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醉

作者:谈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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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没有从噩梦中惊醒,早上睁眼的时候,我盯着头顶的帐幔发呆了半天,一时甚至有些不适应。
      窗外偶有细微的鸟鸣,浸润了夜的水气一般,绵长婉转,像是慵懒地撒着娇。天光乍破,早起的鸟儿也还未从沉眠中清醒过来,只叽叽喳喳叫了几声,就归于一片寂静。
      胃里空荡荡的,饿得我手脚发软。

      昨天拜托方子蘅调查宾以寒的背景时,他一开始还不大乐意,觉得已经跟我讲了那么多,我还要去查什么,怕不是在怀疑他的“见多识广”。
      我胡乱几句搪塞了过去,只说既然端王和王妃叫我多加小心,那么即使是知道的人,在交朋友时也要查清楚底细。
      如此一番敷衍了过去,他才没有再怀疑些什么,答应了下来。
      我也知道自己这样,仿佛是对神仙哥哥的一种亵渎——我有什么资格怀疑他呢?可从我来到这个世界开始,我几乎每一步都踏在岌岌可危的悬崖上,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若是稍有一点放松,便会被拉入万劫不复中。我常常后怕得一身冷汗。
      不是我不想全心全意相信什么人,而是我必须首先说服自己那颗敏感而多疑的心。

      结果本来还算是比较轻松愉快地准备去用晚膳,方子蘅突然想起什么,跟我无意地调侃了一句,说方予澜知道了我和方且臻定下婚约的事,气得摔了好几个名贵的花瓶,估计晚饭后要找我麻烦了。
      我顿觉不妙,心想与其这样,不如直接逃了,晾着她自己冷静一晚上,再面对应该会好些。便跟方子蘅借口说吃太多了不饿,快步溜回了自己房间闭门装睡。
      没吃晚饭的后果就是,一觉睡醒,我快被饿得虚脱了。

      庆幸的是绿娆今天来得格外早,还带来了几套崭新的红裙——她一边服侍我换衣洗漱,一边带着艳羡的目光告诉我,这些裙子是王妃特意吩咐了人连夜赶出来的,今儿上元节,让我打扮得漂亮些,晚上一同出门过节。
      我内心自然是受宠若惊,面上还得表现得波澜不惊,淡淡道:“叔母对我那么好,实在无以为报。”
      “奴婢早先领衣裳时就想到了这点,所以特意跟药房那边打过招呼了。”绿娆殷勤地想替我梳头,被我拦住了,只得站在一旁嘻嘻笑道,“奴婢替陌姑娘把今早从药房端药送去王妃那儿的活揽下了,王妃看到是您亲自送去的药,肯定很宽慰。”

      逻辑滴水不漏,无懈可击,我一时竟挑不出这段话的毛病来,只有些隐隐的不安。
      这自然是好事,可是提议的人,是绿娆。是一开始就对我不怀好意,即使最近几天安分了,仍然无法让人信任的绿娆。
      万一她在药里做什么手脚,到时候我只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既然如此,我必须全程盯紧药房煎药,时刻不离,仔细检查了才行。
      我垂下眸,将头上缠的那两根绢丝发带束紧,起身随绿娆出了门去。

      一路兜兜转转,路上遇见的下人越发少了。走了半天,我心中生疑,放缓了步子,问前面带路的绿娆:“药房这么偏远么?”
      “是这个方向,您放心,路是没错的。”绿娆回过头来,略带深意地一笑。
      左右都是在方府,她还能真把我怎么样不成?我沉思一番,并未有所畏惧,就继续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我很快就知道她是在使什么伎俩了。
      行经一个僻静的庭院,我看着前方站在路中间等着我的窈窕身影,无奈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过了这个院子便到药房了。啊,见过三小姐。”避无可避地跟着绿娆走到方予澜面前,我看着她谦卑地向那面色不虞的少女行了个礼,转身对我乖巧无辜道,“奴婢路带到了,先去干活了,不打扰您和三小姐聊天。”
      随后脚底抹油一般,一溜烟就跑了。
      我只觉得她很是好笑,这种小儿科的小手段,真当我看不出是故意的?却也懒得叫住她,准备回头再慢慢跟她算账。

