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醉

　　夜色浓重，似乌墨泼了漫天画卷，衬得星河愈发清晰璀璨。瑶星湖上少有地停了数十艘画舫，张灯结彩，将一座灯火通明的戏台围在中间。
　　那台子以根根长木撑起，稳稳地立在湖中。台面刷的是上好的红漆，铺的是从西域运来的毛毯，周围垂挂着精致繁复的厚重帷幕。
　　此时，正有抱琵琶的歌女坐在上方，轻启朱唇，歌喉珠圆玉润，顺着水波向更远处流淌。
　　不断有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从岸边乘了小舟，靠近自家的画舫，在仆从们的众星捧月中悠悠上船。不管是岸边还是湖上，皆是一片热闹非凡。

　　离戏台最偏的一角，一艘双层的画舫，正不远不近地漂浮着。
　　画舫不大，仅有两三名船夫站在船头低声闲聊着。船板上黑灯瞎火的，唯有二层烛光摇曳。
　　二层乃是四角亭子的结构，仅由浮雕栏杆围起，上有飞檐翘角的亭盖，虽然简朴，倒方便了观看戏台的表演。

　　宾以寒站在栏杆前，黑沉沉的眸中倒映着湖岸的灯火，不知在想什么事情。
　　身后的云述将食盒中的菜一样样摆好，又细致地放好两副碗筷。布置完，便规规矩矩地背着手站在宾以寒身后，一样不说话了。

　　过了很久，画舫突然震了震，像是有人上了船。有轻柔的脚步声从楼梯处传来，一步步地上了二层。
　　云述精神一震，猛地回头：“方姑娘来……”
　　“啦”字还没出口，被他死命吞了回去。

　　上来的那名少女身型婀娜，五官小巧玲珑，一双含水的眸子楚楚动人。闻言，不知所措地站在了原地。
　　“您是哪位？”他差点脱口而出“你谁”，硬生生地改了口。

　　宾以寒听见动静，亦是回过头来，沉默地看着那名少女，眼中无波无澜。
　　他转身的那一刻，少女眼中划过一丝惊艳，随即迅速掩了下去，怯怯地开口：“林公子，妾身依言来了，您可以履行诺言，不为难烟雨楼了吗？”

　　“我不是林公子。”
　　宾以寒淡淡道，目光从她身上移开，重新落在远处的湖岸。
　　“这位姑娘，您上错船了吧。”云述机敏地接过话来，态度疏离，话中已有逐客之意。

　　那少女未料到他们反应如此冷淡，只愣了一瞬，眼眶迅速变得通红。
　　“公子，您分明说好了，只要妾身陪您一夜，就放过烟雨楼的姑娘们，不再来寻事了啊！”
　　“先前妾身不敢承蒙厚爱。公子现在这般翻脸不认人，可是怪了茗伊？”
　　说着，哭得梨花带雨，莲步轻挪，灵活地绕开了云述，竟是要冲上前来，扑进宾以寒怀里。

　　茗伊？
　　宾以寒微微皱眉，身形一晃，躲开了那少女的手，眨眼间便离了她几丈远。
　　他向来不记和女子有关的事，却觉得这名字分外耳熟。在记忆中搜了一圈，猛然想起，似乎方承陌曾向自己提到过，应该是叫……苏茗伊？

　　苏茗伊一扑未中，秀美的脸上闪过惊讶，又像是不敢相信，面前那谪仙般的俊美男子，竟会躲开了自己的投怀送抱，甚至躲得远远的，还用一种似乎有些嫌弃的眼神打量着自己。
　　内心又气又恨：从来没有男人，能够面对我的眼泪而这般冷漠，这般无动于衷！
　　她暗暗咬牙，一手拭泪，再次疾步上前，含泪道：“公子，您定是怪茗伊了，茗伊也是身不由己啊！”
　　脚下故意装作被绊到，她身形摇晃，直直地向前倒去，一边想着：哼，再怎么冷冰冰的男人，若是接住了我，肌肤紧贴，温香软玉在怀，还会有不动摇的？

