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之梦

作者:毕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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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


      淋浴的水声屏蔽了浴室与外界的全部联系,湿热的水幕之中,我可以放心思考,因为,它们的声音,不会被任何人听到。
      水滴溅入眼睛,涩得睁不开眼,我却仍努力的紧盯模糊在水气后边的顶灯。我不想闭上眼睛,那样做时,刚刚被拥时的溺水感觉又会如潮涌上,心脏会因悸动而紧缩不适。
      我和syou之间,有什么,正在超越界线——八年来我们顺理成章深信的那些无形界限。不只是syou,还有我。
      冬季里任何一个房间都会门窗紧闭,浴室也不例外,微小的漂浮水滴挤占了太多空间,不只是狭小的长方体房间,还有我的肺叶,我呼吸不到氧气,只一再吸到浓密的水汽。我伸手贴在浴室的白瓷砖上,它们依旧沁凉宜人,于是我贪婪的将整个手臂和肩膀都贴上去,最后,干脆背靠墙壁坐下,瓷砖的表面像紧致的皮肤,细腻光洁,甚至找不到毛孔。热水无休无止的冲刷,背后却坚冷沁凉一片,我困在永不能交融的平整缝隙,动弹不得。
      我记得两年前刚住进来时,这里的墙壁只是青灰的水泥汀,我偶尔说了一句喜欢有白瓷砖的浴室,syou便念念不忘装修的念头。
      他四处游说,说房子地段好租金合理住上几年没问题,适当整治也是可行的。我和信士都劝他打消这个无聊幻想,租来的房子,哪用得着那么精心,谁都表示不支持此项伟大事业。
      他不甘心的跟房东交涉,自然更不被理睬。但脑袋里塞满水泥的少爷顽固不化,自己去建材市场逛悠了几天,回来咬着笔头做装修预算,他看中的瓷砖质优价也优,还雄心勃勃六面墙都贴满,再加上请工人的人工费,靠他的可怜积蓄,就是把他自己论斤卖了也仍远远不够。
      倔小子郁闷的摔掉原子笔,把满是数字的白纸揉作一团,自此闭口不提此事。在我以为他已经彻底死心时,那孩子却不知道从哪里搬回两箱瓷砖和水泥工具,高挽了袖筒准备自力更生。信士嘟囔他乱花钱,小鬼掰着指头报了工程总造价,廉价的惊人。
      “我暑假跟着装修队打工啊。别瞪眼,我个子大,说我16岁也有人信,当个小工很容易了。”他打开纸箱,给信士指点,“瓷砖是我从他们不要的废料里一块块拣出来的,剩下不够的才又稍微买了点,水泥白拿,工具借他们的,贴砖技术已经学会。好,现在朕要御驾亲征,闲杂人等拜托回避肃静。”
      我和信士在公共浴池凑活了一个星期,以后就正式开始天天享用洁白明亮的高级浴室。作为奖励,我还带小鬼小小的旅游了一趟,他爬起山来精力充沛,把我远远丢在后边。
      我记得我没有对他表示感谢,谁让他自己乐意折腾。但还是在他志得意满的自我褒奖中找来硫酸,仔细擦净砖面上每一点不小心沾溅的水泥。syou不知好歹从背后抱住我,把脸埋在我脖子里磨蹭。我警告他这样我会被硫酸毁容,他立即放了手,但随后不知廉耻地说:“反正你有怪力,可以神速恢复。”
      我几乎想拿瓶子泼他。
      但最后还是笑成一团,我望进那个属于我的孩子漆黑明净的双眼,满满装的都是我的笑脸。
      甚至在不久之前,我还不曾怀疑他的归属——属于我的美丽的孩子,总是温暖微笑,近在手边。
      而今却已不再。现在我和他之间,不是挨得太近,就是退得太远,远远近近总是看不清彼此的脸。
      身上的血点惨白瓷砖衬托之下格外刺目,血光刺的眼疼。
      这尖锐疼痛,他感受不到,也没必要体会,完完全全是我的个人事务。
      水流冲刷赤裸身体,死去女孩最后残留在身上的微弱气息也随水流逝,她在我的生命中甚至未曾留下一波涟漪。
      再甚至,就连syou看来,她也只是弄脏我的一点卑微污迹。
      我对着水雾冷笑:亲爱的syou,在我这里,你真正的看见了什么?
      你的天使以吸食人血为生,面无表情吞噬生命,你却假装盲目视而不见。你固执的用纯白羽毛妆点幻象,不肯看向气泡外的真实。
      如果我是别人,你会怎样;如果,今晚的猎物换成塔吉雅娜,你又会怎样?
      我笑出声来,起身关掉淋浴,随后眼前黑影团团,干呕不止。