      正在那出神,却看见方予澜瞪着我,一双杏眼圆滚滚的,若不是知道她来意不善,还挺可爱。
      “早上好……”我不便和她起争端,刚干笑着想抬手跟她打声招呼,话还没说完,便感觉到一股厉风扑面而来。
      电光石火的刹那,我心中已作出权衡,不假思索地定在原地,硬生生地扬脸受了她的一巴掌!
      “啪!”地一声,又急又重的耳光声响彻庭院。

      脸颊如同被火烧过一般,被打到的肌肤刺刺地疼。那一下估计用了十成的力度,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我的脸上一定已经浮起了鲜红的印子,否则,方予澜也不会露出这般解气的神情。
      “你倒是很硬气,也不喊疼。”她冷冷地甩了甩手,一脸嫌弃,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可是你花言巧语哄得我爹给你定下婚约,我这一巴掌,你受得不委屈。”
      “我哥那样的身份,只有同样身份的大家闺秀才配得上他,最差也得是个公主才行。方承陌,你不配。”
      “不错。”我沉声回答道,“我是很硬气,因为我确实有愧。”
      “但我有愧不在于你所说的花言巧语,也不惭愧我陪不配得上,我没做过的事,我从来不会认。”
      “我仅仅对方且臻有愧,因为我从未想过强迫他做些什么。”

      我掷地有声,目光从容地直视着方予澜的双眼,逼得她皱了皱一双柳叶眉,一时无言以对。
      “你不在场,未必就不知道,我不但没有说什么胁迫他的话,甚至拒绝了叔母一开始的提议。”
      “但你还是以这种方式告诉我,你只在乎最后的结果,不是么?”
      她避开我的视线,抿着娇嫩的唇,插着手不吭声。
      我掩去嘴角一点微不可察的狞笑,声音凉薄:“既然你也如此抗拒,不如现在就随我去找叔父叔母他们,把婚约取消了吧。”

      “不可!”
      方予澜顿时变了脸,花容失色,惊慌地喊道。她下意识地抓住了欲转身离开的我的衣袖,咬着唇,不甘地小声道:“不可以去……”

      她当然不愿意我去。
      毕竟我脸上那么明显的巴掌印,一看就是被人打的,就算我到时候不提为什么要取消婚约,端王王妃一定会查到是因为她。
      她有足够的胆量扇我耳光,却没有想到我并未因为婚约而忍气吞声,恰恰相反,竟然是要直接去找长辈辞掉婚约。
      这是她始料未及的反应,而她绝无闹到端王和王妃面前的勇气。
      这就是为什么,我能躲得过那一记耳光,却反而迎了上去,正面接下了那一巴掌!
      我要一次性断了方予澜闹事的念想,要让她知道,没有足够的深谋远虑,没有绝对悬殊的身份差距,扇人耳光,会是一件多么不谨慎的冲动之举。

      “怎么了?这对你,对方且臻来说,都是好事吧?”我故作惊讶地回头看她,语气轻描淡写,仿佛根本不在意脸上火辣辣的疼。
      方予澜咬牙,似是用了极大的力气克制自己,声音细如蚊呐:“对不起……”
      我心里暗笑,面上装出一副惊讶的模样,道:“你说什么?声音太小了,我听不清。”说着又欲抬脚往回走
      “我说,对不起!”她狠狠地一跺脚,一字一句大声道,“对不起!我不该那么冲动打你,可以了吗?!”
      这就对了。
      这样骄傲的人,如果躲开或者打回去有什么意思呢?
      像现在这样,明明愤愤不平,却敢怒不敢言,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脸面对平日素来看不起的人低头,折了她的自尊,才是最好的回报吧。
      这般想着,我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对她和气道:“这么说……表姐是想通了?”
      方予澜表情扭曲了一下,连连敷衍地点头“是的是的”,随即气冲冲地绕开我快步离去,像是一秒都不愿意再和我待下去似的。
      我看着她的背影,转身往药房走去。转过身的时候,一边抬手揉着红肿的脸,一边无声地笑了起来。

