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吟[剑三]

作者:灰喜鹊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762宝应元年端午节


      几场雨过去就入了夏,先帝崩逝不足一月,国丧未除,往年端午都有的龙舟赛也停了。五月初四开远听着这个消息,深以为恨,哭闹了半日,带得弘节也不住劲地闹。木昔刚从邻家帮忙回来,哄了半晌也哄不住,更别提上月新买的婢女春杏了,到了是曹炎烈出面把二人都训斥了一顿,家里这才安生了下来。
      “几日没理会,他俩就反了天了,小子就是费心。”曹炎烈提着枪挽着衣袖打里屋出来,提起桌上的水壶喝了半壶,跟木昔一摆头,道,“黑脸我唱完了,你哄去罢。”
      木昔方才还被俩孩子气得红了眼圈,如今见他这模样,不由又笑了,道:“瞧你凶神恶煞的模样。这一头的——”
      话还未说完,春杏已自她身后抢上前来,柔声道:“主人家一头的汗,快擦擦罢,现下风还不那么热,仔细着了凉。”说话的工夫,手里一方干干净净的细布帕子已径自覆上了曹炎烈的额头。
      好容易把一众学徒都谴回家去,曹炎烈还赶着出去练枪,便大剌剌地接过那帕子一抹脸,木昔的话霎时全被骤然起来的一股火气噎在了嗓子里。
      曹炎烈是个好儿郎,可如今韬光养晦行事低调,算不得多么惹眼,因而细算来,木昔上一回有这般被旁人当面抢肉吃,还是六年前跟苏娜宁正面对上的工夫。如今眼前这个一则没苏娜宁的美貌,二则没苏娜宁的本事,偏偏有胆量当着她的面勾搭她夫君,傻则傻矣,倒也真真够气人,她不由犯了嘀咕,心道:“苏娜宁当日都不敢这般胆大,莫不是当了几年的夫妻,新鲜劲过去了,他待我大不如前,叫人看出了可乘之机?”
      越想越觉火气旺,木昔不由拉下脸来,却是道:“你去练枪?我也去——我的枪法也荒废好几年了。”
      曹炎烈挽一挽衣袖,道:“别添乱了,有事喊我。”说罢快步跑出去了。
      前几日新换的纱制薄帘,一起一落间也带起不少风来,吹得春杏的水红裙子随风一摆。风吹火愈盛,木昔连说话的心思都没了,一拍桌子,冷哼一声进了里屋。
      开远正抱着弘节玩,嘴里糊里糊涂地也不知道在说什么,见她进来,就道:“娘。”
      弘节现下还不会喊“娘”,只伸着俩手朝她道:“啊。”木昔怏怏不乐,张手抱住他,脱了鞋在床上盘腿坐下了。
      开远见状也爬过来依着她坐下,攀着她的衣缘,道:“娘,爹惹你生气了?”
      弘节向来好脾气,不管境况好赖只知道“嘿嘿”地笑。木昔轻轻拍了拍他,又搂过开远,恼道:“你小子从哪看出我生他的气?我生自己的气不成么!”
      “娘说瞎话。”开远两眼一定,一骨碌爬起来就要往床下跳,嘴里道,“我去打他。”
      木昔忙一把拽住了他,喝道:“你添什么乱?回来!”待把他拖了回来,又道,“你看看娘,像不像个当兵打仗的?”
      开远立时道:“不像。”
      木昔道:“那你觉得你爹像不像?”
      开远道:“像。我要跟爹学骑马,学使枪,来日比他还厉害。”
      木昔又道:“那依你看,我跟你爹般配不般配?”
      这回开远被问住了,皱着眉头,道:“什么叫‘般配’?”
      木昔被反将了一军,抠摸了半天字眼,才绞尽脑汁地解释道:“就是……就是像夫妻俩,文也齐平,武也齐平,长得也齐平,互相瞅着也顺眼……谁也别看不起谁。”
      开远掰着手指,喃喃道:“爹武功好,还懂打仗……可,可娘长得好看!娘还会缝衣裳,娘比爹好到不知哪去了。嗯……娘比他强!不般配。”
      弘节舞着两手,学着哥哥的样绷着脸,正经道:“好,好!”
      他俩愈是认真,木昔愈是想笑,偏还不忍给他二人泼冷水,只得道:“是了,我比你爹可强上千万倍了。”又道,“这几日忙,也没顾得问你们:春杏待你们如何?”
      弘节许是听不大懂,四下里看了看,趴在木昔肩头玩她的头发;开远却好好想了一阵,道:“挺好。”
      木昔道:“怎么个好法?”
