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一场岁月如诗

　　琼瑰跑了整整一刻钟才停下来，她倚在一棵树上，急促地喘息，任由汗水大颗大颗滚落，也不抬手去擦。
　　片刻，她把手放在胸口上，隔着衣料紧紧攥住了衣服下的一枚硬物，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接着她笑了。
　　这个笑容有些狼狈，也有些疲倦，但是却张扬着历经千辛万苦才生存下来的生命的活力。
　　阳光已经温和下来，正在逐渐变得昏暗。
　　琼瑰瞧了眼天色，眼里闪过一丝警惕之意，然后快步向前走去。
　　走了没多远，琼瑰敏锐地捕捉到不远处传来树枝被踩断的细微声响，以及某种野兽低低地呼吸声。她警觉地停下脚步，本能地扭头朝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赫然看见一只野猪幼崽在不远处徘徊觅食。
　　一只幼猪在，至少有一头母猪在这附近；而野猪是群居动物，那么这一块少来也有六七头。
　　琼瑰不动，只眼神犀利地盯着幼猪，观察它的下一步行动。小猪崽暂时还没有发现她，仍然在那里闻闻嗅嗅，时不时哼唧两声。
　　琼瑰扶着树，蹑手蹑脚地朝背离野猪的方向走去，又十分警惕地回头张望，确保对方没有发现自己。等到第三次回头的时候，琼瑰对上了猪崽一双略带兴奋的眼睛。
　　这幼猪兴许是没见过人，把琼瑰当成猎物了。
　　小猪崽看着不大，约莫半岁，皮毛是浅棕色的，鬃毛也没长好，甚至连獠牙都只看得到一点影子，完全不如成年野猪那样有威慑力。
　　虽然小猪不足为惧，但琼瑰手上没有武器，若是惊动了母猪，处理起来可能会变得很麻烦，所以最好速战速决。
　　幼猪压低身体，前爪刨地，暗暗地积蓄力量，做着冲出去扑倒猎物的准备。
　　小家伙虽小，倒是好高骛远啊。
　　琼瑰笑出声来。
　　那只野猪似乎感受到了这笑声的含义，发出低低的吼声，然后往前猛地一弹身子，朝着琼瑰所在的方向冲了过来。
　　笑归笑，琼瑰的反应还是很快的，一反身就贴住了一棵大树，待那幼猪即将冲到身前之际，又飞身一跃，抱住另一棵树轻轻落地。而那头猪则来不及刹车，重重地撞上了粗壮的树干，被反冲力弹了出去，仰面倒在地上，四脚朝天，一阵胡乱抖动，伴随着一声憋闷的嚎叫，慢慢地声音和挣扎微弱下来，最后悄无声息，应当是昏了过去。
　　琼瑰没作停留，足尖点地，尽量压低声音，跑了起来。
　　然而晚了一步，一头长着长长的獠牙的棕黑色母猪已经辨识出声音的来源，怒吼着从不远处的灌木丛里冲了出来，紧跟着它而来的还有另一只毛色略浅的母猪以及五六只小猪，这些小猪的年龄和刚刚那只撞树的野猪差不多大，应该是它的兄弟姐妹。
　　琼瑰眼神一凛，快速翻转身体，躲过了母猪的第一次撞击，稳稳地落在一旁，然后头也不回地拔腿就跑。
　　母猪见没有撞到人，急忙刹住了车，调转看似笨重的脑袋，眼神凶狠地盯住琼瑰奔跑的背影，不满的低吼从鼻孔里喷出，脊背上的鬃毛像刺猬身上的棘刺一样一根根竖了起来。它把身子往后拉，摆出要厮杀的架势，毫无预兆地像弩箭一样脱弦而出，看着膘肥体壮的身体奔跑起来完全不比身手敏捷的猎豹差。
　　琼瑰只感觉到身后猛地刮来一道疾风，她凭着本能险险地躲了过去，落地时却失了重心，崴了脚，但她手疾眼快地扶住了就近的一颗树，忍着痛上了树，坐上一根足够结实的树干，低头看树下。
　　那只母野猪发现她上了树，有些焦躁地在这棵树周围转了一圈，尝试跳起来，抱住树干，往上攀爬。这回它终于输在体重和短腿上了，它根本无法环住树身，也无法爬上来。于是它改变了作战策略，低头刨起坑来。