　　然后，她脸朝下，“咚”地一声砸在了船板上。

　　苏茗伊：“……”
　　云述：“……？”
　　宾以寒：“……”

　　这边动静甚大，谁都没有注意到，一架小舟无声地靠近了画舫。舟上下来一名红衣少女，同船夫眼神交流了一番，随后轻轻点头，将一锭沉甸甸的银子放在了对方的手中。

　　苏茗伊从地上狼狈地爬起，难以置信地看着那面无表情的白衣公子。
　　眼角瞥见桌上的杯盏，她心下一动，过去斟了杯酒端在手中，俯身的时候特意将衣服扯松了些，薄纱的衣裙下，香肩半隐半现。然后转身柔声道：“公子，妾身知道您只是心里一时生气，不会记恨的。”
　　“来，妾身替您斟酒，您喝下之后，就不气了罢？”
　　说着，又是上前，步步紧逼向宾以寒。

　　“姑娘请您自重！”
　　“苏茗伊你在干什么？！”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个来自回过神来的云述，另一个，则是从楼梯口传来的，惊怒交加的红衣少女。
　　原本准备避开的宾以寒闻声一怔，一时躲闪不及，被苏茗伊撞了个满怀！

　　我一上二层，就看见苏茗伊衣冠不整地冲向了神仙哥哥。后者像是听到我的声音没反应过来，温润的眸子还在望着我这边，正好被苏茗伊紧紧抱住了胳膊。
　　饶是我做足了心理准备，看到这一幕，仍是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大脑，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哎呀，这不是陌姑……”苏茗伊回头对我意味深长地一笑，眼中闪烁着恶意的光。
　　我快步上前，使出浑身力气一把扯开她的手，挡在她和宾以寒中间，对她怒目而视：“拉拉扯扯干嘛？！”
　　一面紧盯着她，一面侧头对身后的宾以寒放缓了语气，道：“抱歉，我和这位苏姑娘有话说，今晚或许……”
　　“好。”他轻声应我，也不问为什么，便带了云述，径自下去了。

　　待得听见下方再无脚步声，知道他已经乘了小舟离去，我这才松了下来，冷冷地看着苏茗伊。
　　“你刚才在做什么龌龊事？”我满脸愠色。
　　“我啊……是这位公子唤我来陪酒，我才过来的呢。”
　　她耸了耸肩，眉眼弯弯地看着我，仿佛是天真无邪的孩童。
　　“放屁。”我讥笑道，“你刚才端着这酒逼上去的模样，不像是别人要嫖你，倒像是你要嫖人家似的。”
　　“你这话说得可真直接。”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向我走进几步，举起酒杯凑到我唇边，“我敬谁的酒，不都一样吗？”
　　“你看，这么好的酒，可别浪费了呀。”

　　她的动作不知戳中了我哪根神经，我条件反射地一挥手，狠狠甩开了她的酒杯，声嘶力竭地吼道：“我不喝！不要逼我喝！”
　　不知为何，酒杯触碰到我的嘴角时，我的大脑猛地一疼，像是有人在脑后用力抡了一锤，震得我的头嗡嗡作响。
　　这具身体好像在潜意识中，对这一动作恐惧至极，又憎恨至极，仿佛曾经被灌下什么东西过，刻骨铭心。

　　“哎，你用得着这么粗鲁吗？”酒杯摔了个粉碎，苏茗伊被我吓了一跳，恼道。
　　我竭力定下神来，让自己不表现得太过异常，艰难地扯出一个笑来：“喝什么酒啊？坐吧。”
　　“花了钱租的画舫，你总不能让我连首曲儿都不听完吧？你想谈什么，一会再说也不迟。”