      开远道:“前两日热,我们想少穿一件,春杏说行。……她倒的水也好喝。”
      满打满算,开远不足三岁,弘节还不到一岁,木昔左邻右舍里都问过了,自信给他二人穿的衣裳都是薄厚适宜的,也叮嘱过春杏,她竟敢随着孩子的意思叫他们少穿。木昔立时怒了,却还是耐着性子道:“水是哪来的?”
      开远道:“井里的。可好了,像是吃冰。”
      木昔狠狠往床上一拍,脸上的笑险些都挂不住了,却还是接着道:“那春杏待你爹如何?也让他喝井水么?”
      “我们偷着喝的,没让他知道。”开远笑着凑到木昔跟前,小声道,“爹监视着的时候,我们就喝温水。”
      “什么‘监视’,胡说八道。”木昔拍了他一下,“你爹那是在照看你们,你怎么倒把他说成个坏人了?”
      开远撒娇似的在她身上蹭了几回,道:“娘,我饿了。你这几日怎么总不在家啊?”
      “待出了国丧,邻家你们那个姐姐就要嫁人了,婚期紧,针线上忙不过来,我去帮衬些。”木昔把他抱到床下,道,“饭也该好了,你去跟春杏说,叫开饭了。”
      开远就跑了,不多会儿却又跑回来,道:“爹练武出了汗,歇歇才好吃饭。”
      曹炎烈向来不讲究,这话想来不是他说的。木昔心里不痛快,一下立了起来,抱着弘节出去喊了一声。她的面子到底还是大,春杏跟曹炎烈立时都被喊动了,一家人在桌边坐下吃起饭来。
      这春杏自打来了,一直是跟着一家人一起吃的,家里一向也没要她夹菜添菜的规矩。可今日也不知怎么的了,刚吃了两口饭,她就先夹了一筷子菜到开远碗里,接着又夹了一筷子菜到曹炎烈碗里。
      木昔把脸一拉,拿筷子点了点菜盘的边沿,训斥道:“男子汉大丈夫,没手还是没脚?夹个菜都不能自己动手?”
      春杏皱了皱眉头,可怜巴巴地看着曹炎烈。木昔也等着看他的反应,可等了半晌都没见他应声,她气不打一处来,一时竟拿不准该先训斥春杏还是先跟他吵嘴,索性往边上一伸筷子,将他碗里的菜夹来了大半。曹炎烈一愣,转头看了她一眼,挑了挑眉毛,还未及开口,开远就笑道:“二弟你看,娘跟爹抢吃的。”
      曹炎烈于是板起脸来斥道:“吃你们的饭。”接着虎着脸跟木昔道,“你瞧你,当娘的人了还不稳当,叫孩子们笑话。”
      木昔不言也不语,待夜里安置好孩子们回了屋才发作起来,道:“你这厮好几日都不理会我了,活似是变了心——今日我有话同你说,说不完不准动手动脚。”
      曹炎烈自然不肯听,直到脑门上挨了两巴掌才不情不愿地停了手,催道:“快说,我累得很……练枪来着。想早些歇了。”
      “累得很还折腾什么?躺下睡便是了。”木昔把自己衣襟从他手里抽出来,冷笑着背过身去,骂道,“我早该知道你们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只待见花朵儿似的小姑娘,可待娶回家成了糟糠妻,便嫌起来了。”
      “没有的事。”曹炎烈立时道,“你到底想问我什么?”
      木昔道:“这些日子你忙什么呢,练枪练得都顾不得理会我?这可是原先从没有过的!”
      “原是为了这个,跟你说说也无妨。”曹炎烈恍然大悟,坐起身来比划道,“枪法里有一式‘回马枪’,我用着总不趁手,前些日子便琢磨着怎么改改,如今方有了些眉目:手原是这么拿着的,如今回身时候这么着,你看——我明日再试上几回,若当真趁手,来日便可传给开远、弘节两个了。我这几日满心里全是这一式枪法,竟似年少时有了潜心武艺的工夫,倒也不坏。”
      他解释得清楚,也说得过去,可木昔的委屈跟恼火依旧没消。她于是又问道:“这回事算过去了。那我再问你:你觉得春杏如何?”
      曹炎烈伸手在她肩窝里蹭着,心不在焉地道:“倒还算尽心。怎么了?”
