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

　　陆洋接过烟抽起来，两人靠在落地玻璃上谁也没有说话。

　　门口的助理频频望过来，乔粥看眼助理，笑着说：“你这上面的人长得挺不错，陆朝公司过来的？”

　　陆洋没接话，她又说：“你快三十了吧？还不结婚？”

　　“是陆朝三十，不是我。”陆洋偏头看她，烟雾里眼神深邃。

　　她还是老样子，永远只记得陆朝。

　　乔粥浑不在意，笑笑：“跟我讲讲。”

　　陆洋抽着烟，看她，不说话。

　　“陆洋。”乔粥吐出烟圈，冷漠地盯着他，声音也很冷。

　　陆洋垂下头看脚，乔粥的脚很小，看起来只有他的二分之一多一点。

　　他记得乔粥第一次叫他也是这样，冷冰冰的，他和乔粥自出生时就开始做邻居，做了九年的邻居，却从来没有听见乔粥叫过他，尽管他们每天一起上下学。

　　那天刚立春，有阳光，却很冷，她走进院子里，叫他：“陆洋。”穿着粉红的小裙子，白色的蕾丝袜，眼睛像注了水一样清亮，手里握着一个橘红色的铁盒子。

　　那是乔粥第一次叫他，整整九年来。

　　他冲她笑。

　　乔粥说：“陆洋，你吃糖吗，我妈妈刚做的，给你吃。”她把盒子递给他，他慌张地接过，小心翼翼又宝贝地抱住，那也是他第一次收到乔粥给的东西，他抱着铁盒子望着她笑，从头到脚都是甜的。

　　他的一句谢谢还没有说出口，又听见乔粥说：“你给我讲讲哥哥吧，我下次还带糖给你吃。”

　　哥哥？陆朝是他继母带来的孩子，却被乔粥叫哥哥。他比乔粥大，乔粥却从没有叫过他哥哥，却叫陆朝哥哥。

　　那时他终于知道乔粥为什么找自己，她想知道关于陆朝的一切。

　　嘴里很涩，乔粥为了他的哥哥第一次叫他，第一次送糖给他。

　　二十多年，又来这招。

　　乔粥没变，只要事关陆朝她从不变，带着目的找自己，在自己最开心的那一刻又把她的目的明明确确说出来。

　　永远都是这样，正大光明地抱着目的来，带着想要的走。

　　“那年我爸破产跳楼自杀，陆阿姨又找了一个叔叔。你知道，我和陆阿姨没有血缘关系，于是她把户口改了，我和陆朝跟她姓。她带我们去北京，叔叔家里有个儿子，很泼赖。陆朝休学一年，然后出国留学，回来自己创办了公司，就现在这样了。”

　　“手呢？他的手怎么受伤的？”

　　“你……”陆洋突然震惊地看她，满是不可置信。

　　“不是你叫人打的吗？”

　　乔粥抬头，仔细研究陆洋的神情，她说：“陆洋，你不乖了。”

　　陆洋扯嘴笑：“我和同学发生冲突，放学被堵了，陆朝为了保护我挨了一刀，砍伤了筋脉。”

　　嘴里有点苦，酸涩。

　　乔粥又点燃一根烟，她看着陆洋，陆洋却沉默地抿嘴，再也吐不出半句话。

　　乔粥了然，她深吸一口，将烟摁在垃圾桶上，说：“走了，下午有事，我明天再来。”

　　陆洋看着那道单薄的身影久久不能回神，脸上有懊悔，指尖的烟灰烧断在手指上，他低头看见垃圾桶上摁灭的半支烟，神色痛苦。

　　午夜梦回，他时常想如果当初他不那样做，是不是现在乔粥还能穿着粉红的公主裙抱着一盒糖笑着叫他陆洋，尽管带着满身的目的。

　　可是，陆洋，已经做了，而且做了很多，很多，很多。

　　**

　　碎水晶片在钥匙串上打转，乔粥盯着它一圈一圈又一圈地旋转，在同一块空间，兜兜转转，还是被挂在钥匙堆里。

　　乔粥吞下嘴里融化的糖果汁，又放进一颗。

　　她拔下钥匙揣进衣兜，下车，又快又精准的走到楼梯入口，一步一步踩上去，就像曾经走过无数次，无比熟练。

　　中午休息时间，大厅里来来去去很多人，他们打量她，羡慕又八卦。

　　“请问您找谁？”前台小姐礼貌的问乔粥。

　　乔粥抬起左手撑在柜台上，手腕的表因为过于大而擦在台面哗啦一声，乔粥低头，手表侧面有一道划痕。

　　真娇气。

　　她竖立手臂，手表滑到小臂处，说：“找陆朝。”

　　“请问有预约吗？”

　　乔粥笑，问她：“你这两天上过网吗？”

　　前台小姐愣了一下，点头。

　　“看过你们陆总的报道吗？”

　　“女朋友还需要预约？”

　　乔粥接连两问，把前台小姐问得有点尴尬，也只是尴尬一瞬间，然后继续微笑说：“抱歉，面见陆总必须提前预约。”

　　嗯，员工素质比卓越强。

　　右手指尖在衣兜里手机上转圈，正要再说什么，肩膀上搭来一只手臂，口鼻间瞬间充斥一股香水味。

　　她微微侧头，看见杜妍抬手将宽大的墨镜往头顶一戴，对前台小姐说：“这是我朋友，以后来咱们公司免预约，记清楚了。”

