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吟[剑三]

作者:灰喜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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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贼首相争藐忠义烈将玉碎断肝肠(2)


      军中没了主将自是不成的,曹炎烈如今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因而直到五日后安庆绪的旨意被快马加鞭送了来,令他代管攻打睢阳城一事、暂且节制十三万大军,他才令先锋开路,大军推进了几里地,将睢阳城团团围住,严令不准放一人出去,却是只围不攻。
      这一头围得严,另一头亦没懈怠了:除了行军那日外,木昔再没能出得了门,连人也没见着过几个,来回便是桃花、封孝和、陈三水等人。眼瞅着曹炎烈把这一窝叛军治得愈发有精兵强将的模样,她心里又急又气,火气也大起来,一日里总能在这巴掌大的屋里寻着起码两样她看不顺眼的,冲到门口劈头便是一顿骂。
      这般过了十来日,许是监视着她的那几个告了状,这日曹炎烈回来得格外早,还抱了两匹绸缎跟一匹纱回来,献宝似的递到她跟前,道:“知道你向来爱穿得跟小姑娘似的,特挑了这两匹鲜亮的来。还有这纱,薄得跟蝉翼似的,你缝条外裙穿在外头,必定十分好看。”
      那缎子又轻又柔,纱也在门口投进的日光里闪闪发亮,没哪个姑娘看了不动心的。木昔细细摸了一遍,立时抱到里间收了起来,可再出门走到他跟前时,火气却又上来了,找茬道:“你方才说的那叫什么话?什么叫‘跟小姑娘似的’,照你的意思,我如今是黄脸婆了?”
      曹炎烈正拿着柄扇子扇风,闻言讶异地看了看她,又给她扇了两下风,道:“不过是说你爱穿鲜亮的罢了,不似我这般爱穿暗色的。”
      木昔哪里听得进去,站在他跟前恼道:“我瞧你就是嫌我了!定是你看旁人家的妻妾都打扮得好,模样也标致,便嫌我丢你的脸——否则你为何不许我出门?我连找人说说话都不能了!”
      曹炎烈道:“如今军中……”
      木昔怒道:“如今军中不是被你治得服服帖帖的么?比在武牢关里时更规矩了。”
      曹炎烈嘴角一沉,面具后头的目光忽凌厉了几分,可接着又和缓了下来。他道:“我知道这几日委屈你了,可他们带来的尽是妾侍,没什么出身大家的,我怕她们惹你不痛快。”
      这话乍听和缓,细听那话音里却像是压着脾气的。木昔便知他心虚,冷笑一声,道:“这话连你自己都不信,说得是理不直气不壮的。”又道,“曹将军,妾身奉劝一句:男子汉大丈夫就该敢作敢当……”
      曹炎烈“啪”一声拢了折扇,往手边桌案上一丢,眯起眼来看着她,道:“你这般无理取闹,无非是怨我把你关在屋里罢。你一个妇道人家,心怎么这般野?整日里总想着上哪去?想去见什么人?说!”
      木昔被他这一串问得懵了,张着嘴看着他,半晌才回过神来,一时又是愤怒又是委屈,还未开口,先掉了眼泪,接着才朝他嚷道:“就算是排云你都不曾拴着养,怎的如今倒把我往笼子里关起来了?姓曹的,我跟你成了亲,就是你的物件,不是个活人了么?!”
      说到此处,她想到自己如今就算出去了,也半点有用的事都做不来,就愈发委屈,索性往他旁边的椅子上一歪,抽噎道:“我只想到外头去练练枪,去找人随便浑说些什么话解闷。我跟她们说话又说不着旁的——她们听得懂么?无非就是衣裳、花样,再说说各家的男人,再没别的了。再没别的了!”
      她哭得厉害,曹炎烈便不发怒了,只递了块手巾过来,待她稍稍住了,才道:“平日里你我说的那些话,我总担心你不小心透了出去。”
      木昔拿手巾用力一擦脸,道:“莫非你原先碰见的尽是嘴上没门的?”
      曹炎烈略犹疑了下,到底还是开口道:“我不常与旁人说心里话。”
      他没再多说,木昔却是如醍醐灌顶,霎时就明白了:他心思这般深,自然是极少给人看的,因而他如今跟她多说了些心里话,虽未必就是全部的话了,却还是整日里放不下,唯恐她把他大大小小的把柄尽数卖给了旁人。
      想来他虽不讲理,可在他心里,她已算得上是极亲密极信赖的人了。却偏偏这份信赖唯独她是配不上的,鬼先生、典忧、陶功等人,个个都比她忠心,个个都比她配得上,便是桃花,或许比她也稳妥了三分。
      她抬起脸来,隔着模糊泪眼看了看他,见他低着头啜茶,唇边一圈胡茬几日没刮又有近半寸了,忽就想把什么都忘了,只拍着胸脯跟他担保一声,就说自己必不会害他。可这般瞎话,原先她是说得出的,如今却说不出了,一颗心像是刚洗过的衣裳,被人使着力气地绞。
      不知道还有多久到头,这日子着实是煎熬。木昔看着他就再转不开眼,只想趁着还能看着的工夫再多看几眼。想说的话也有许多,可到了嘴边尽成了“将军”俩字,翻来覆去地低声叫了一遍又一遍。
      曹炎烈应了几声,就揽过她来,叫她在自己膝上坐着,好言好语地哄道:“我今日原本也不打算出去了,在这呢。怎么愈发劝着,倒哭得更厉害了?”
