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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难寄
四年后。
苏浅抱着课本快步经过索邦广场,她从图书馆借的资料书得赶在上课之前去还了,不然又要被那白人老太太叨咕一堆话。
谁说外国女人就不唠叨的?只要是个女人,老了就会变得碎嘴又啰嗦。
九月份的巴黎,阳光还算和煦,不像国内的秋老虎那样骄阳似火,光影透过绿叶的缝隙撒在喷泉池边坐着的三三两两的同学身上。
天好蓝。
不过,再蓝也比不过广场正中间那幢华丽繁复的建筑物的蓝顶,它是星夜里的黯蓝色,显得顶尖上的十字架圣洁而庄严。
苏浅路过这里的时候总会停下脚步看一下,她觉得那种蓝就像是经历过沧海桑田之后心碎的颜色,落寞而绝望。
有人突然从身后拍了一下她肩膀,她一回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你不是马上就有课吗?怎么还站在这发呆?”莫雷露出标志性的憨实笑容。
“没什么”,她把借阅的书和借书卡一起塞到他怀里,“你来得正好,帮我还一下,我得赶着去上课了。”
“哎……”他还没来得及多说两句话,她就已经跑远了,纤白色的身影在黯沉沉古旧院落里掠过,像一道耀眼的白光。
他始终看不懂她。
两年前他从国内的学校毕业,申请到巴黎的索邦大学,这是法国最具人文气息的高等学府,巴黎左岸最早也就是起源于此。
他顺利通过申请已经非常高兴,让他更高兴的是居然遇见了苏浅。
偌大一个校园,她还比他早来两年,他们居然还是能遇到。
这算不算缘分呢?
苏浅在扬大上到大二突然休学了,之后就音讯全无,他很牵挂她,也曾笨拙地打探过她,可是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像是突然消失了一样。
现在他才知道,她原来不声不响出国了,无声无息呆在这个最古老的文学院里。
苏浅对异国遇故人表现得非常冷淡,他能看的出来那是真正的冷淡,以冷漠为底色的情绪,相较于她高中时期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表现出来的那种极为清浅的冷淡,现在的敌视拒绝情绪明显要浓重的多。
他刚开始还会很伤心,觉得自己真的令她讨厌到这个地步吗?
可是很快发现她对谁都这样,对所有人的冷冰冰的,像不苟言笑的修女。
国外的大学生其实更偏爱热情活泼的女郎,而留学到国外的华人在碰过钉子之后就很识相不去招惹她,相比起她阴冷生寒的气息来讲洋妞们似乎更合胃口一些,合则上床,不合就换个人上。
所以,苏浅其实过得很……孤单。
也许用这个词不太准确,经过了国内的令她烦不胜烦的蜂围蝶绕,她也许更喜欢现在的清净吧。
莫雷不知道她遭遇了什么,她应该也不会告诉他。
他对她早已经没有了别的念头,只想还跟从前一样,可以偶尔遇见她,可以不时说上几句话,可以跟着她走过一小段路,看她的裙裾飘在夏天的小路上的绿色羊齿植物间。
或许是因为他不抱期望的缘故,苏浅待他反而要客气许多,偶尔使唤他帮她跑个腿,他就欢欣雀跃到要飞起来。
他在内心深处还是那个十六岁的单纯羞涩的少年,当她是可望不可及的女神,他一点都不介意被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苏浅放学回到黄阿姨的房子里,才发现李月来了。
自她到了巴黎之后,李月来看她就显得行踪诡秘,无论来或去都不会通知她,偶尔联系她的电话也是不知名的座机,她有一次急着找到妈妈,打过去被路人接起来才知道是路边的公用电话。
她如此小心谨慎,苏浅自然知道她在防备谁。
只是那个人,那个人真的还会在乎她吗?会上天入地疯狂寻找她吗?
