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芙]今天我娘上坐忘峰了吗

　　杨逍病重的消息是在秋日的一个午后传到武当山的，彼时杨不悔正领着稚儿一同收拾着行礼箱笼。

　　她与殷梨亭已商量过，原定了今年一家三口要回昆仑山光明顶陪她父亲过重九佳节，路遥千里，要准备的物事自然繁多，她自小被父亲捧在手里珍若珠宝，多少染上了三分任性的小姐脾气，家中诸事做惯了甩手掌柜，反正事事都有夫君操心，她乐得无事一身轻。殷梨亭这几日已将远行事宜事无巨细安排得妥妥当当，明日便可启程归宁，她一想起久别的爹爹便归心似箭，一时半刻都等不及了，恨不得马上就到了明天。

　　传话的明教徒一脸风尘仆仆。

　　“教主病重，药石罔效。”

　　一句话，八个字，落入杨不悔耳中，便如晴天霹雳，劈得她眼前一黑，只觉自己头顶的青天瞬间塌下来一半，想要问问父亲是如何病的，何以如此严重，但喉咙哽痛，竟是一个字也没吐出来，手里擎着的两件玄色长袍原要往箱子里放的，此刻扑簌簌地落在了地上。

　　袍摆上精心刺绣的朱红火焰露了出来，一滴泪珠落在上面，慢慢渗进丝线，殷红如血。

　　杨不悔眼中发红，劈手拿了壁挂上的长剑出了屋去，独自闷头冲向马厩，武当的小弟子正在喂马吃料，却见他们那活泼美丽的六师婶不由分说地夺了他手里的鞭子，利落地翻身上马冲了出去。

　　小弟子一脸懵，醒过神来连忙大喊：“六师婶！小心别碰了头！”

　　杨不悔又哪里听得进去，一路险险躲过门额路障，却不免被小路两旁伸出的枝蔓刮得脸颊生痛，她恍若未觉，只顾咬牙飞奔。

　　院落中惊呼四起。

　　人人都在喊她。

　　什么称呼都有，独独没有一声低沉慈和的“乖女儿”。

　　她眼前蓦地升起了一片聚起便散不开的水雾，再看不清前路。

　　身后蓦地掠来一阵劲风，一个温暖又熟悉的怀抱紧紧地将她箍在怀中，眼前一花已稳稳地下了马。来人宽厚的手掌安抚地轻拍着她的背心：“别怕，别怕。不悔，别害怕。”

　　她一听到声音顿时如找到主心骨般心头一松，嘴一撇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六哥，我要回家……现在就回……我要去找我爹……”

　　殷梨亭心肠最是柔软，也跟着不悔红了眼眶。

　　“好，不悔别哭，我现在就带你回家。”

　　***************************************************

　　杨不悔终是错过了见她父亲最后一面。

　　从武当山到昆仑山，从水秀山青到苍茫大漠，她一路披星戴月，车马疾驰，赶到光明顶时迎接她的却是满目白绫。

　　她头晕目眩，跌跌撞撞地进了灵堂，却连棺椁也没见一具。

　　五散人不再疯疯癫癫地说颠倒话，一个个素着衣衫劝她节哀。

　　她摇了摇头，一脸苍白地看着案台上摆放的梓木灵位。

　　塞克里叔叔见了她老泪纵横，把一个白瓷罐子珍而重之地交到她手上：“小姐，教主行的是火葬，他此前交待过，待他身后，不必因循中原那些繁文缛节，丧事一切从简。”

　　殷梨亭扶着不悔，帮她稳住几欲瘫软的身子，问塞克里：“岳父大人得了什么病？他身体一向强健，病势怎会来得这么快？”

　　“唉，那日元人降了的消息传过来，教主心中畅怀，便多饮了几杯烈酒，不成想引发了心脉旧疾……后来，我一再劝他，要小姐回来一趟，他不听，我也不敢再多言。小姐，您也别太伤心了，教主说了，现世安稳，他再没什么可不放心的了，教主他，他是含笑走的。”

　　杨不悔怔怔地看着塞克里，颤着手接过了那罐子低头看着，半晌才低低地问了一句：“我爹他……他走时，可给我留了话么？”

　　“留了的。”塞克里抹了抹眼睛，“教主说，让您把他带到蝴蝶谷，同纪晓芙女侠合葬一墓。”

　　杨不悔抱紧了父亲的骨灰罐，她从八岁来到父亲身边，除了甫一相认那段时日爹爹常提起她娘安慰她的情绪，后来那许多年关于她娘的名字他是一个字也不肯提的。不想这名字再被他提起，竟是临终遗愿。

　　生未同衾，死同穴。

　　娘啊，爹爹他终是抛下不儿，去寻你了。

　　连日来的奔波疲惫终于打垮了她的意志，她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她做了一场长到醒不过来似的梦。