      两人的身影各自离去后,庭院的门后走出一人,狭长的眸子沉沉望着红衣少女消失的方向,微一犹豫,还是无声地跟了上去。
      那正是刚从王妃处过来的方且臻。他原本早早地去请了安,谁知王妃突然叫他去药房把煎的药拿过来,只得赶往这边,还没走到,便目睹了庭院内这滑稽的一幕。
      他本对那个即将成为自己妻子的少女一点兴趣都没有,一如从前,甚至还在思索着如何想办法把婚约取消掉。听到她和方予澜的一番对话,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那句对自己有愧,听起来刺耳又陌生,和印象中喜怒不形于色,成天闷不做声的方承陌完全不同。
      她一直都是默默的,自从小时候缠着他被他一顿乱吼之后,仿佛被吓到了,再也不敢跟他说话,只是经常偷偷看过来,那样小心得让人厌恶的眼神。
      有愧吗?当时她确实也拒绝了母亲,呵,她有什么好拒绝的,她不应该高兴么?

      那时的方且臻,确实有一瞬的触动,只是一瞬而已。

      他没有现出身形,本来不想听两个小女孩吵闹,不想却看到方承陌几句轻描淡写,便让自己那位被宠坏了的妹妹,第一次低下了头,心有不甘地道了歉。
      她不是应该低声下气地受了这一巴掌,把话都吞进肚子里么?她难道不珍惜这盼了多少年的婚约么?竟然说要去取消婚约?
      怎么一言一行都同往日大相庭径。
      方且臻莫名产生了好奇,一时竟忘了自己对她的不屑一顾,做贼似的跟了过去,隔着老远,注视着药房里的动静。

      “小姐,药材都混好了,这要是重新称一份不就浪费了?”声音似是药房刚来没多久的小厮,唯唯诺诺地,底气不足。
      “称,为什么不称?煎的是什么药,拿铜称来,我一个一个对。”方且臻听见少女清亮的声音,带了不容置疑的坚持。
      “可是,小姐您不懂药啊……”
      “不要多嘴了,拿来吧。”
      “是……是。煎的是麦门冬汤(注),东西都在这儿了,您……您就看看吧,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呀。”那小厮都快哭了。

      胡闹,母亲喝的药岂是儿戏,在这里瞎折腾什么。
      方且臻面色一沉,正想走过去教训一下她,不料还没迈开脚步,便生生顿住了。

      “麦门冬七升,半夏一升,人参二两,甘草二两,粳米三合,大枣十二枚……嗯,种类是没错,也没加别的。不过啊,有个问题。”
      “我把我称的这份放在这儿了,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我这份,和你混的那份,分量是不是不太一样?”
      “小姐……这,这个……”
      “你胆子挺大的,人参只放了一两?剩下那一两……莫不是进了自己的袋子?”
      红衣少女重重地将铜称放在桌上,厉声道:“野山参是贵,可你竟敢偷偷从王妃的药里克扣,以为就天衣无缝了?我要是去外边的黑市,是不是能看见方府的野山参,卖出个好价钱?!”

      “扑通”一声,那小厮慌忙跪了下来,连连磕头,哀声乞求道:“小姐,小的错了,小的才负责煎药没几日,一时鬼迷心窍,请您责罚!”
      “小的家中老母得了重病,实在是没有银子看大夫,这才出此下策……小姐!小姐您饶了小的吧!小的好不容易能在王府干活,要是丢了活儿,还怎么挣钱救家中老母啊!”
      方承陌面色稍霁,哼了一声,淡淡地笑道:“以后不必在药房干活了,去下人住的院子做杂役吧。”
      “我不会告你的状,但是以后你也别想做那些轻松些的活儿了。”
      “有这么好的机会,好好干的话,指不准什么时候就能掌管药房。你却不珍惜……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未免太操之过急了。”

      这么说着,她还是从腰包里掏出一块碎银,轻轻蹲下身,放在小厮面前。
      “真病了的话,就拿去找个大夫吧。要是你说的是假的,权当我好心喂了狗。”
      “行了,起来煎药,别耽误了我叔母服药的时间。”
      那小厮呆呆地捧着碎银,抬头望向她,她却转开了头,略显不耐烦地坐到边上的凳子上,不再说话了。

