馥羽叶栾

作者:徐攸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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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得救



      草木稀疏的荒山上狂风浩荡,正向任何一样不得躲避的东西肆意侵袭。

      脚与落叶或者土壤间挤出的声响,一声一声缓慢地响在黑暗里。

      她什么也看不见,她要看见什么,脚下踩着了什么东西不管,往哪里走不知道。

      突然脚下一滑,身体倾倒,她整个人翻滚下去。疼痛裹住了身体,她被巨大无形的痛楚压制在地面。尝试睁开眼睛,就有液体往里窜,同时又好像被什么糊住。

      她动动手指,没有知觉。要张开嘴,疼痛也跟着被扯开。

      她晕过去,又痛醒,还是在原地。体力有所恢复,而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身体上,她感到自己的伤口正被一次次割裂。

      不能睡在这里,她站起来,又倒下去。此刻她有无比想要活下去的欲望,拖着残破的身体向前爬去一段,伸手摸到对面是一堵墙。

      有墙就有人家,在这地方,她记得的住户只有一处。手掌颤抖着移上来贴住墙,拍了拍,声音小得听不见。

      像破败老朽的机器,她的呼吸在她的身体里搅动着过于声势浩大的嘈杂。她撑着墙壁站起来,仰头看见有树枝从墙内探出,弧度陡峭却茁壮。

      她艰难地伸出手,刚碰到叶子,那树却突然消失了。接着,墙壁蓦地疯长,高高地将她阻拦在外。

      她拍打墙壁,终于喊出了声音:“救救我,沈绥……救救我……”

      一阵风来,轻易地打碎了她的声音。同时,她感到自己的声音又像魔咒一般盘旋在头顶。所有的声音,都是她在呼唤她的自己。

      沈绥听不见,不会有人来救她。她在呼唤自己,但自己伤痕累累。

      呼唤的声音还在响,盘旋成一个巨大漩涡吸卷进她,她感到自己,不停下坠,不停旋转;不停下坠,不停旋转……

      直到一闪而过利剑的光刺入,她好像听见有别人说话的声音,但听不清。

      背上一阵刺痛,她睁开眼,醒了。她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叶栾。”

      他还说:“做噩梦了?没事,你现在很安全。”

      他还说:“疼么,饿了没有?”

      原来是梦,她晃了一眼周围,最终目光定格在前方那个人的脸上,俊朗英气的脸庞染了丝丝疲惫。咽了口唾沫,她轻轻启唇,声音是细碎的:“沈绥,”对方看着她,目光清凉,“我做了噩梦,梦见自己死了一回。”

      她扯动嘴角,似乎是想要笑的:“我太贪生怕死了,还好是个梦。”

      他放下手里的药盒,不说什么话,定眼看她。叶栾被他看得挑高眉头,嘴角又要弯起来时,沈绥却突然用两只手的食指,分别轻按住了她的嘴角。

      被按住了,嘴边的弧度不能再扩张。他深吸一口气,像温柔的叹息,然后缓缓道:“贪生怕死并不羞耻,伪装过度却令人生气。在我面前时,你不必这样笑,这样对我没有用处。”

      干裂的唇瓣有些脱皮,唇纹沟壑显得很深。她准备好的笑容滞在嘴边,抿了抿唇后只是道:“我想喝水。”

      她动不了,于是沈绥拿了勺子喂她,温热的水划过喉咙,却引起尖锐的疼痛,随后又是剧烈的痛痒。

      在试图张口说话之前,一股子腥甜从胸肺窜过喉咙,她猛地吐出一口血。勺子里全是血,血沫也溅在了沈绥的手背上。

      “对不……”沈绥按住她的嘴,然后把勺子扔回碗里,拿帕布替她清理脸上的血,再一根根抹掉自己手上的痕迹。

      沈绥拉开叶栾的里衣,捏住一边衣襟褪至肩头,已经被绷带仔细缠过的伤口经咳嗽一震,果然渗出血,血色飞快扩张。

      他俯身横过叶栾的身体,低下头欺近那里,一点点剪开带子。叶栾垂眸看他,鬓角和额头发际因为距离太近能看得清清楚楚,还嗅到了他发间的木槿叶香气。

      “这里被射穿了,知道么?”他稍微偏头说话的声音就响在叶栾耳侧。

      叶栾“嘶”了一声,看过去,肩头一个圈,从那里正涌出颜色过分浓郁的血,白布一靠上去就被染红。

      “知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实际上,放衙时辰过了后沈绥一直等不到她,心里就有些不安,打算自己出去寻。刚好怀绪抱着从集市买的糕点跑回来,对他说了赵家发生的事。

      能埋葬一条狗的地方太少,他能找到这里,大概也是千钧一发的命中注定。

      但沈绥专注着手下动作,随意道:“你知道世间,有‘感应’这回事么?”