　　琼瑰在心里感叹自己真是侥幸，上了棵百年老树，根深蒂固的，一时半会还不至于倒塌了去。
　　她倒是潇洒地吹了声口哨，摇晃着双腿，一脸悠闲。
　　不过，为什么另一头大野猪没有追过来呢？
　　一个疑问浮上心头，琼瑰心底莫名生出了一丝慌张。
　　她匆匆把视线从树下移开，朝着来时的方向望去，郁郁葱葱的树木比比皆是，却挡不住一袭青衫闯进视野。
　　正是时杉。
　　另一头大野猪趴在他身旁不及一米处，似乎被他打伤了，但应该不是很重，它正翻动着身子想要站起来。那些小野猪圈在时杉的周围，一齐扑倒他，上口就咬，他的四肢和衣物上血迹斑斑。
　　琼瑰心里一颤，便再也顾不得其他，挑了个合适的着落点，跃下树，硬是瘸着脚拼命地往回跑。
　　快点，再快一点。
　　她奔跑的身影和一个小小的身影逐渐重合，那是一个在绝境里求生的身影，用尽全力向前奔跑，企图逃离身后的猛兽和无休止的噩梦。
　　树下那头野猪在琼瑰跑出去一半的路程后才后知后觉人没了，摇头晃脑左顾右盼，这才发现了逃跑的敌人，又是一声怒吼，又是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琼瑰已经满头大汗，疼痛让她的面部表情变得僵硬不自然，她却一声不吭。
　　时杉终于近在咫尺，琼瑰弯腰一扑，惊开了那群小猪，抱住袒露出来的人，用力一翻，滚到了一旁的灌木丛里。
　　粗糙的叶片和交错纷乱的枝干扎的琼瑰的背部生疼，她知道时杉一定也是，更何况他还受了伤流了血。
　　待到他们终于停下，琼瑰松开手，平躺在时杉的身旁，笑了起来。
　　“杉郎在山上待了些时日，居然没遇到猛兽，真是走了大运。”
　　“这种时候瑰娘还不忘调侃我，倒真是心大。”
　　时杉的声音有些虚弱。
　　“放心，我们不会死。”
　　琼瑰的话音刚落，一声狼嚎就响彻山林，接二连三地狼嚎从山里各个地方响起，不出片刻，她的耳边就传来一阵□□的搏击声和一片大大小小的哀嚎。
　　“这是还未出猪穴就入了狼窝吗？”
　　“杉郎怕吗？”
　　琼瑰偏头，对上时杉的眼睛。时杉看着倒映在琼瑰眸子里的满是污垢的自己，不安的心竟慢慢地平复下来，只余一片宁静和安然。
　　“瑰娘在，不怕。”
　　“不会死的，”琼瑰眯着眼睛笑起来，眉眼弯弯，“这狼是来帮我们的。”
　　时杉听了这话，移动目光，透过灌木丛错乱的缝隙，看见两头大猪正在和几匹狼殊死搏斗，其中一匹狼的毛色灰的发蓝，打架斗殴尤其凶猛，自带王者气息，想必它就是这些狼的领头。一头野猪的身上已经出现了血窟窿，正汩汩地冒着血，另一头也已经明显体力不支，口里吐了些许白沫。其他的小猪在一旁看的心急火燎，就在他们打斗的附近走来走去，发出闷哼，似乎想冲过去帮忙，但始终找不到出手的空隙。
　　时杉也笑了，闭了眼，脸色微微发白。
　　琼瑰注意到了，坐起身，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看上去在寻找着什么。
　　很快，她发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马上起身去摘了来。那是几株蓟草，淡紫色的花朵，锋利尖锐的叶子，山里很是常见。
　　“为什么回来？”
　　琼瑰拔了那花，还有几片嫩叶子，用手揉碎了开来，小心翼翼地卷起时杉被血浸润的裤脚和衣袖，轻轻地敷在了他的伤口处，然后解下自己的红色发带，撕成了几节，然后逐次裹住草药，绑起来，打上蝴蝶结。琼瑰的手法很熟练，像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忘了道谢。”
