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吟[剑三]

　　孩子大了，性情就显出不同来。开远尚未满四岁，已愈发跟曹炎烈相似了，心事总藏着大半，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而弘节两岁生辰已过，活泼外放的性子也显了出来，整日里四处乱跑个没完。
　　活泼爱动是好事，却也难免闹得人头疼。白日里曹炎烈教开远教徒弟，得闲时还去山里猎野物好给桌上多添几道肉菜，带弘节的活计大半就落到了木昔身上。几十日下来，木昔焦头烂额，好容易捱到七夕，一入夜就托辞邻家嫂子喊她乞巧，把弘节跟开远丢给曹炎烈，自己一道烟跑了。
　　曹炎烈叫了两声没叫住，只得板着个脸回了屋，心道来日要跟自家婆娘好好算账，却不料一回屋就见弘节使劲扯着门帘玩，已扯下来了半扇，而开远正两手抱着去拖他靠在门后的那杆大枪。昔日素来沉稳、喜怒不形于色的曹山狼头皮都发了麻，恨恨骂道：“什么‘来日’？今日就叫你俩气死了你老子！”
　　开远转头看他一眼，跟他一般的板着脸，转头又去拖那枪。曹炎烈怕那枪砸了他，忙先把他提起来扛到肩上，又转头去逮弘节。弘节还当父亲要跟自己玩，笑着大叫一声：“追追追！”跌跌撞撞往屋外跑去。
　　曹炎烈大怒，骂道：“跑什么？你一个男孩子怎的这般不沉稳，来日难成大器！”说着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把弘节也提了起来。
　　到底还是孩子，弘节手脚百般舞动也挣脱不开父亲手臂的钳锢，跟哥哥一起被提回了里屋。曹炎烈把他俩在床上摆好了，从床头拿起先前做的几块木板来，摆在床上，道：“开远，这个字是什么？”
　　开远看了一眼，淡然道：“大。”
　　曹炎烈就又拿了一个，道：“这个呢？”
　　开远道：“兵。”然后忽抬头问道，“爹，‘曹’字怎么写？”
　　曹炎烈心下满意，却仍端着个架子，道：“待你学到一百个字了就教给你。”说罢又拿了两块木板来，四块放到一起，拉着弘节的手按到一块板上，道，“你数数，这是几个？”
　　弘节道：“一个。”
　　开远似他这般大的时候，十个之内的数看一眼就能说出来了。曹炎烈心下暗暗叹了口气，还得耐着性子学木昔的模样，鼓励道：“接着数。”
　　弘节伸手往后头几块上按了按，道：“一个、一个、一个。”
　　曹炎烈气了个仰倒，刚要发作，却见开远拉了拉弘节的手，又把木板往他跟前堆了堆，道：“二弟，几个？”
　　这回弘节摆弄了几下木板，笑嘻嘻地竖起来四根手指，竟是个识数的，只奈何嘴笨不会说，来回只知道“一个”。
　　木昔也便罢了，开远都比自己更了解弘节的脾气些。曹炎烈没了脾气，又拉不下脸来做慈父，就仍只摆弄着那几块木板，教弘节念“一二三四”，又教开远背曹魏武王的诗：“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
　　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开远总要跟父亲较劲，譬如曹炎烈拿木头给他做了把小枪，他偏不使，一有机会就使劲去搬那柄铁打的八尺长枪。诗词曲赋上自然也是一般道理，纵然开远听不懂诗里的意思，也跟着一字一字的背了起来。
　　弘节却没这么安稳，瞎念了三五遍，头一遍还是“一二三四”，后头就成了“咦额日日”，再后来索性趴到了床沿上，回头叫曹炎烈道：“爹，蛐蛐叫！抓去。”
　　曹炎烈骂了一声“滚”，想想觉得不对，又呵斥道：“滚回来！整日里想着玩怎么成？你哥哥都识得好几个字了！得亏的如今家里不好过，否则还不养出个纨绔来。”
　　弘节跑过来拽着他的衣袖，瞪着一双跟娘亲一样的圆眼，极认真地道：“抓去！抓蛐蛐去！”曹炎烈说了他两句，他也不恼，笑嘻嘻地爬到父亲膝头，拿起两块木板比划着玩，嘴里道：“打你！……咚！轰！追追追！……”
　　没过多会儿，开远也跟着他闹了起来。曹炎烈哭笑不得，一手揽着一个，看了半晌，叹道：“你们这一个个的可真不叫人省心，整日里就知道玩啊闹的。来日若你们娘再给你们生个妹妹就好了——瞧邻家的丫头，又文静又听话，会绣花还会写字。”
　　开远仿佛不服气，嘀咕道：“村头云霞还教我爬树呢。”
　　弘节却听了就欢喜，手舞足蹈道：“要妹妹！我当哥哥了。”
　　曹炎烈笑道：“你若当了哥哥该如何？譬如说有人同你妹妹打架……”
　　弘节敛了笑意，把手里的木块往床上一掷，瞪眼大声道：“打死他！”
　　开远按住他的小手，煞有介事地教他道：“二弟，不可随意杀人，该送他去下大狱，判他斩首。”说罢忽又抬头道，“爹，我听娘说你有妹妹，我们怎么没见过？”
　　曹炎烈一愣，矢口否认道：“哪有的事？你听岔了，你娘说的是邻家叔父的妹子。”
　　开远“哦”了一声，又道：“娘怎么还不回来？”