      木昔泪汪汪地搂住了他,道:“将军,我心疼你。”又道,“我不出去了,可若是旁人来找我说话,这个得许我见。”
      曹炎烈面上什么也没显,却是长长出了口气,温热的气息就洒在她脸边上。他温言道:“我明日再着人送些书给你……如今六月里了,怕没什么小崽子了,我叫人留意着,若逮着了,再弄一只给你养。”
      他越是温情,木昔愈是心里难受,使劲儿呼了几口气才勉强止住了泪,低声道:“叫它们跟着爹娘罢,我哪能为了一己之私叫它们骨肉离散?……也不知排云如今怎么样了,是不是当了娘,那条狼待她好不好。”
      曹炎烈哄道:“待来日拿下了睢阳城……”
      木昔听不得这个,立时起身道:“我去洗把脸,就到门外那口井,不远了。”说罢忙出门去了。
      彼时已是暮色四合,营中尚未点灯,天色却实实在在地暗了。井里的水冰凉,激得人清醒了许多,她却愈发觉得疲惫,只想回屋去,抱着曹炎烈沉沉地睡上一觉。可事与愿违,老天偏不让她好歇:她刚拖着沉重的步子挪到门口,就有人疾奔而来,到了她跟前也不知停一下,擦着她跑了过去,直接冲到了帐中曹炎烈跟前,道:“大人,有刺客突袭尹大人营帐!”
      曹炎烈闻言惊怒,一拍桌子立起身来,一面往门外走一面道:“什么?!大人如今……”
      来人道:“近卫护卫得当,尹大人无恙。”
      曹炎烈立时又道:“那刺客呢?可拿下了?”
      来人跟在他身后往外走,应道:“刺客一伙共五人,已自尽了,当中一人里衣里绣着名姓所属,是天策府天杀营的,其余四人想来……”
      “好个天策府,真真是阴魂不散!”曹炎烈骂一声,又问了些话,两人说着就走远了。木昔最后只听见他怒骂道:“……尸身不必焚,立时着人丢去荒地里喂野狗!”
      方才的昏沉去了大半,木昔在门口望着两人远去的方向站了一会儿,忽起了些疑心,想起一件事来:十一岁那年,她绣花刚绣出个样子,往自己衣裳上绣了个府里的标识,上赶着要给一样是由婆婆带大的小师兄衣裳上也绣一个,不料小师兄非但不领情,还教训了她一番,道:“我衣裳上不能绣这个。”
      她不忿道:“我给许多师兄师姐们都绣过,怎么都是天策儿郎,你倒不行了?”
      小师兄嗤笑了一声,道:“我来日是要入天杀营的,跟他们自然不同。你道天杀营是什么地方?”
      她自然知道,一直以来还颇瞧不起,立时道:“你放着堂堂正正的人不当,竟想去当刺客、杀手,我告诉婆婆去!”
      “愚昧无知!”小师兄大怒,指着她骂道,“天杀营才是真英雄,旁人来日战死沙场便入英烈簿进将军冢,死得荣光,是因那见不得光的事都叫真英雄做去了。入了天杀营,只当死了,连名姓都不要了,这般英雄岂容得你诬赖!”自此五天没跟她说过话。
      这事过去了七八年,木昔本已忘了,如今却不知怎的又想起来,就假装收拾衣箱,在心头细细琢磨了一番——如今这般情势,若来刺杀尹子奇的当真是天杀营的弟兄,也该死前喊一声譬如“有负曹将军所托”才对,哪会把名姓所属尽写在旁人能看见的地方?
      若非唐军所为,想来当是狼牙军内斗;而说到内斗,想杀尹子奇的头一个可不就是他曹炎烈?
      再往前想,他今日这般早回来陪她,难说不是为了叫众人都看见他与此事无关,好洗脱自己嫌疑的。
      好手段,好手段,竟连她都当成了设计的一环!此事到底与天策府无干,木昔在心底骂了曹炎烈一句“本性难移”,却是暗自松了口气,吃过晚饭后没过多会儿,不待他回来就早早睡下了。
      男女有别,她不便去探望尹子奇,隔天只依着曹炎烈的意思去看了看二夫人桂香、三夫人翠柳,本想宽慰她们几句,却不料刚问过尹子奇可否伤着,肿着一双眼的桂香就冷笑一声,红着眼圈道:“妹妹这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呢,还是替你们家曹将军套话来了?”