　　时杉有些虚弱地睁开眼睛，看见了那个蝴蝶结，又是微微一笑。
　　“瑰娘，真是……好……兴致。”
　　“你且别说话了。”
　　“阿玛祖。”
　　琼瑰唤了声。
　　那头为首的狼瞬间敛了凶残，放过几只失去了母亲的猪崽子，跳到琼瑰的身边，低头蹭了蹭琼瑰的脖颈，发出“呜呜”的叫声。琼瑰笑着揉了揉它的头顶，柔声道：“去帮我喊人……”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一个憨厚浑圆的声音响了起来。
　　“咋回事啊这是？”
　　阿玛祖“嗷呜”地叫了一声，一个皮肤粗糙的胖子闻声而至，先是熟视无睹地瞥了眼正在瓜分两头野猪肉的狼匹，接着才看到跪在草丛里的琼瑰和躺在她身旁的时杉。尽管天色微暗，他还是看清了这两人的面容，语气略带兴奋地喊了起来。
　　“瑰……”琼瑰抬起头，眼神带有警告意味，他马上会意，改了口，语调也很自然地变成了惊恐，“鬼……啊你们还是人？”
　　时杉也认出了来人，强撑着坐了起来，伏在琼瑰耳边低语：“小心，山匪。”
　　琼瑰闻言挑眉，往阿玛祖的身上靠了靠，摸着它有些粗砺的毛，威胁道：“送我们下山，否则放狼咬你。”
　　阿玛祖也很配合地低低嗥叫一声，四周正在分食野猪尸体的狼群马上抬头面露凶光，龇牙咧嘴地盯着那人。
　　胖子装出害怕的样子，连连点头，在琼瑰的帮助下把时杉背了起来，一行人朝下川镇走去。其间，琼瑰神不知鬼不觉地往自己脸上和脖子上涂了些泥巴，把头发弄得更乱了些。她又悄悄拍了拍阿玛祖的头顶，指了指后方，阿玛祖很聪明，马上偷偷跑没了影。但没一会又回来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继续跟在琼瑰身后。这些声响都被夏夜如潮流般的蝉鸣覆盖，隐去本就模糊的痕迹。
　　时杉似乎有些忌惮这名胖子，尽管一路颠簸，让他更加难受，也坚持没有闭上眼睛。
　　“你慢点，他受伤了，疼。”
　　琼瑰伸手在胖子的胳膊上狠狠地拧了一下。胖子吃疼，哀叫着“好好好，姑奶奶”，放慢了速度。
　　胖子看着琼瑰，眼睛里写满了大大小小的问号。
　　什么情况？
　　你问我？解释。
　　解释啥？
　　你说呢？
　　哦！你是说绑架他的事吗？
　　你还知道自己绑了人家？
　　这还不是为了你吗？
　　哪来的为了我？
　　你不是要个小白脸吗？
　　什么？
　　当压寨夫人啊！
　　滚。
　　你都这么大了，又看不上我，只能给你找个了。这不刚好，这人眉清目秀，自己送上门来了。
　　滚远点。
　　这人怎么样？看上了吗？
　　人死了你赔得起吗？
　　这不没死吗？
　　琼瑰明智地挪开了视线，转而对上时杉的眼睛，戾气即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到镇子，胖子放下时杉，马上就逃之夭夭了。琼瑰也示意阿玛祖回林子里去，阿玛祖乖巧地舔了舔琼瑰的手掌心，恋恋不舍地走了。
　　琼瑰轻车熟路，扶着时杉到了一家已经关了门的医舍外，高高挂着的牌匾上写着“下川医舍”四个大字。屋主人应该还未歇息，门缝里隐约透出昏黄的光芒，琼瑰抬手叩响了大门。
　　斯须，一位做伙计打扮的少年拉开了门，小心谨慎地从门缝里往外望，见到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姑娘，语气不善道：“姑娘有何事？我家师父要睡了。”
　　“打扰了，我家公子被野猪咬伤了，伤势严重，不宜再拖，劳烦这位兄弟开门让我们进去可好？”
　　“野猪？”
　　那少年动了动眼珠，看向一旁的时杉，端详了一阵。
　　“阿武，外面是什么人？”