她第一年来这里的时候日日以泪洗面,也曾幻想过他有如神祇一般从天而降,言情小说偶像剧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男主角一定会在女主需要他的那一瞬间出现在自己面前。
可是她一直等到绝望也没有任何他的消息。
“过两天就是中秋节了,我来接你回家,你也好久没在家里过过中秋了。”李月看见她回来,随口甩了一句话给她,继续跟黄丽娜讨论今天买到的这束狐尾百合有多么美丽。
苏浅却猛得停住了脚步,好似西伯利亚裹挟着寒潮的飓风席卷而来,她整个人都簌簌发抖起来。
“为什么……突然要带我回去?”她的声音干涩到自己都不敢相信。
李月看她一眼,突然笑容满面,“因为——你哥哥,严柯,他要结婚了。”
苏浅不由自主轻颤了一下,浑身的气力在一瞬间被抽空,她半倚着桌子,竭力支撑着自己不要滑到地上去。
心里固守已久的堤岸被这如海啸一般汹涌而来的消息冲毁,苏浅惨笑一声,突然想起王菲在《流年》里唱的一段歌词:
爱上一个天使的缺点,用一种魔鬼的语言,上帝在云端,只眨了一眨眼,最后眉一皱、头一点。
爱上一个认真的消遣,用一朵花开的时间,你在我旁边,只打了个照面,五月的晴天、闪了电。
严柯与她的纠缠,算不算是用“魔鬼的语言”爱上了“天使的缺点”?
而掌控她人生的上帝——她的妈妈李月女士,只用眉一皱头一点就决定了故事的结局,自说自话把她安排进了巴黎的索邦大学。
严柯等她这一朵花开的时间,是否真的只是认真的消遣,而她,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深深爱上?
她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也不知道该如何去问他,只感觉她和他分开已经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了。
也许沧海早已经变桑田。
也许……她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等待中真的可以遗忘了他。
可是,妈妈告诉她,他要结婚了,他要结婚了!
她笑她自己,活到24岁,听了无数遍《流年》,终于明白“五月的天空闪了电”是什么意思。
很显然那个在她身边打了个照面就造成如此激烈反应的并不是她的爱人,而是她的妈妈。
李月盯着苏浅的脸,极力想分析出她的情绪,可惜她除了最开始的微微失态之外,再没有任何别的表情。
她自到了巴黎就一直是那副不死不活的样子,肤色苍白冷漠少语,曾经那个承欢膝下软语温存的孩子好像一夕之间消失无影。
她也曾经后悔过,可是很快又强迫自己硬起心肠。
她始终觉得严柯并非良配,何况他们还做了十年兄妹,哪怕只是名义上的,那也是合情合法的兄妹。
他怎么就可以对如同自己的亲妹妹一样的苏浅动歪心思,而苏浅,怎么就能如此轻易上了他的当呢?
那样经不起诱惑,一点都不像她李月的女儿该有的样子!
苏浅轻捷无声地掠过她们,像安静疏离的猫科动物一样无声无息。
“苏浅”,李月喊住她,“明天去学校请个假吧,我买了后天的机票,我们一起回去。过两天中秋节,定了要在金茂大厦跟女方的父母亲见面,我们这边的家属要齐全才算给足了人家面子。”
明面上的话是这么说的,但是她私心是想苏浅能亲眼目睹严柯订婚结婚,死了她苦等的心。
苏浅已经24了,这在国内也都是该正经谈恋爱结婚生子的年纪了,韶华易逝,一朝春季红颜老,她不能任由她一个人无知无觉飘荡在异国他乡。
“百合?”苏浅似乎没有听进去她的话,却被桌上的狐尾百合吸引住了。
晴空蓝的细颈花瓶里,白色如伞状展开的花朵,只每片花尖留下一抹嫣红,像美人指间的蔻丹一样诱人。
百合,百合,百年好合。
她作为妹妹,第一次见到未来的嫂子,是不是应该买一束这样的百合花送给她?祝愿她与哥哥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心突然剧烈抽痛起来,像有一把尖利的匕首将它一分为二,血肉模糊里映出曾经的严柯清冽温柔的眉目和神光逼人的丹凤眼。
“我可以不回去吗?妈妈。”她实在是心痛得难以自抑。
她一点也不想见证他的幸福,不,她压根儿就不希望他幸福!
他不是说过有了她,他眼里不会有任何别的女人吗?
