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讲诗

　　云销雨霁，晨光熹微，春光葳蕤。

　　农历三月的天，雨是蒙蒙的雨，风是微微的风。

　　这个屋子一看就是新婚人的屋子。

　　崭新的深色双开木门上分别粘着囍字，擦得明亮透彻的窗遮不住里面一只斜斜昳丽的红梅。
　　悄悄向里看去，还可以瞧见摆放着的赤色的帐、彤彤的烛，还有大红的喜被。

　　院子显然也是刚整理过的。

　　院子的东南角是一颗颇有年份的树，叶子早已争先恐后地冒出来，长成了密密的一层，再过个把月，就是一块天然的荫蔽。
　　树的旁边原本倚着一些砍柴的工具，如今被男人拿着上山去了，留下了雨浸染过的痕迹。
　　院角雪白的新粉刷的墙上，攀爬着成片的藤蔓。

　　这是葛藤。

　　葛藤的生命力旺盛，早已长满了整面墙，清碧如染，枝枝蔓蔓，延绵不绝。
　　可以用来制衣。

　　一啼黄鹂声从某片灌木丛上传来，打破了这一片寂静。

　　也打破了女人的沉思。

　　叶氏是新嫁妇，原本姓赵。
　　两日前嫁给心仪已久的叶家小子，从夫姓，从此全名为叶萋萋。

　　明日便是归宁之日了。
　　她有些迫不及待。

　　尽管叶萋萋和丈夫情投意合，心意互通，相处融洽，她还是常会忍不住想念母亲和姊妹。

　　未出嫁前，母亲和姊妹待她极好。
　　几人常常围坐一起割藤、蒸煮、织布，谈天说笑，打打闹闹。
　　细细想来，是和婚后不一样的愉悦和快活。

　　天逐渐亮起来。
　　好几只黄鹂开始鸣叫了，婉转清亮，一来一往，好像亲切欢快地交谈些什么。
　　这让叶萋萋又想到了她和父母姊妹相处的日子。

　　定定神，她想着今天要做的事儿，轻晃了下头，把思念暂且压了下去。

　　今天她忙得很。
　　她要割藤、蒸煮、织布、浣衣、清扫，做完每天必须做的事儿。
　　一直在做的细葛衣今日就可以成衣了。那是她前两天刚做的新衣裳，两件，她和丈夫一人一间，是成套的样式。正好今日收尾，明天穿着新衣去见父母姊妹。
　　对了，下午她还得去跟女师请个假，明日是制不成衣了。
　　……

　　脑中过一遍要做的事宜，她开始有条不紊地先开始每日要做的第一件事——割藤。

　　割完藤之后需要清洗蒸煮，之后便可用作织布用。
　　吱吱呀呀织布机的声响，伴着间或的黄鹂鸣叫声，从中透出些欣喜和欢快来。

　　浣衣的地方是在靠树的一个井边。
　　她的贴身小衣基本上两日一换，外衣则是四五天一换，若是不出汗，一周一更也是有的。这是娘家带来的习惯，已经算是爱干净的家庭了。
　　她丈夫的衣裳要换洗得更勤一些，尤其是里衣。虽然还是春天，上山干活的男人常常是汗流浃背地回来。妻子心疼丈夫，便让他能常常换上飘着清甜皂荚香的衣服。

　　今日洗完，正好明日换上新里衣和新做的细葛衣。

　　洗完衣服，她动作麻利地清理完洗衣的工具，把衣服晒在院子新起的竹竿子上。
　　拿了块旧衣裳裁下来的布，又开始擦起屋子里的柜子和摆件。

　　柜子是自打的木柜，大而宽敞，就摆在窗台下。
　　上面摆了几支还没落的梅花，小而艳。
　　梅花旁还有一个木雕的小鸟，应当是只黄鹂，歪着头梳理羽毛，栩栩如生。

　　那是叶萋萋的丈夫雕了送给她的。

　　她仔细擦了擦黄鹂的纹理凹陷处，脸带羞涩的笑意。

　　……忙忙碌碌一上午。

　　中午饭男人是不回来吃的，拿着早晨热好的馒头塞几口了事，晚上回来后才是一顿正餐。
　　叶萋萋也没有开火，随便应付了一下午餐，便往女师那儿去了。

　　这段时间，她主要在学习女工中的制衣。新做的那套细葛布成衣就是她的第一件作品。

　　她走到制衣堂。说是堂，其实是一个大院子。院子里摆着几台织布机，粗的细的葛布分类堆在屋中。
　　有十来个女人已经坐在院子里开始制衣了，手上忙活着，嘴上也不停，说着东家的鸡西家的鸭，谈着你家的女儿我家的儿子，偶尔交流手下的衣裳，像成群的鸟。