      客厅里漆黑一团,空无一人。我看一眼syou紧闭的房门,再次确定沙发上也是空的,发了一秒钟的呆,然后准备赶快回自己房间睡觉解乏,不再理会证明自己生理正常的白痴。
      开了床头灯,惊见大变活人的蹩脚把戏,syou正讪讪的看着我,想挤点笑容,却僵在嘴角。
      我惊愕之下差点抓了台灯砸他,想想砸坏了还是我买我收拾,医疗费也是我掏,于是悻悻作罢。
      “你怎么在这?没事就到别处睡,我累了,要休息。”我毫不留情下逐客令。
      “沙发太短,信士打呼噜,你的床又比较大……”他又套上小狗面具,眼巴巴看我,“只是今天晚上。”
      “你要讨好女朋友,我干嘛要陪你受罪?想为女人牺牲就彻底一点,自己去沙发献身吧。”我伸手扯棉被,那个厚脸皮的混蛋死死拉住被角。
      “放手。”我沉下脸来,“要棉被自己去柜子里找。”
      他颓然放开手,垂头丧气坐起来:“kei,我只是觉得很累,想好好休息。”
      “那是你自找的,我也很累,需要好好休息。”
      他抬头看看我,然后低头搓搓脸,勉强提点精神:“你今天……算了……你是不是吸了不合胃口的血不适应?”
      “跟你没关系,至少我没吃有毒的蛋糕。”
      “你……”他叹了口气,“家里没什么药了,我只找到这一瓶。”他拉开抽屉,摸出一个小药瓶,细长的圆柱形玻璃瓶里,白色的药片整齐排成一列,安静乖巧。
      我认得是那日发烧时他顺路买回的胃药,伸手接了又扔回抽屉:“我讨厌吃药。”
      “我听到了,你在浴室里——你是不是不舒服才心情不好?”
      “不,心情一直非常美妙。”
      他无可奈何的叹气:“我还是不知道每个人都怎么了,但我真的累了……觉得很疲倦……我还是不打搅你了,你需要好好休息。”
      他又拉开抽屉找出药瓶,倒一粒在手上:“虽然说明说饭前吃,但是应该还是能有点效吧。你吃掉我就去睡沙发。”
      我看着他手中的药片,洁白细腻的质地,灯光照射下有星点石英般闪光,安安静静伏在他的手心。他的手随着呼吸几乎难以察觉的上下起伏,手心的干燥温度渐渐传递进药片,柔和温吞的暖流,填平艰涩沟壑,所经之处柔和一片。他满怀期待的看着我,眼中传递的关切没有丝毫做作。而我则仔细盯了会他疲惫的脸,伸手摁灭台灯,转身出房间,另取了棉被后在沙发上躺下。
      那个孩子在我身后深深的叹息,我假装没有听到。