承诺的是他,那么快毁诺的也是他,她一开始就知道,他等不了她长大,他如何会愿意舍弃属于他的多姿多彩的十丈软红!
凭什么,凭什么,到了最后,心痛到快死的人只有她!只有她一个人!!!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李月假作嗔怪,“哥哥大喜的日子,妹妹就是有再重要的事也得回去看看呀。何况这才刚开学,也没有什么紧要课程吧,再说你都念了四年书了,加上国内的那两年,六年了,又不是学医,念这么久完全没有必要嘛。”
苏浅冷冷扫她一眼,“当初非逼着我来巴黎的是你,如今非逼着我回去的也是你。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李月被她话里的寒意逼得哑口无言,黄丽娜见状,忙插话来打圆场,“你妈妈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来巴黎,来了也没歇着就陪我去买花儿去了,这会儿应该累了,我们换个衣服出去吃饭吧。”
说着就把李月往房间里拉。
“你们去吧,我不想去”,苏浅走到放座机的桌边,扬声说道,“黄阿姨,我要用一下座机,给我同学打个电话。”
李月在回程的戴高乐机场第一次见到莫雷,高高大大的男孩子,看起来憨憨的,穿着格子衬衣,衣领袖口都一丝不苟翻折得整整齐齐。
应该是同苏浅差不多大的年纪。
苏浅一天前给他打了电话,只跟他说让他收拾一下,马上买票跟她回国去。
他虽然一头雾水,还是按照她的要求买了机票。
今天到了机场才发现同行的还有她的妈妈。
可是苏浅戴着一副大大的墨镜遮住眼睛,一声不吭,没有要为他们互相介绍的意思,气氛有些尴尬。
他于是只好笑着主动去跟她妈妈打招呼,“阿姨你好,我是苏浅的高中同学,现在的大学同学,我叫莫雷。”
李月一直在细细观察他,此时看他笑得灿烂,露出一口大白牙,像大型犬一样憨实,就差使劲摇尾巴了,不觉自己心情也变得愉快了。
“高中同学啊”,她一边热情回应一边抽空扫了苏浅一眼,“那可真是太有缘分了。我们家苏浅性子太古怪,又拧得很,倒是第一次带一个男同学来我面前呢。”
“怎么会?”莫雷没能领会大多数家长都会的欲扬先抑语态,认真辩解,“苏浅以前在高中时候不这样啊,很热情,待人特别好,我刚转学过来,她还带我去玩了瘦西湖和个园、何园呢。”
“原来是你啊!”李月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出旧事。
苏浅十六岁生日晚宴的前一天还在陪着某个同学在外面逛,严柯偏巧那天回来了,问过自己苏浅去干什么了之后表情很是耐人寻味。
她也是在很久之后知道了他们私相授受的事情才确定严柯那天的表情是什么意思,那活生生是压着怒气不让爆发的样子。
倒是也巧,严柯要结婚了,这个男生又冒出来,看苏浅带着他的意思,是要随她一起去见严柯和他的未婚妻了。
自觉窥破了苏浅的心思,李月也思维活络起来,一路都在拉着莫雷技术性地套话。
直到她知道了这个看起来很普通的男孩子的父亲居然是莫云天的时候,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严家从商,并不代表和政界没有牵扯,不然严柯也不可能和卓风混成哥俩好。
政治人物的小道消息在她们的圈子里其实流传速度很快。
杭州城的一把手莫云天的妻子病故,没有留下一子半女,莫云天恰在此时找到了他年轻荒唐时遗留民间的沧海遗珠,还是个儿子,老怀快慰的同时决定不再续弦了,只守着这个儿子便罢了。
那这样看来,他当年把儿子转学到不太起眼的扬州来念书,怕是存了一些别的担心的。
树大招风,更何况他有了软肋,儿子只要不在他身边最显眼处,那些盯着他的人想下手也找不着机会吧。
其实莫雷这样的身世,比起天子骄子一路坦途的卓风来说,实在是太过单薄了点,纵然他爹是莫云天,也不可能一辈子在官场恋栈不归,到了还得看他自己的造化。
