馥羽叶栾

作者:徐攸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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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海棠


      沈绥臂上搭了件外袍衣服进来,却见她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坐在床上看书,道:“大了些,但穿上也不至于古怪,你且试一试。若合适,明日就可以留着穿。”

      茶白色的外袍,无一修饰,但本身材质精致讲究至极,叶栾好像不见他穿过。

      身上的单薄里衣被门开刹那破进来的风吹得翻起浪纹,她放下手中册子,想要掀开被子下床。那只胳膊使了力,让她突然疼得拧起眉头。

      沈绥揽住她,将她扶过来,而她的头就靠在沈绥的衣襟上。那里好像绣有什么东西,枕着坚硬而牢靠,密密匝匝缝制的线堆成一个细小的图案,是一朵白色海棠。她仔细看着那里,身体上同时配合沈绥帮她穿袍子的动作抬臂移肩。

      不同衣服,有的有,有的却没有,但纹样却完全一致。在平楚县,她第一次见他,那襟边上的白海棠就令她有丝丝恍然。这才意识到,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种花了,哪怕是刺绣。

      风吹袍动,那刺绣好似活了过来,花瓣如雨簌簌飞落。飞回十年前,她还是长安城中令纨绔子弟闻风丧胆的御史大夫之女的时候。

      那日,她怀里抱着剑,长发高束,像个英俊的小郎君。正枕着海棠树的树干出神地望着满树花雨,突然听见树下有人问:“你很喜欢白色的海棠吗?”她并没有及时回复他,少年的声音在她脑海中无意识地掠了一遍又一遍。清澈,但不十分爽亮,音色较低,正是男子成长时会发出的嗓音。

      叶栾的目光终于从海棠移向他,很面生,于是她漫不经心道:“是。”

      飞花轻似梦。花落的景色总是凄美,但此刻她转了头看他,那面容衬得周遭都明艳起来。

      衣服很合适,不像现在他这个身量穿的。沈绥注意到她抬起双臂打量衣服的动作,道:“这是到沙洲前备好的衣服,但衣服太好反而没法穿,便一直搁着没穿。”

      叶栾抬起眼睛,道:“这么说,这是郎君十五岁时候的衣裳?”

      “嗯。你太瘦了,尽管能够在男人堆里看起来不矮,且你能做寻常女子所不能做之事,没有人会怀疑你,”然后他顿了顿,补充道,“你现在不能去衙署。”他一句话敲定,事实也确实如此。

      叶栾撑住床,自己勉力直起身子后,只是弯了弯嘴角,扯开一个干硬孱弱的弧度。

      沈绥定定地看着她又道:“若你实在不放心,我叫人把你要的东西拿过来。”

      “我尽力了。”她低下头,长发披落,发出的声音轻而哑,像心如死灰的叹息,然后动手脱掉了外袍叠放在床边。

      四个字而已,她没有多说什么,但沈绥好像能猜到她那四个字代表的是什么,无非是平楚县的一切一切。

      叶栾的头发枯且硬,远没有沈绥的那般漂亮,这些枯燥的发丝遮住她大半张脸。从沈绥这方看,看得见她稍微浮肿的额头,被垂下发丝截挡去尾部的漆黑长眉,以及附着在嘴角的一粒红色痂块。

      “郎君可否还记得,我曾问过你。造成一些事情的动机若发生改变,要去实现它的过程是否就会发生变化。我现在想,其实什么也没有变,只是自身愿望太强烈,反而遮掩了真实,”她慢慢躺下去,为自己拉起被子,“郎君辛苦了,某还想睡会。”

      沈绥看着她,将袖中一瓶药放在矮桌上,道:“若今夜疼起来,就擦一擦。明早,你若想下床,记得外袍就在这桌上。或者,我会来唤你。”

      被子里的叶栾点点头,仍不忘道声:“多谢。”

      窗外竹林摇动,啸声翻飞。黑暗中,叶栾看着窗外,浓黑如墨撒,只听见声音。

      翌日早,叶栾习惯性在卯时起身,穿好袍子。手指触及衣襟,同样有硬硬的一小块。

      她走至窗边,借助不太亮的晨光细看,仍是那一朵海棠。栩栩如生,让人想象一阵凉风吹来时,它便会沾染一滴露水摇头轻颤。

      他一贯着浅色,小小的白海棠盛开在斜襟上,倒让人不容易察觉出来,除非是对此本身较为敏锐的人。

      叶栾穿好衣服,环视这间屋子才发现,这是沈绥住的地方。她推开房门,视野陡然开阔。

      想来昨夜风势猛烈,吹落残叶铺散廊下地板。脚下踩踏落叶的脆声轻响,叶栾走到隔壁厢房,站了片刻,举起手又放下。大概还在休息吧,没来得及感谢别人,怎么好意思打扰。

      回到屋子里,叶栾借用了他的笔墨纸砚,面对抚平的宣纸,只消寥寥勾勒,一只墨色海棠跃然纸上。除开颜色黑白不同之外,竟与她衣襟上的海棠样式完全一致。

      她想起了河州,白色的海棠也会在河州开放。但白色的海棠就是白海棠吗?生长在河州的白色海棠于叶栾而言只不过是海棠花诸多颜色中的一种。只有生长在长安城里的白海棠,才是一种具有意义的植物的专用名称。