　　梦中，她的父亲鬓上已现霜白，面色如纸，病容明显。

　　他独自一人呆在坐忘峰的家中，形容有些萧索。

　　她突然心酸地意识到，原来她爹爹真的已经老了，不管他的外表看上去多么年青矍铄，他的年纪已到了知天命的时候了，皱纹已经爬上了他的眼角眉梢，再没了曾经的意气风发。

　　周颠叔叔说，她爹前半生过得太顺风顺水，年少即成名，二十岁上下便坐了明使的宝座，在明教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孤傲狂妄得没了边，偏又长了一张好脸，即使说话能把死人都给气活了，照旧迷得遇上他的女人神魂颠倒，一个个的没个女孩子的矜持，成天跟在他后面自荐枕席，只为求个露水姻缘，可惜她爹眼光高，谁也看不入眼，嘴又毒，不知惹了多少女儿泪、伤了多少女人心。结果呢，报应就来了。三十多岁遇上了她的娘亲，桀骜不驯、飞扬意气，都为那朵看上去娇柔质弱的芙蓉花埋葬了去。

　　“嘿嘿，英雄气短啊。”周颠叔叔说话拿腔拿调的，特有意思，“哎呦，不悔啊，我可不是夸你爹是英雄的意思，我就，就那么一说，打个比方而已。千万别跟你爹提！”

　　其实她一直都知道，五散人虽然嘴上不说，但后来一直都很敬重爹爹，这跟她爹是不是当上了教主没有半分关系。

　　她看着梦中的父亲，即使病容满面，他的一双眼睛依然是明亮的，如黑夜中的繁星，吸引众生仰望。

　　一阵紧似一阵的咳嗽让那双眼睛有些痛苦地阖上了一瞬，她见父亲用帕子掩住了嘴，咳嗽声渐渐止住了，他放下的帕子上却染上了一抹刺目的血色。她的心跟着一紧，想要上前却一动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爹吃力地撑着桌角站起来，慢慢踱向室外。

　　她的视角也跟着父亲的去向而动了，她见爹爹绕过栽满花卉的院子，径直去了西厢。她爹一推开门，她就忍不住流了泪，她的闺房中依然花团锦簇，一切的摆设都跟她出嫁前没甚么两样，多少奇珍异宝都摆在她房里的多宝格上，甚至有几样还是她从未见过的，想必是她爹爹新得的新奇玩意儿，一准儿打算有空上武当山给她和外孙带去玩的。

　　她爹站在房里看了许久，最后伸手摸了摸多宝格上的一对儿白玉雕成的小兔子，那是她从小最喜欢的把手摆件，她出嫁时没有带走，特意留下来给爹爹的。她爹小心翼翼地拿起了那对儿摆件，握在掌中出了西厢。

　　他没有回他的房间，而是转路去了后花园，深秋已至，花园里多数花儿已开至荼蘼，只有几簇鹅黄色的瘦菊生机勃勃，含苞欲放。

　　她爹的墨色长靴踏过软红满地的香径，对满园美景毫无留恋，施施然进了暖房。

　　暖房里栽满了一丛丛一树树的木芙蓉，此时正是花开时节，一眼望去红艳如锦、灿若朝霞。

　　南方的嘉木，能在这苦寒之地养活了，也不知费了她爹多少心血照顾。

　　她爹便在这房中看着这些花儿枯站了不知多少时辰，直至月上树梢，他才又有了动作。他端起了一盆品种名贵的“三变据霜”，走到暖房外不远处的尖角红亭坐了下来。

　　花和玉兔子都被他摆在亭中石桌上。

　　她爹的手指轻柔地拂过芙蓉娇嫩的花瓣，脸上泛起了一丝笑意，他自己一个人跟那朵花讲起了话：“俗话总说，老夫疼少妻，这话搁在咱们不悔身上倒也合适，殷六侠……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女儿在他身边性格又骄纵了几分，都是个做娘的人了，成天皮猴一样的闹腾，”她爹轻笑了一声，两缕美须跟着笑声抖了抖，“挺好的是不是？我呢，也放心了。”

　　“嗯，这芙蓉花真难养啊，我在坐忘峰养了二十多年，今年终于开花了。”

　　“也不知江南小筑里的那些芙蓉是不是开的同这里的一样好。”

　　“当然，你养的花儿才是最好的。”

　　“傻丫头，我若现在去见你，你还能认出我么？”

　　“十年生死两茫……”

　　她爹伏在桌面上，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终至不闻。

　　塞克里叔叔没有骗她，她爹真是毫无牵挂，含笑而逝。

　　杨不悔一时心中大恸，她发现自己终于能动弹了，飞扑过去伏在她爹背上，像个不懂事的小儿一般“哇”的一声痛哭失声！

　　“爹爹！爹爹！你别走——”

　　“呜呜……爹爹！！”她挥舞着四肢挣扎着从梦中惊醒过来，却被一个温软又泛着淡淡香气的怀抱拥在怀里，一个熟悉得让她想要流泪的女子声音温柔地在她头顶响起来。

　　“不儿不怕，不儿乖，只是恶梦而已，娘在呢，不儿不哭。”

　　杨不悔一脸惊愕地猛然抬起头来。

　　映入眼帘的一张脸，俏若芙蕖，白皙秀美，许是因女儿夜里受惊哭喊着要爹爹的缘故，一双杏眼盈然有泪，嘴角却挂着安抚的笑容，一声声不厌其烦地哄着她。

　　不是别人，正是她那早逝的娘亲，纪晓芙。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