      “尽心个屁!”方压下去些许的怒火一下子又被点起来了,木昔大怒,拿手指点着他肩头怒道,“不,她待你倒真真是尽心,可你当日买她说的是要她来照料孩子们的,这几日我在邻家帮忙,她对孩子们处处纵容,喝的水都是井里直接打上来的!你儿子一个不足三岁,一个未满周岁,日日穿单衣喝凉水,你竟全然不知道,哪有你这般当爹的?!”
      曹炎烈被她骂得懵了,半张着嘴,半晌才道:“……其实男孩子家家的,没那般娇贵,不怕冷的。”
      木昔气得直瞪眼,骂道:“胡说八道!”
      曹炎烈解释道:“并非胡说,实在是我当日跟我爹在军营里,也不过六七岁,总嫌我娘叫我穿得厚,出了汗还不许我脱。可见男孩是不怕冷的。”
      “多亏了母亲,如此你才没年纪轻轻得风寒落下病根!”木昔道,“况且三两岁跟六七岁如何能比?我真不知——真不知该骂你什么好:你带兵打仗可谓是事无巨细,什么事都看在眼里,怎么到了家里的事,你孩子的事,你便这般不上心了?”曹炎烈张口要辩解,木昔却先一步抢了话茬来,斥道,“纵然你有大志向,可你如今也四十了,管你什么志向,来日不还得靠开远、靠弘节?!”
      说到此处,曹炎烈忽一眯眼,挺直了脊背,霎时比木昔高了一大截。他狐疑地道:“听你这话,是嫌我老了?”
      这回轮着木昔懵了,懵得连说话都带磕绊,“你”“我”了半天,终于和着泪花挤出一句话来,道:“我什么时候嫌过你?向来……向来只有我怕你嫌我的份……曹炎烈,你不讲理!”
      曹炎烈一把捂了她的嘴,斥道:“小声些!喊什么?仔细旁人听见了。”
      虽说原先人们只知“山狼”将军姓曹,不知他大名为何,可未免被他身在唐军的妹妹曹雪阳发觉行踪惹来麻烦,如今他户籍上写的、邻里间用的都是个假名。木昔知道他谨慎,也不欲为了这般小事跟他计较,只推开他的手,低声又埋怨道:“总归……总归是你不讲理!那春杏是你挑来的,你自己看着办罢!早知那日就该我去挑,你挑这么个美人回来,还敢说没什么坏心?”
      “当真没有。她算什么美人?不过是相貌周正些罢了。”曹炎烈不耐烦道,“你就是跟左邻右舍里那些个妇人厮混多了,好的没学会,疑心丈夫的好本事学了个十成十。”
      这话好似一根针,把木昔心里头深埋的一根刺整个翻了出来,直戳得她气焰全无,只低着头,委屈道:“谁跟她们学?可人家是村妇配庄稼汉,再般配不过了,你我却差得远:当日我是阵前无名卒,你是中军帐里的大将军;如今孩子们都看出来了,你能文能武,我却只能缝补衣裳、操持家务,再不会别的了……由不得我不多想。”
      曹炎烈疑道:“孩子们看出来什么了?——你往哪去?”
      木昔已越过他到了床沿上,一面穿鞋一面道:“我听见屋里有动静,别是开远踢了被子……”
      曹炎烈递了件外衣给她,盘腿坐在床上等,待她回来了,探身往门外瞅一眼,才又问道:“孩子们怎么说的?”
      木昔背对着他坐在床沿上,慢腾腾地叠着那件衣裳,道:“我问开远,我像不像个当兵打仗的,他说我不像,你像;又说你会武功、懂打仗,说到我时却只说会缝衣裳……他说我比你好,是哄我呢。”
      “这般童言稚语你也当真的去听?小孩子懂什么,叫他过得舒坦的才是好的,旁的都是坏的。”曹炎烈笑起来,往后一仰躺在床上,舒了口气,低声道,“既不是春杏教着说的,倒可再留她几日,待邻家的事了了再发卖,到时你得了空细挑个好的……挑个丑的。”
      这话出乎意料,木昔一回头,狐疑起来神色跟他几乎无二,道:“当真?……男人也不尽然是狗东西么?”