　　曹炎烈道：“今日是七夕，你娘乞巧去了，来日针线活做得好，你俩才有妥帖衣裳穿。”
　　开远听得“七夕”二字，两眼亮了下，道：“娘给我讲过七仙女的故事。爹，你会讲吗？二弟还没听过，你给他讲讲。”
　　“不会讲这个。”曹炎烈自是不屑于儿女情长事的，也不欲两个孩子大了耽于此事，就道，“我给你们讲个旁的——说这家有个姑娘，自小也是娇养着的，却生性泼辣，跟个小子似的，不学绣花缝补，却要学枪法骑术，五岁上就敢跟邻家八岁的小子打架。她爹劝她她不听，她娘劝了也不听，她有个哥哥，也劝她，可她还是不听，每日辰时不到就起来练武……”
　　开远不解，打岔道：“劝她做什么？我若有个妹妹，我就教她使枪。”
　　曹炎烈摸了摸他的脑袋，道：“你说得对，学些功夫倒不至于被人欺负了去。”开远受了认可很是欢喜，咧嘴笑起来，曹炎烈就接着讲，道，“后来打起仗来，这家的父母都过世了，这姑娘流落江湖，过得很是艰难……”
　　这回打岔的是弘节，道：“哥哥呢？”
　　曹炎烈轻描淡写道：“死了。”又道，“所幸她遇上一位大将军，这才不再漂泊了，却投身行伍之中，做了个马前卒，过了不到一年，因武功兵法皆是上乘，又会处事，就从伍长当到了校尉。”
　　开远惊道：“女校尉！”
　　“正是。”曹炎烈道，“往往女子当到校尉也就到头了，她后来却还当了将军：那年西域有敌来犯，这姑娘随军出征……”
　　当年曹雪阳在西域一战成名，曹炎烈知道她下落时虽已过去了十来年，可到底这是光耀事，他稍加打听也知道了不少。他熟知军中事，如今讲起打仗，纵然许多细节是发挥来的，也讲得跟真的一般。开远跟弘节也不知能不能听懂，却都听得出神，连娘亲已回来站到了三人身后都不曾发觉。
　　好容易这一战讲完了，弘节连声道“再讲一个”，开远低头咂摸了一会儿，满脸羡慕地道：“当将军真威风！娘为什么不能也当个将军？”
　　曹炎烈笑道：“你娘连枪都扛不动——”话音未落，头上已挨了轻轻的一巴掌，他一回头，正好对上木昔瞪圆了的一双佯怒的眼，就笑道，“回来了？正跟他们说呢：来日你给他们生个妹妹……”
　　“跟孩子们说什么有的没的！”木昔霎时红了半边脸，抱起弘节就往对面隔间走，道，“开远过来！都几时了？快些洗了脸睡觉去。”
　　开远跳下床，巴巴地跟了过去，道：“娘，我爹给我们讲了个女将军的事……”
　　木昔自然知道他讲的是哪一位，就应道：“是了，那是天策府的宣威将军，怎么，崇敬得紧？是好事……先好好睡觉，我还知道好几位大将军的事，你们若听话，来日也可讲给你们听。”她一面说着一面给弘节洗了手跟脸，把兄弟二人都撵去睡下了，这才回屋来，虚掩上门，卸了钗环脱了鞋，吹熄了灯，靠在曹炎烈肩头看着月色，道，“曹将军封将军那日可把我们吓坏了。”
　　曹炎烈道：“怎么，那日出什么事了？——小声些，仔细他俩没睡着，方才还问我是不是有个妹妹呢，鬼得很。”
　　木昔便放轻了声儿，道：“那时我们才八九岁，每日只练半日武功，剩下半日里就胡传闲话。曹将军——那时还是曹校尉——立了大功，圣上要封赏，却因是头一位女将军，朝服赶制不及，便由秦夫人等给她张罗了一身还过得去的姑娘家的衣裙，一早随李统领、杨教头等面圣去了。”
　　曹炎烈显是听得心疼了，叹了口气，道：“想来那许多年她都没怎么穿过裙衫，竟还得现张罗一身。”
　　木昔道：“反正那是我头一回见她穿。你是不知道，可好看了！……”
　　曹炎烈面有得色，道：“那是自然。”又道，“若她不那般执拗……来日做得公主，自是更好看的。”
　　这许多年了，他虽提的不那么多，却也不曾全然放下这个志向。木昔心中骂一声“本性难移”，白他一眼，接着讲道：“你晓得的，孩子们总爱胡想，问大人们时他们又不说什么，只说叫我们好好练武……到后晌还不回来，我们就轮流去秦王殿前巴望。轮了两班后还不见回来，青青忽就哭了，说：‘坏了，定是陛下见曹校尉这般好看，留在后宫里当娘娘了！咱们再见不着曹校尉了。’我们都觉着她好看极了，立时全都信了，嗷嗷地哭起来……”
　　曹炎烈听得笑了，道：“胡说什么，她野丫头一般，谁看得上她？”
　　木昔正色道：“那日你是没见，可端庄极了！”
　　曹炎烈忍着笑道：“好，那便端庄罢。你那日后来怎么着了？”
　　木昔道：“我们哭了一会儿，四处去说，被大人们一顿好骂。后来曹将军回来了，原是陛下赐宴，还赏了一把好枪——真真是好，我等围着看了许久，她叫我们一人摸了好几下呢。”
　　两人一同笑了一阵，曹炎烈忽看着外头月色，道：“也不知雪妮儿如今醒着还是睡着。”
　　这是又挂念妹妹了。木昔想不出该如何安慰他，就趴在他肩头，轻轻地抚摸了几回他的脊背。二人一同坐了好一会儿，他愁绪才消了，摸索这握住妻子的手，道：“不早了，睡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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