      药房外,那抹挺拔的身影,无声地收回了脚。

      我并不知道有人目睹了这一切,也不知道我的所言所行都被那个从来不正眼看我,偏偏原主喜欢得要死的方且臻收入眼底。
      习惯性的谨小慎微驱使我检查了王妃的药,竟然真的查出了问题。
      那小厮看起来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也许真如他所说的,是家中急事,一时着急才做错了事。还好一两次少放了人参,问题不算太大,发现得早及时止损就行。
      其实,这番放过了他,倒不是我一时心软,而是突然想到了方子蘅说过的话。

      “……他生母以前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呢,可惜死得早……”
      神仙哥哥的生母,也是因为生病过世的么?应该也是在他孩童时期发生的事吧。母亲病逝,他一定……非常难过。
      不由自主地,就没有再对那小厮做什么过重的惩罚。
      我晃了晃头,把那莫名的忧愁从脑海中赶了出去,正好那小厮煎好了药,诚惶诚恐地送了过来。便接过药盏,再也没看他一眼,匆匆往王府内殿赶去。

      “方承陌。”
      才出了药房的院子没多远,突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的心跳猛地停了一拍,胸腔微微震动,仿佛那一声带来了极大的撼动。
      ……这具身体能不能不要听到方且臻的声音,就控制不住自己啊!
      在内心长叹一声,我笑容满面地向面前那一身华贵长袍的男子欠了欠身,道:“早上……”
      “药给我,母亲让我来拿。”他木着脸打断了我的话,不由分说地伸手将药盏拿了过去,低头审视了我半天,像是又在挑我的毛病。
      他们姓方的兄妹两,简直一模一样,连一句早上好都不让我说完,简直可恶……

      我还在那腹诽着,又觉得他实在是太高了,这样俯视着我,高大的影子将我整个人都罩住了,莫名有些喘不过气来,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你退什么?”他挑眉,口气不悦道。
      “没什么,我有些饿,先去用早膳了。”熟悉的语气,熟悉的表情,态度依旧那么差。我恭敬地退到走廊一侧,给他让开了道。
      方且臻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却也没说什么,从我面前直直地走了过去。

      我盯着地面发呆。
      这一幕也很眼熟。
      零碎的记忆涌上脑海,我仿佛看到,曾经无数次我们也是这般在廊上遇见,我也是这样退到一边等他走过去,只低着头,直到他走远了,才敢偷偷抬起眼,有些落寞地看着他的背影。
      他一次都没有回过头,一次都没有。

      “方承陌,跟我一起过去。”
      思绪被猝不及防地打断,我尚未从原主的记忆中回过神来,愣愣地抬起头,看着那走过去又折回来的高傲男子,来不及掩饰脸上的失落的神情。
      “你那是什么表情,谁欺负你了不成?……你干嘛这么惊讶?”
      不耐烦的声线,眼神却没有平日里那样高高在上,是我的错觉么?甚至有一点点温和,让我突然想起了另一个人——我在那人眼里从来不需要那么费劲地寻找一点温柔,那人总是安静地看着我,目光如同初春的风,能将一切寒冰融化。
      不经思考的话语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不,我只是在想,这么多年,你第一次回头看我。”

      话一出口,我已经后悔了,生怕方且臻又要吼我。
      谁知畏畏缩缩地等了半天,却没等到他充满嫌弃的叱责。我偷眼看他,发现他只是略微皱着眉,倒不是很生气的样子,对我说道:“去母亲那里吃早膳,吃完就回去准备,别晚上让全家等你一个人。”
      “走了。快点跟上来!”

      我怔了怔,觉得自己可能是饿傻了,摸了摸瘪瘪的肚子,梦游般地跟了上去。

      注:麦门冬汤,主治虚热肺痿。药方出自东汉·张仲景《金匮要略》“麦门冬七升,半夏一升,人参二两,甘草二两,粳米三合,大枣十二枚。上六味,以水一斗二升,煮取六升,温服一升,日三夜一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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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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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砸雷和评论的小可爱们!!
    涉及可能剧透的评论我就不回复了TUT随着剧情展开后面都会交代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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