      曹炎烈无故挨了骂,却也不恼,只正色道:“世上比女色值得上心的事可多了去了。我既在意你,何苦惹得你不痛快?否则你叫我也不痛快,这日子就难过,我还如何分神去干旁的事?——快过来睡罢,我琢磨了几日枪法,累死了。”
      木昔将信将疑,盘腿坐在床沿上把他这话琢磨了几遍才歇下了。
      第二日是端午,国丧里的节庆也都没了节庆的模样,晚饭多备了几个菜,一家人好好吃了顿饭就算过了。木昔酒力仍似年少时那般差劲,被一小杯雄黄酒放倒了,踏踏实实睡了一宿,早上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练武的学徒们在外头“喝”“哈”不停,卖货郎家的夫人李秀姑也在院里,道:“开远他娘还睡着?莫不是病了?她原跟我说好了,要去你们邻家帮着做针线。”
      木昔忙道:“这就起了,弟妹等我下。”说着匆匆梳洗过,一道烟跑出门去,挽着秀姑往外走,道,“昨晚贪杯,多喝了两口雄黄酒,结果就……秀姑?你往我家看什么呢?”
      秀姑又扭着脖子往曹家院里看了几眼,才低声问木昔道:“你昨晚醉倒了?难怪你竟没事人似的——昨夜你家那口子叫牙婆把春杏连夜带走了,说是搬弄是非来着。”
      木昔讶异地跟着回头看了两眼,果然院里没了春杏的身影,只曹炎烈穿着件褐色袍子,正抱着弘节拉着开远在学徒间穿梭。她这才把目光收回来,道:“我全然不知道这回事,待会儿回去了问问他。”
      秀姑笑道:“你可真是个省心的。”又说起邻家的事来,道,“他家不肯说,我却听了一嘴闲话:原是他家小子从劫道的手里救下了那位官老爷家的老夫人同幼子,这么着人家看上了他家闺女。”木昔还想着家里的事,闻言只随口附和了几声。秀姑就奇道:“你怎么淡淡的?高攀可不易,我羡慕坏了,若我闺女来日也能嫁去大家门里可就好了。”
      木昔立时想起曹炎烈手握重兵的工夫来,又转头望了眼自家门口,道:“各家有各家的难处,朝堂里乱起来可乱得很呢。”两人又就着这事说了几句闲话,就到了邻家门口进去了。
      邻家一团忙乱,给她二人备了晌午饭,又给二人家里也送了去,如此二人忙了一日针线才各自回家去做一家人的饭。开远见木昔回来,撒腿跑到她跟前,抱着腿就道:“娘,春杏走了。”
      木昔一面往锅里加米,一面打听道:“为什么走的?”
      开远道:“不知道。昨夜我爹生了气,就叫人把她带走了。娘,她还回来吗?”
      小孩子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他们想做的事,春杏许他们做,他们自然觉着春杏是好的。木昔被问得一怔,还未想好怎么应答,曹炎烈就一掀门帘进来了,一手抱着呀呀乱叫的弘节,一手把开远抄起来扛到肩上,斥道:“你小子不识好歹,那婆娘整日里叫你喝凉水,你还念她的好?”说罢带着二人出了屋。
      可没过一会儿,他又独自回来了,抱了几块木柴到伙房里,又问木昔道:“明日还去么?”
      “得去,婚期就在这月底,一出国丧就是。”木昔停了停,问道,“怎么这就把春杏打发走了?”
      曹炎烈不作声,添了点柴燃起火来,才道:“这婆娘心术不正,昨夜找上我来告黑状,告你教着孩子说我配不上你。”
      木昔略略一想,心下了然,道:“是了,那日我跟开远说话,是全被她听了去了。”又凑到他身边,小声笑道,“虽是小人,可防着些用也便是了。大将军,你眼里也并非不揉沙子,向来不是人尽其用么?”
      曹炎烈道:“撵走她不过是你我累些,都是行伍里待过的,还怕这个?可若留着她,怕你又要不痛快,我作甚留着她叫你烦心?不过这一日可真够呛,快闹死我了,明日你把开远带去。”木昔应了,他就又笑着催道,“快些做饭。”
      木昔奇道:“怎么今日催得这般紧,饿了?晌午人家不是送了饭来么。”
      曹炎烈献宝似的道:“那招枪法琢磨好了。早点吃了饭,歇一晌我演给你看。”
      “那我跟你对练。”木昔一面切菜一面瞥了他一眼,“叫开远跟弘节也见识见识我的本事。”
      曹炎烈不吭气,在她身旁立了一会儿,接着道:“原是不想你跟男人似的舞刀弄枪,免得劳累。”
      心是好心,话却不大中听。木昔挑一挑眉毛,道:“那也是我的一样本事,不能丢了。”
      这回曹炎烈应了,道:“就依你的。”说罢又仿佛自言自语似的道,“原来心里还梗着这么一桩事……孩子的事也一样,心里有疙瘩得跟我说。”
      木昔低头笑着,轻轻地“哎”了一声,把锅盖一掀,饭香腾地窜了起来。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4205396/30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