　　“被野猪咬了来求医的人！” 
　　“野猪？快，快让他们进来！”
　　“哦！”
　　被唤作“阿武”的少年嗯哼两声，不情愿地打开门，放他们进来。
　　琼瑰点头道谢，扶着时杉进了医舍。
　　郎中是一名上了年纪的男人，岁月化为皱纹停留在他的脸上，纵横交错的沟壑遍布额头和眼角，嘴边的法令纹深如刀疤。
　　“老了好多呢……”
　　琼瑰喃喃，这话并未被这郎中听了去。
　　老郎中清理干净时杉的伤口后，遣阿武捣些止血防感染的草药来，这才皱着眉问琼瑰：“姑娘，恕老夫一问，你们怎么会遇上野猪？”
　　“小女子是公子的随从，随公子进京赶考，不幸遇到一伙土匪，被绑架进山，却不料进山途中又遇上了一群野猪，趁着土匪和野猪周旋的功夫，公子趁机带我逃跑，可……可野猪数量太多了，公子为了保护我，还是……还是被咬伤了。我们好不容易逃出来，一定……一定是夫人在天有灵，保佑公子。都是湘娘的错，是湘娘害了公子……湘娘对不起老爷夫人啊……”
　　琼瑰从面色惶恐，声音哽咽到声泪俱下，梨花带雨的表演衔接得非常自然，看得一旁的老郎中面露同情。
　　“湘娘……莫要自责，这不怪你……”
　　时杉心底虽然觉得无奈好笑，但面上还是配合，语气诚恳，含情脉脉。
　　“好了好了，年轻人，这伤只是看着吓人，再加上你们及时做了处理，再敷些草药，休养数日，便可痊愈。”
　　老郎中接过阿武磨碎了递过来的草药，毫不马虎地把药草敷上时杉的伤口。
　　“真……真的吗？”
　　琼瑰止住眼泪，抽泣道。
　　“老夫还能骗一个小姑娘吗？”
　　上完药，老郎中用绷带绑上，转头冲琼瑰一笑，慈眉善目。
　　琼瑰似乎看得有些怔，但马上反应过来，低头道谢。
　　“谢谢，谢谢，真的太感谢您了。”
　　“行了，医者父母心，救死扶伤本就是医生的职责，”老人摆摆手，“天色晚了，二位可有住的地方？”
　　琼瑰摇摇头，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
　　“如若二位不嫌弃，可以在老夫这里休养几日，待伤好的差不多了再离去。”
　　“那真是有劳了。”
　　杉郎把话接了去。
　　“阿武，带人去客房。”
　　“是。”
　　琼瑰扶起时杉，跟在阿武的身后，走得很慢。经过正厅时，发现墙壁上赫然挂着一副对联：
　　但愿世间人无病，宁可架上药生尘。
　　横批：长生不老。
　　时杉也注意到了，目光被横批吸引，脱口而出：“这横批真妙。”
　　“这个啊，是以前邻居家一个小女孩写的。当时正赶上我换对联，她过来凑热闹，但是贴对联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弄丢了原来的横批，怎么也找不到了。见状，她就拿来了笔和纸，写下了这四个大字。你瞧瞧，这孩子多聪明啊。她那么乖巧懂事，讨人喜欢，只可惜后来他们一家人出了点事，不在了。虽然这对联旧了，但我总舍不得扔，就撕了贴到这里了。”
　　时杉总觉得横批的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是在哪里呢？
　　时杉没有发现，琼瑰的眼眶微微湿润了。
　　“走吧。”
　　阿武催促他们。
　　琼瑰和时杉的目光从那副对联上移开，重新落在阿武身上，继续跟着他向院子里走去。
　　“等等！”
　　老郎中突然叫住他们。
　　琼瑰下意识一惊。
　　难道……他认我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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