      河州与长安,修罗场与温柔乡。

      她放下笔,慢慢缩倒在地,保持蜷在地上的姿势。自己与自己缄默僵持,已经这些到底是不是她无数梦魇里产生的臆想。

      叶栾松开揽紧膝盖的双臂,慢慢倒在桌腿边。微偏头,从上方窗框里看见伸进来的竹叶。她眯了眯眼,才察觉天光已大亮,自己该出去了。

      打开门,沈绥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外面。他伸出一只手,正是要敲门的样子。沈绥对她点点头,叶栾便跟着他去吃早饭。

      叶栾默不作声吃了许多,看样子是饿狠了。要再盛一碗时,沈绥拦住她道:“不宜吃太多,”他挥挥手,仆人便来端走板足案上的碗筷,“陪我下盘棋。”

      叶栾应下,随后看沈绥从身侧的雕花小方柜中抽出暗屉,拿出棋盘和棋笥。叶栾记得他和李韫之下完棋后是放在了他屋子里的那个高大长柜的顶部,而他的屋子正被她占着,现在这套棋又出现在这里,也就是说,这她昏睡的三天里,沈绥有时会在这里下棋。

      沈绥将一笥黑棋放在她手边,叶栾执起一枚,微微抬眼看向沈绥,惺惺松松的眼神,有种莫名的自信。沈绥不知道她在衙署里处理公务时是不是常有这种神情,往往能轻而易举地占领别人的注意力。

      他按下一枚,清脆落子,叶栾跟上。棋盘上的格局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两人走棋方式出奇类似且均处于保守状态,但细究却各自暗藏玄机。

      沈绥再落下一枚,道:“他们都还不知道你的消息,以为你已经死了。”

      叶栾没出声,拈住一颗停在指间,目光专注落在棋盘上。定下这颗,好似良久的清寡平淡终算按捺不住而显锋利。

      她直起身,道:“鬼门关走过一遭,对生死解释的执着竟没有了。没所谓,随他们想。”

      沈绥拈起一枚落下,棋盘之中网罗密织。她看了眼沈绥,道:“沈公子没想到,我还会和别人打架吧?”她指的是发生在赵家的事,叶栾思惆片刻后再落下一子,瞬时间刀光剑影。

      相比之下,沈绥的棋奕则更加沉稳大气,不徐不疾。不假思索地落下一子后,他回道:“那不算打架。”

      面前棋局陡现极大难处,叶栾捏了捏自己的下巴,黑棋在指间迟迟不下落:“跟人打还不是打架?什么惩罚或者报应,像我这样通过蛮力解决的,大概治标不治本,与打架无异。”

      她笑了一笑,将手中棋子扔回翁里。她输了,不用再下。

      而沈绥所知道的是,以她素日里的涵养,突然会打人这种事无关乎善变。而是叶栾清楚她自己情绪的喷发,理智与事实尽管总能在电光火石间回到她的行动中,但对于当时事件而言,毕竟无用。

      “有时,经书会成为捆束人内心情感的存在。治本的嘉言格论如果本于他们无用,又何必要强迫自己放下屠刀。肉/体上的痛苦自然而然成为是最直接最理所应当的方式,”沈绥拈起她上一步走的黑子,放回她的翁碗中,然后一颗颗整理棋子,“你把它埋在后山上了?”

      “嗯,很高的地方。它的腿还健全的时候,经常跑到高山上去,回来一身苍耳子。”她一一拾回白棋,放进棋笥。

      棋落陶翁,声声脆响如玉珠流泻,她偏头一边注视手里下落的棋子,一边说着:“小时候听别人说,人死了后会有魂灵,魂灵是完整无缺的。动物却不是。它腿上残疾,直接埋葬在高山上,它一定很喜欢。”

      “它跟着你,有多久了?”沈绥一直没有问,是因单从叶栾少有的在意程度来看,这只狗在她身边的时间可能会以年份计。那是他所不具备的许多年,她孩童时的琐末经历以及从孩童到少年的显著变化,在他能够见证的记忆里几乎是一片空白。

      “九年。”十年前,她被迫离开长安,这十年里缺失的一年里,她先是在河州瘟疫里失去了母亲,又辗转回到长安求助却被故人闭门不见。这些详细的往事叶栾没说,只是将手里的黑棋笥交给他。

      末了,自己走出去,坐到廊下楣子上,偏头望着那一处料峭绿竹。望累了,想累了,去灶房喝碗粥,免得被饿醒,就回去睡觉。

      枕着木槿叶的香,不知怎么,睡前模模糊糊的,好像能听见隔壁房间里传来轻轻落子的声音。叶栾想,他大概,很喜欢自己一个人下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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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晚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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