　　苏茗伊嫣然一笑，一副反正我也奈何不了她的样子，便顺了我的话，和我隔着桌子坐了下来。
　　画舫随着水波摇摇晃晃，乐声虽远却不模糊。我们端坐在桌边，仿佛过往的纠纷都没有发生过。
　　她时不时瞥我一眼，我却不理会她，神情看起来很是专注，像是真的在认真聆听表演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画舫突然震了一下，随后向戏台正前方缓缓移去。

　　苏茗伊面色一凝，警惕地直起身，提高音量问下层的船夫：“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小姐安心吧！”船夫敦厚的声音传了上来，“一会儿戏台那有木偶戏，俺们把船撑过去些，小姐能看得更清楚！”
　　她松了一口气，气定神闲地坐了回去。
　　我的唇角无声地勾了勾，迅速变回绷直的线条。

　　“怎么，你在害怕什么？”我站起身，悠闲地走到栏杆边，懒洋洋地看她，“你害怕到了船多的地方，被别人看见你对我做什么吗？”
　　“陌姑娘说笑了。非要说的话，这反而遂了我的意呢。”她笑道，“船多又如何，谁会注意这里呢？”

　　“……你为何要上这艘画舫？”
　　我转移了话题，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我为什么不能上来？素闻宾家三公子一表人才，我可是歆慕已久，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见着他的人呢。”
　　“再说了……他不是，陌姑娘心仪之人吗？”
　　“哈哈哈哈哈，若是你喜欢的人，都拜倒在我的裙下，岂不是对你最完美的报复了？”
　　苏茗伊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都在抖。

　　“我和他只是朋友。”我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压低声音道，“倒是你，一边对我那两位表哥百般迎合，一边勾引别的男子，让他们知道的话，你还有活命？”
　　“你方才那么大的动静，就不怕，我让下面的船夫作证，告诉我表哥？”
　　“他们不会信的啦。”苏茗伊抹掉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吃吃地笑，“本来我在他们心中的地位就比你高。船夫是你雇的，你当他们会信船夫说的话？”
　　“不过你可别说，那宾公子真是个仙子般的人物呐。虽说人冷冰冰的，可是这样的人，征服之后才更让人满足呢。”
　　“苏茗伊！”我呵斥道，“你当初拿我的香囊接近方且臻，现在又试图勾引我的朋友，你究竟知不知羞耻！”
　　她的目光淡了下来，面无表情地起身，一步、一步走近我。

　　“我听说了哦，绿娆死了。”
　　栏杆不高，她坐在上面，百无聊赖地看着我。
　　“既然你说到了香囊，那证明绿娆死前，你从她口中套出了当年的事情吧。”

　　“你还有脸说得这么轻描淡写？”我睁大眼，咬牙质问她，“香囊是我做的，心意是我的，你得到的他的注意，也应该是我的。”
　　“你偷了我的东西，凭什么？！凭什么还能这么若无其事！”
　　“苏茗伊，你串通绿娆，甚至暗示她言语刺激我，令我神志失常跳湖自尽。我从前与你从未相识，你为何这般恶毒！”

　　“我凭什么？方承陌，你要知道，若是你阻碍了一个人的路，被除掉是再合情合理不过的事了。”
　　“我利用了你的东西又如何，若是小王爷真的对你有意，何苦这么多年你仍然在王府默默无声。”
　　“是，你很聪明，绿娆多次给你下绊子，你都识破了，甚至还在上元那夜给我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说话的时候，画舫正缓缓与另一艘花船擦肩而过，中间相隔着几米的水波。只是那花船窗户紧闭，想来人都在顶层的凉亭处，没有人能听得到我们的对话。

　　“你想怎么样。”我紧紧注视着苏茗伊的双眼，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我来之前早就查过了。”她靠近我，在我耳边呢喃，“小王爷白日带你骑马，现在人在王府歇息。方二公子和他那群朋友去醉仙楼喝酒了。”
　　“这儿嘛……又吵，又黑。”
　　“没人救得了你。”