　　叶萋萋坐下融入她们，开始制衣。她打算手上这一件完工后，再去找女师告假。

　　制衣的工艺其实十分繁琐，但是经过了长时间的磨合，已经是刻在手上的了。一步一步往下走，几乎不用经过大脑思考。

　　往常耐心制衣两三时辰不停歇的叶萋萋，今日心有点急。

　　她心想加快制衣的速度，却又碍于是新手，加快不了多少。
　　平日自然的工序，一般两个时辰能做成，今日却好像十分漫长，做完一道，还有一道。

　　天有些暗下来了。
　　叶萋萋结束了制衣，比往常要快，两个时辰不到就完成了。

　　她找女师去告假，在女师跟前，完全不见制衣的辛苦与疲累，脸红扑扑的。

　　女师是知道两日前叶萋萋成亲的事的，她还收到了红鸡蛋。此时一见叶萋萋掩藏不住的羞怯盼望之情，算一算就知道明日是她的归宁之日了。

　　女师看着这二八年华的小妇人，心中十分喜欢。

　　叶萋萋未出嫁前是赵家的三丫头，有名气的活泼外向，为人爽利。在路上碰见人了就打招呼，看见流浪的猫狗都会剩下一口饭来喂。是个很讨喜的孩子。

　　叶家的小子年长她三岁。个高肩宽的大小伙子，一见到她就红了脸。一来二去的，两人便情投意合了。前两日正式成亲，周围的邻居都为他们感到高兴。

　　现在看来，叶丫头成了亲，反倒会羞涩脸红了。她与娘家的关系极好，家中还有两个妹妹，想来也是十分想念父母姊妹的。

　　女师将叶萋萋当做侄女儿看，看她欢喜，自己也是欢喜。

　　她带点打趣儿地问：“明儿个要回去了？”

　　叶萋萋知道瞒不过女师，爽快地点点头，这时有点当初活泼干脆的劲儿了。她跟女师挺熟，以前就一直来往，叫姨的。

　　此时女师首先开口问这方面的事儿，叶萋萋顿了顿，立刻就开始讲开了。

　　她讲她成亲那天的趣事，讲成亲后第二天的羞涩，讲丈夫对她的百依百顺，讲自己每天要做的家务，讲她虽喜爱这个新家，也想念自己的娘家，讲她回家后母亲姊妹的愉快……

　　女师嘴角含着笑意，看着面前这从小看着长大、如今不过碧玉年华便嫁作人妇的小新娘，听着她的叽叽喳喳，偶尔插着问一两句话，间或耐心回答她关于新为他妻的生活疑问。
　　是个慈祥的长辈形象。

　　完工请假回家，淘米做饭炒菜，刚摆好饭菜，男人就回家了。
　　叶萋萋帮忙放下柴火，准备好水，让满头大汗的丈夫冲个澡，之后便清爽地一起坐下吃饭。

　　女人一如既往地小半碗米饭，过着一些蔬菜豆子，很快就停筷了。她还在要好看、保持身材的年龄。男人吃的慢一些，等妻子吃完，他才快速地刮干净盘里的菜，两大碗米饭下肚，一点都不浪费。

　　叶萋萋拿出新做的衣裳展示给丈夫看，那是她的第一件作品，用尽了心思。
　　男人果然大加赞赏，大力夸赞着她的贤惠巧手。生生把她夸红了脸。

　　她娇嗔一句，心生满意。
　　将衣服叠好摆在床脚，打算明日一早换上新衣裳回娘家。

　　这天晚上俩夫妻很早就歇下了。

　　也许是因为睡得太早，也许是因为外面的黄鹂今日太早就开始叫了，也许是因为……叶萋萋早早地就醒了。

　　她换上新衣裳，用手压了压领边和衣袖，压得平平整整。
　　她坐到梳妆台前，用水稍稍沾湿了梳子，这样梳头可以使发丝不乱，头发也可以少掉。她盘了一个妇人髻，黑亮的头发全部缠在脑后，上用一根花型簪别住。

　　这根簪是男人去集市的时候带回来的。是她最喜欢的梅花簪。

　　她细细地描了眉，还擦了点胭脂，将仪容整理得落落大方、不失得体。

　　男人也醒了，换上了妻子做的新衣裳，肩线严丝合缝、分毫不差，穿上之后站在人前的是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

　　按照习俗，新婚夫妇第一次回娘家，会带一只雄鸡，不但是吉祥的象征，寓意大吉大利，还能辟邪。又讲究礼物不能是单数，所以会另带一些水果之类的礼物。

　　夫妻俩早就准备好了一只羽毛艳丽的公鸡和一些瓜果，两手满满地去赵家。

　　赵母和赵家两个小妹妹早就在门口站着了，翘首以盼。
　　衣着干净，脸上不见疲意，显然也是十分重视这次叶萋萋的归宁之日。

　　看着女儿女婿回门，双手提满了礼物，赵母念叨几句，便满脸笑意地迎他们进门了。

　　叶萋萋一见到母亲和妹妹，双眼就盈上了一层薄薄的雾。这时她才自觉不过两三日，对家人的想念就如此之重。

　　她跟父母姊妹有说不尽的话，言笑晏晏。
　　男人是个内敛沉默的人，他看着妻子这么快乐，脸上尽是鲜活动人，内心也是十分高兴。

　　习惯上归宁的夫妻不能留夜，最迟在吃过晚饭之后就要启程回家。

　　叶家小夫妻吃过了两顿丰盛的回门饭，在赵父赵母赵家姊妹的依依不舍之下，告别回家。

　　期待了这么久的归宁之日，就这么结束了。

　　叶萋萋有些失落，但明白这才是人的生命历程所必需的经历。
　　她已嫁入叶家，那就是叶家的人了。

　　这次的回门，她告诉母亲自己终于学会了制衣这项繁琐的工艺，跟姊妹说了一阵悄悄话，也看到了总是沉默的父亲眼底的欣慰与不舍。

　　这样已经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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