      “郎君料事如神,但‘感应’二字未免太过……牵强。”

      “过”字之后有短暂的停顿,因那时沈绥突然伸手从她的背后轻滑过去,手堪堪揽住她的和脖子,慢慢将她翻转了过来。背部朝上,让她整张脸都陷进了枕头里。

      松松垮垮的衣服被脱下,凉而滑的触感走过她的皮肤,她的背部暴露在空气中。

      尽管已经替她清理过一次并敷好了药,但再看见,沈绥还是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他突然觉得,连呼吸用力也会让手下这副孱弱的身体受到伤害。

      一条血印,抑或说是从皮肉间挖出来的一道渠壑,从肩胛狰狞蔓延至腰部,所到之处血肉模糊。

      很疼罢,但这个人一声“痛”也没喊。

      沈绥正往上面轻轻撒药,注意到叶栾的目光,看过去,听她忽而问:“会留疤么?”

      “不会,”他伸出修长的指头散匀药粉,“如果你肯好好养伤的话。”

      沈绥低头继续擦药,他知道叶栾还在看他,但好像又没有看他,只是出了神而已。但沈绥不能忽视她浑然不觉大胆的目光,索性拿了干净外袍罩在她身上,然后趴下身体枕在她枕头旁边。
      “你在想什么?”他问。

      叶栾只能露出半张脸,深黑长眉减了病气,比平常女子较为深邃的五官再次焕然起一种难以形容的吸引力。她开口道:“沈郎君好剑法,好医术。沙洲一带穷凶极恶,郎君也是这样医治自己的么?”

      “嗯,”他向叶栾摊开自己的手,叶栾伸出自己一根手指按了按他的指脯和虎口,有茧,很硬,“练剑二十年。医术说不上,只是些处理伤情之事的皮毛罢了。”

      “沈郎君身份高等,如果没去沙洲,恐怕该是和武陵子弟般无忧无虑,逍遥一生。在沙洲时,郎君会想念长安么?”

      “会,”他起身,取了干净衣服放在床边,“仆从们不会来这里,如果你想缠的话,有干净的。”

      他只是简单地答了个“会”,却没有告诉她,他会想念长安的原因。他想念的并不是一座城,而是那座城里埋葬的年少时光。关于她的全部,他都想念不已。

      叶栾把带子扯出来,沈绥适时走了出去关上门。好一会,沈绥敲门进来后,叶栾依旧背朝上躺着,但衣服已经齐整。

      这一系列动作对她来说已是为难,趴在床上,吁吁地喘气。然后,只看见走过来一个模糊人影,叶栾两眼一闭,坠入梦中。

      外院的大门被敲响,管事的去开门,被门外情景吓了一大跳。

      “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一个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簇拥着宋邦,他斜眼往门缝里瞄了瞄道:“知县府里遭窃,丢的是皇上亲赐的宝物!为了贵客免遭误会,且让我们进去查探一番。”
      管事仔细打量他们,正要进去告知却被一把推开:“瞧不起我们知县是不是?”

      来得一帮人全然不清状况,趾高气昂地闯入宅子里。沈绥听见外面动静,不紧不慢给她压好了被角,然后走出去。

      “沈郎君,衙署里找不到叶县丞了,你可知她在何处?”开门见山什么的可不好,宋邦寻思着他们关系应该不错,索性先借叶栾来开个头。

      “我这里。”
      宋邦一时语噎,对两人竟在一块表示惊异。各种接话在脑子里盘旋半晌,最终决定直接说明自己此行的目的:“前日里府上遭了窃,丢的是皇上亲赐宝物,为了不让郎君受牵连,不如就允我们进去找找?”

      宋邦一脸堆笑地跑上来,就差这里没有找过了,他犹豫了两天总算把这里放在了最后。说是皇帝赐予的,多少能吓唬吓唬吧?

      “皇上赐给的什么”沈绥身体笔直站定,好整以暇地看他。日头太烈,蒙蒙的橘黄光芒铺在他半边脸上,眼睛微微眯着就渗出一股子威严。

      宋邦被他看得有些心虚,心想这在陇右道呆过的就是容易唬到人,勉强站立住了双脚后形容道:“特别特别珍贵的,当年我应试中举,先皇陛下赐给的……”
      “金牌子?”
      “对对对,你怎么知道?”

      沈绥向管事示意,随后管事便拿了个装着什么东西的袋子扔到宋邦手上。

      沈绥转过身,不欲与其多说,只道:“当年得了金牌子的不只你一个,加之先皇故去,我回到长安时自会向圣人禀明。”

      宋邦来了气,知道里面是银子,却不是自己想要的东西。又要圆滑几句,管事接着道:“这些钱,够买你的十个金牌子。知县请速速离开,我家郎君自会向圣人禀明不会追究。”

      好啊,这是完完全全堵住他,完全摸不到门头再纠缠了!想他苛刻百姓十余载,何曾吃过这等亏先有个叶小子也就罢了,初出茅庐不分轻重,以后会比他贪也说不定,但这个沈绥大有来头也跟他对着干,好生叫人一头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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