得：“小笨蛋！不是谁好看，谁就能做国君的。”

　　启伽便立马捂住了耳朵，使劲儿甩甩脑袋，又继续追问：“那你将来要真做了国君，我见了你，要行跪拜大礼吗？”

　　月色如流水般洒在嬴政的肩头上，将他的身躯投作阴影，笼罩着眼前这玉雪般的小姑娘。

　　他看向她纯洁的面庞，无尽温柔地说:“不要。不管何时你见到我，都不要行跪拜大礼。”

　　启伽就高兴得笑弯了眼。

　　“嗯！政哥哥说话，一定算数的！”

　　那年，司马恕弄丢了启伽的猫儿，谎称猫儿是自己走失了。

　　那年，启伽伏在少年嬴政的膝盖上，哭了半宿。

　　那年，启伽缠着司马恕撒泼，翻来覆去，就一句话：“明明就是你自己弄丢了我的猫儿……”

　　那年，她说，政哥哥就不会骗我，永远都不会骗我。

　　可是那年，她还很小，只从别人口中听说了“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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