但是卓风虽然好,盯着他的却不只是她李月一个人,多少官太太家里都有适龄的女儿呢,论联姻,她们决计争不过人家。何况卓风风流倜傥嘴又甜,尤其会哄人,以后那些风月事情只怕不会少。苏浅这样的脾气,就算能嫁进去,眼里也是容不得沙子的,难保日后不会夫妻反目,还要连累严家的生意。
而这个莫雷,看起来就老实本分多了,虽然也算是官二代,人却实诚,看这召之即来的架势,简直是把苏浅奉若神祇一般。
苏浅若能嫁给他,将来在家里必定是说一不二的。
李月不知不觉患上了丈母娘综合症,在心里把卓风和莫雷比了个八百回合,完全没去理会自从上了飞机就一直塞着耳塞听歌的苏浅。
苏浅在听一首老歌,很多年之前就听过的,在国外的这些年愈发喜欢了。
蔡琴翻唱的《明月千里寄相思》。
她从前总是分不清这首歌和潘越云的《相思已是不曾闲》,这两首歌总在中秋临近的时候大行其道,占据所有午夜电台的怀旧金曲时间。
其实比起《相思已是不曾闲》,《明月千里寄相思》的歌词要简单易懂许多:
夜色茫茫罩四周,天边新月如钩,回忆往事恍如梦,重寻梦境何处求。
人隔千里路悠悠,未曾遥问心已愁,请明月代问候,思念的人儿泪常流。
月色蒙蒙夜未尽,周遭寂寞宁静,桌上寒灯光不明,伴我独坐苦孤零。
人隔千里无音讯,却待遥问终无凭,请明月代传信,寄我片纸儿慰离情。
不过是孤灯被冷,想念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想着“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既然你我同在一弯月下,可否托月亮捎给你我的相思之情?
而《相思已是不曾闲》,一忽儿情啊谊的,一忽儿海天啊南方啊,一会又扯到恩比天高,一会儿又跳到春雨化软泥后院花枝高过篱,要不是歌名里有个“相思”,苏浅几乎要以为这首歌是讲友谊啊恩情的。
它的点睛之笔亦是最后一句——相思已是不曾闲,更哪得功夫咒你……
我日夜思念你已经不得空闲,哪还有功夫去咒你,咒你背情弃意不得善了。
苏浅也不知道这歌词的原意是什么,只是她而今理解起来总不免悲悲切切哀哀戚戚,她惧怕这种情绪,于是转而喜欢上清浅薄怨的《明月千里寄相思》。
蔡琴的声音低沉微温,似上好的陈年普洱,汤色红润入口熨帖,浸泡得人心微酸却不过分,也像一杯清淡桂花酒,只令人薄醉微醺姿态动人却不会醉到酩酊伤心伤肝。
明月千里寄相思,那个城市,有着最为风华绝代的月光,占尽好风光。
那里有她第一次爱上的人。
那个人,除了陪伴她每一年扬州的中秋月夜,还带她去过杭州的三潭印月。
一古一今,如双姝并立的两座江南古城,都见证过她的喜乐。
那时,她决计不会想到关于“江南”,还有温庭筠的诗《梦江南》: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底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去斜。
有多恨,连梦到都会恨!
恰如她此时此刻对他的恨意不绝!
而今,“人隔千里无音讯,却待遥问终无凭”,他已另择佳人欲与之白头终老,她连“请明月代问候”的资格都没有了。
苏浅只觉得双目干涩刺痛,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经历了两个晚上的辗转难眠垂泪到天明,她的眼泪,恐怕已经流干了。
她终于知道她为什么老是分不清楚这两首歌了,因为它们的名字里都有“相思”二字,一个在头,一个在尾,以“相思”起,以“相思”终,恰如,从一而终。
像她曾经期盼的和美人生——择一城终老,携一人白首。
爱的人就在身边,从开始到后来,相依相伴,从不分开。
可是岁月无情,终于摧毁她所有美好期待。
直道相思了无益,一寸芳心一寸灰。
她所有的寂寞芳华,随之化作博山鼎炉里的沉香袅袅,散入云深不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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