      我很长时间都难以入睡,虽然我疲惫得甚至不想移动一根手指。被角怎么也掖不紧,似有似无的冷风总是凉飕飕贴在肩膀脊背,甩也甩不掉。我翻来翻去,后来挤进靠背与座垫的夹角,夹在狭小角落,才感到点安稳,勉强睡去。
      睡眠同清醒的交替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分界,我慢慢退出梦境,恢复现实感的时候察觉到有人正静静注视我。我仍安静的躺着,几乎整张脸都藏在被角和散下的头发里,像是依然沉睡。
      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感觉:温度和体味,还有呼吸的节奏,甚至于靠近时气流变动的微小压力——syou不知这样站了多久。
      他见我没有动静,便俯身将我抱起,动作小心而谨慎,连人带被稳稳托起,手臂有力的像是我没有重量一般。我飘浮空中,只有这一双手臂可以依靠。
      那孩子抱我走向他的房间,脚步也放的轻缓,怕吵醒我。走到门口时开门费了点事,只得把我向上托了托,一只手加了点力,腾另一只好去开门。我借势挪了挪身子,他立即停止动作,进退不能。
      我裹在被中,而syou就托着这个巨大的棉花包不敢动弹,我在心中暗笑,同时发现——我已经好久没有因这个孩子而感受到点安心和快乐。这样想着,笑意还没浮上嘴角便已变质,化为微弱的叹息。
      我们在黑暗中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屋内如此安静,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声清晰可闻,渐渐感觉到暧昧不明的情绪弥散在两人之间。syou下意识的加了点力道,将我搂得更紧些,力度和位置的细微转变中,这个拥抱的表意也被悄然置换,超出了它应有的界限——而我和他,只能听从内心隐秘角落的指派,任它发展蔓延。
      syou重新移动脚步,将我轻轻放在床上。我在心中默默倒数他手臂抽离的时刻,准备迎接空落感觉的最终到来。
      但他迟迟没有撤回手臂,一只手仍环过我的背拢在肩上,隔着睡衣也可以清晰感觉那些有力却温顺的手指。
      “kei……”他低声唤我的名字,我只是装作沉睡未醒。
      他叹气:“你一定很累了……我也一样……”
      我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他另一只手一直放在我的腿侧,现在则试探的搭在我的腿上。他如此小心,几乎感觉不到的触摸,在被外沿着身体轮廓一路慢慢拂过,再自脖颈和下颏攀上我的脸颊额角,轻轻荡开额前的刘海,手指画过鼻梁,指腹落在唇上,细致描摹唇瓣的形状。
      黑夜一向有着迷惑神志的魔力,我任这个孩子继续动作,不想追查究竟,却也更不想阻止——甚至有所期望,时间可以停滞于此。
      因为这个时刻,我们卸去不安疑惑,靠得如此之近。
      最后,那个孩子将脸埋在我的颈窝,我同他轻轻的贴合,彼此都安静而温顺,从对方身上汲取力量和安宁。
      他的胸膛,已经宽阔而且令人安心,这一次,我真的沉沉睡去。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深沉的睡眠漫无边界,静止如死亡,眼睛合上又再度睁开,许是一秒,许是一生。天色将亮未亮,屋内昏暗不明,窗帘的四边渗进些天光,阳光气味的棉被馨香中,前尘往事隔层玻璃板同我安静对视,恍若重新入过轮回,全是身外事。
      客厅里一样昏暗,空气似水,顺滑流过身畔,带来微小的压力和浮力。窗帘缝隙一样渗进些天光,光线入水的最后余韵,不易察觉的荡漾。syou蜷在沙发上熟睡未醒。我看向他的睡脸,凝滞漂浮的错觉中一切恍如隔世,心底一片静谧,方才的模糊梦境自沉睡国度弥漫而来,那里,我同他是全部唯一存在,许是一秒,许是一生。
      这一刻,时光凝滞,几近永恒。
      在过往的很多个清晨,我曾用尽各种古怪办法唤他起床——而此刻,我惶恐于他突然醒来的可能性——微小的忐忑在心尖跳动,近乎温暖的悲伤随后溢满胸口。
      刷牙时,牙龈出了很多血,我对着被染红的牙刷发呆,然后机械的反复漱口及冲洗牙刷。有那么一瞬,我觉得舌头僵硬在口中,抬头四顾,看见自己的声音化作无数气泡,上升的过程中,有一些还曾在光洁白瓷砖表面轻巧弹跳。
      而最终,它们全部无声无息消失——消失在这似乎永不能终结的拂晓。

      打理整齐回到客厅,syou却已不在,沙发也收拾得平整干净。信士正在厨房忙碌——最近他总是在早班前备好大家的早餐。他房间的门半开半掩,syou背对门口躺着,不知是睡是醒。我回房关门,将被子拢做一团,靠上去找个舒服的姿势,不知不觉又睡过去。
      再次清醒时,门外syou和塔吉雅娜正低声商量什么,随后塔吉雅娜开了手机,喧闹的开机音乐还没落定,信息铃声便嘀嘀哩哩响成一片。
      塔吉雅娜一条条听留言,听筒泄漏出纳雷什金娃的声音,细小嘁嚓在空中颤抖而过。还没听完,电话又打了进来。她接通后只是默默听着,许久才有回应,用的是俄语。起先仍是争吵,不知不觉语气渐渐和缓,最后,变成呢喃的低语。
      syou规规矩矩坐在一边,默默等着她合上电话,询问的望着她。塔吉雅娜带点抱歉的冲他笑笑,右手手指微弱的晃了晃:“那个……可以了……”syou会意点头,起身去插电话线。
      塔吉雅娜跟上去环住他的腰,脸埋在他的背上。两个人静静的保持这个姿势,冬日清晨难得的稀薄阳光斜射在他们身上。
      “你说的对,我应该……先回家去。”
      我推门而出,两个孩子正黏在一起,syou条件反射的想推开女人,微弱挣扎了一下。塔吉雅娜知道是我,并不抬起头来:“……也让kei很困扰吧。”
      syou回头犹豫看向我,我扬了扬眉毛,去厨房里寻觅信士留的早餐。
      对我来说,填饱肚子远比参观情侣甜蜜要来的有实用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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