　　前台小姐连忙应下。

　　杜妍转头冲乔粥笑：“怎么想起来公司找我也不打电话，万一我没在公司怎么办？”

　　前台小姐听见欲言又止，神色诡异，杜妍却搂住乔粥往公司里面走。

　　进了电梯，她按下30，电梯运行又停止，一个男人走进来，“乔粥？”江子扬的声音惊讶意外又惊喜。

　　乔粥冲他点头。

　　“你怎么来公司了？没在医院陪柔柔啊？”杜妍笑着问江子扬。

　　江子扬一愣，转头看了乔粥一眼，说：“这几天有点忙。”

　　杜妍撇嘴，“咱们江二爷能有什么事，差那点子钱吗。”

　　江子扬，江家老二，在圈子里人称江二爷，通俗点就是有钱有权。

　　江子扬摸摸鼻子，不答，转而有些忐忑地问乔粥：“那个……我妈听说你回来后一直念着你，你有没有空我带你回去看看……”

　　杜妍突然惊叫起来，指着江子扬吼：“你带粥粥回去？你你你！柔柔还在医院躺着呢！”

　　“误会，我和粥粥两家是世交，她是我妈看着长大的，十年没见了，现在听说粥粥回来了就念着想见见。”江子扬有点尴尬，对杜妍解释道。

　　杜妍放下手，转头询问乔粥，乔粥点头，杜妍才算松了口气。

　　江子扬又期待地盯着乔粥，指尖滑过糖果盒，乔粥说：“留个阿姨电话吧。”

　　江子扬一愣，最终还是把电话号码给了乔粥。

　　电梯达到三十楼，乔粥随着杜妍出去，身后跟着江子扬。

　　三十楼很空旷，只在落地窗边种了一排绿萝，每隔四盆种上蒲公英，一直延绵到办公室门口，门外坐着四个助理。

　　这架势一看就不是杜妍的办公室，乔粥疑惑地转头去看杜妍，却发现杜妍正盯着自己看，杜妍冲她笑：“我来看看陆朝。”

　　乔粥抿嘴。

　　“妍姐，陆总正在会客，不方便见人。”

　　一名助理拦住他们，杜妍顿住，抬手摸摸耳垂，问：“要多久？”

　　“两小时。”

　　助理请他们到休息厅等候，杜妍窝在沙发上抽烟，时不时拿出手机发送消息，突然抬头叫乔粥：“粥粥吃午饭了吗？要不要点外卖？”

　　乔粥蹲在绿萝前，指尖在叶子上扫来扫去，闻言摇头。江子扬站在窗前，余光里全是那个蹲着的身影。

　　杜妍笑笑，视线转过落在手机上继续敲打键盘。

　　三个人就这么沉默，沉默，沉默着。

　　乔粥蹲累了，走到杜妍身边坐下。

　　“粥粥很喜欢绿萝？”杜妍收了手机，问她。

　　乔粥抬眼去看落地窗边的绿萝，说：“嗯，不容易死。”

　　明亮的天空突然变幻了脸，朵朵乌云压抑而来，变厚，变浓，重重叠叠，浑浊里一道亮光，“呲啦”一声明亮的闪电破空划下。

　　下面，小小的点充斥在每个角落，快速又缓慢地挪动。

　　“轰隆”一声雷鸣炸响，豆大的雨珠夹杂着大风噼里啪啦落下，砸在玻璃上“哒哒哒”响，像豆子，又像冰雹，坚硬。

　　记忆里，也是这么大的雨，被暴风刮在身上，砸得浑身疼，明明近在眼前的家变得遥远不可及，她抱着被豆子砸破的绿萝冲进邻居的屋檐下，站着躲雨，站着等爸爸来接，浑身都是湿的，湿得冷，她从来没有穿过这么湿的衣服，她冷，单薄的身体被大风刮得站不稳。

　　她站在墙角，皮鞋里全是水，蕾丝袜已经脏了，裙摆的绿萝也看不清了。

　　那天，她的爸爸没有出现，妈妈也没有出现。

　　是她的头磕在邻居阿姨的墙壁上砸响了门铃，然后一个又瘦又高的哥哥打开门，他的眼睛是海藻色，非常漂亮。

　　哥哥问她：“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哥哥穿着白色的睡衣，很白，外面下着暴雨，能染黑的白。她摇头，说：“哥哥，我冷。”

　　然后哥哥带她进去，放温热的水，有白色的泡泡，她泡在里面又站起来，穿那件宽大的短袖，踩着软软的地毯跳进哥哥的被窝，哥哥给她洗干净了那条绿萝小裙子和白色的蕾丝袜，挂在阳台上，风一吹就飘扬，如果对面的人开窗，一定能发现她在这里。

　　对面，是她的家。

　　那晚她睡在哥哥的床上，梦里没有爸爸没有妈妈，只有一条浓厚的海藻缠绕她的腿，她没有踢，她趴在海藻堆里找，找那双眼睛，那双像海藻的眼睛。

　　最后她没有找到那双眼睛，在海藻深处，她看见了一盆绿萝，和她裙摆上的绿萝一模一样。

　　第二天，她穿上绿萝裙和蕾丝袜，皮鞋被刷得干干净净，她在哥哥的书本上写下自己名字。

　　然后回了家，家里没有爸爸，只有妈妈，她坐在沙发里，眼睛红肿，后来，她再也没有见到过爸爸，就像她留下的那盆绿萝，永远在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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