　　她伸出手，动作优雅，完全无法想象一个娇柔的女子会有那么大的力气。
　　——将我往后一推。

　　我浑身僵硬，被推得仰面向栏杆外倒去。

　　身下是深不见底的冰冷湖水，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周遭的鼓乐声喧闹，震得耳朵发疼。
　　坠下的动作，就好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苏茗伊脸上尚带着胜利的微笑，对上我的视线时，笑容突然僵住了。

　　——我对她弯了弯眸，双唇无声地一张一合。
　　“绿娆在地狱等你。”

　　我没有呼救，也没有挣扎，身体砸进水中的时候，发出了沉重的闷响。
　　上方好像一片喧哗，可是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唇角勾起的弧度怎么也放不下去，我闭着眼，放松了身体，安详地渐渐下沉。

　　在、在说什么鬼话……
　　苏茗伊双手死死抓住栏杆，盯着下方的水面。
　　没有上来，肯定会淹死的，肯定的……是我的胜利！
　　柔美的面容上神情疯狂，一边抬头一边想要大笑。

　　然后，与对面花船上维持着一个开窗的动作僵硬不动的那人，四目交接。

　　那人一身青衫，素来轻佻的长眸，此时正瞪得大大的，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
　　“茗伊……？”
　　“你为何……为何我看见……你将表妹推了下去？”
　　方子蘅面色苍白，连声音都带上了一丝颤抖。

　　“我、妾身没有！是陌姑娘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
　　苏茗伊慌了手脚，眼泪汪汪地恳切道。
　　“但我听见……”方子蘅怔然。
　　“是二公子听错……”

　　“你还要接着说谎吗。”

　　不知何处响起的声音，打断了这一切。一道颀长的身影从楼梯处一步步走上来，从黑暗中现出。
　　方且臻目光冷厉，满脸山雨欲来的阴沉。

　　苏茗伊浑身一哆嗦，猛地回头，惊惶地望着他，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小王爷，您？！”
　　“我很早就到了。”
　　方且臻眼中毫无感情，就好像，在看一个死物。
　　“从你们对话的第一句开始，听得一清二楚。”

　　袖中的手用力掐着自己。
　　苏茗伊看看面前的方且臻，又看看对面花船上的方子蘅。
　　她的身体突然一歪，像是承受不住接二连三的刺激，软软地向后倒了下去。

　　“有人落水了！”

　　宾以寒和云述已经在码头上站了很久。
　　原本从画舫上乘小舟到岸边时，云述以为自家公子准备回驿馆，没想到他却不愿回去，遥遥望着湖上那灯火阑珊的小点。
　　“我不放心她。”面对困惑的少年，他犹豫着解释道，“等她平安回到岸上，再回去。”

　　不想，伫立在码头等了许久，等来的，却是一通混乱嘈杂。

　　“请问那边是什么情况？”云述抓住一名从小舟上下来的船夫，急急地问道。
　　“嗨，有个姑娘落水了，那边正在救人呢！”
　　“什么？！”
　　他猝然回头，看见宾以寒一副失了神的模样，一只脚已经迈出，似是要上小舟，赶去那边救人。
　　“公子！不可以去！”他忙冲上前，死死将白衣公子抱住，慌乱道，“那边自然是有人救得，您若是下水受了寒，伤了身体就不好了！”

　　“云述，松手。”
　　声线是冷淡沉静的，然而潜藏在下面的是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动摇。
　　宾以寒微低了头，将云述的手一点点掰开，动作是不容置疑的坚决。
　　“我不能让她出事。”

　　挣开了书童的阻拦，他头也不回，准备招一架小舟，赶往画舫的方向。
　　还未踏上木板，后颈突然受到重重一击。
　　他眼前一黑，直直地倒了下去。

　　“……对不住，公子。”
　　云述接住毫无防备，被自己一记手刀击昏的宾以寒，眼中闪过几分愧疚。
　　“圣上有令，特殊情况下，绝对要以公子的安全为上。”
　　“方姑娘……一定会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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