      木昔没碰上过这般不讲理的,一时愣了。翠柳忙拉着她道:“妹妹可别见怪,自打我们大人伤了眼,二夫人她就整日神思恍惚……”
      话音未落,桂香就怒道:“你道我是胡说了?”又骂木昔道,“若我们大人有个好歹,可轮着他曹……曹……”她“曹”了好几声,想必没记起这曹将军的大名是什么,就道,“可轮着他曹山狼得意了!”
      两边都是狼牙军,木昔自然要护着曹炎烈,便立时拉下脸来,呛声道:“我家老曹现下正在营中查防卫疏漏之处,姐姐就算是挂心,也不该这般胡乱猜忌,仔细凉了将士们的心!”说罢转身就往外走。
      后头桂香哭道:“你既这么说,你敢赌咒么?昨日的事若是他曹山狼所为,他就不得好死!”
      木昔大怒,也不理会她,一掀门帘就快步走了。待傍晚曹炎烈回来了,她径自拉着他到了里间,把前晌的事添油加醋学了一遍,一面摆出愤慨的模样来,一面偷眼去看他的神情,不料曹炎烈正垂着眼看她,两人的目光一下子对上了。
      曹炎烈不急不怒,看着她的眼里只有笑意。他压低了声音道:“你有话就问,不必试探。”
      木昔白了他一眼,道:“既这般洞若观火,自然也知道我想问什么了——快招,省得我老悬心着。”
      曹炎烈就点了点头,坦然道:“是我安排的。”
      “我猜着就是如此。”木昔嘀咕一声,故意背过身去不理他,道,“都怨你,我白挨了人一顿骂,都没法子理直气壮地回嘴,可憋坏了。”曹炎烈闻言不吭声,只把她发髻的簪子抽下来,摸着她的发辫玩。她只得转身拍他的手,又正色道:“那这一招不好使,你如今想来又有新的打算了罢?——可得早做打算,否则再过一阵子,他的伤好了,可没这般轻易了。”
      曹炎烈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比了比,声音极轻地道:“知我者,夫人也。”
      木昔却不肯罢休,又追问道:“若还是不成呢?”
      “再坏不过是打道回府,洛阳虽小,胜在是故都,有帝王之气。”曹炎烈随口应了两句,便说起了别的。
      木昔知道他有筹谋,也没再多问,往后每日照旧是一个人在营帐里待着,若曹炎烈与诸将在外间议事,她就在屏风后头听上几句,也能听个一知半解;若只她一个人的时候,她还是看书、做针线,因营帐里长兵腾挪不开,她又向封孝和讨教了几招剑法,几日下来也颇有了些模样。
      就这般又过了快十日,曹炎烈才有了下一步动作——他着人在尹子奇的汤药里下了药,做得倒也隐蔽,不是什么立时叫人毙命的毒药,只添了几味不该使的药材,要叫他伤口恶化,来日一命呜呼。却不料尹子奇的疑心不比他轻,送到跟前的饭菜汤药均由人先试过,试药的偏还是个懂药理的。
      曹炎烈听人来报自是“大怒”,先向尹子奇告过罪,道自己防范不严,混进来了奸细,又立时着人在营中声势浩大地清查起来,抓出两个有近亲在唐军里的顶罪了事。
      木昔冷眼看着,只当是消磨时间,却也知她看见的、听曹炎烈说的不过是冰山一角,他二人明里暗里使的手段自然还不止这些。就好似如今的战况,她只听人报哪日守军派出多少人马突袭哪处防线,细思来却知寥寥几句后头是不知多少条人命。
      这般想着,她又烦闷起来,几日来都郁郁不安。曹炎烈哄了两回、送了一回首饰,都没什么用,这日傍晚时分他就带着她出了屋,道:“今日还算凉快,出来走走罢。”
      木昔点了点头,不言不语地跟在他身边。好在外头虽有看不到头的大军压着,比之营帐里巴掌大的地方到底算得是天宽地阔,热腾腾的夜风一吹,她仰头看着天上的繁星,不多会儿心里就松快起来,话也多了,道:“将军,你说天上的星星比之地上的人哪个多?”
      曹炎烈正往路旁瞅,当是在观察近旁站岗的诸人有无玩忽职守的,可木昔一问他,他立时也应声道:“小时候听我娘讲故事,说地上一个人就对着天上一颗星。”
      木昔听得稀罕,立时往天上寻了一遭,指着两颗挨得近的,道:“那咱们是那两颗,你是亮的,我本事不如你,比你暗些。”
      曹炎烈笑道:“这倒比牵牛星织女星好上许多,日日都能挨着。”
      两人就着这个话头胡说八道了一通,待到了营地边缘,木昔站住脚往远处看了看,可只看得见夜色下的荒野,依旧看不见睢阳城。另一边曹炎烈方站定了等她,忽又有人跑上前来,低声禀报了句什么。她立时侧过头去看去听,可那人已说完了,她什么也没听到,只知仿佛是件要紧事——曹炎烈立时匆匆跟过去了,只把陶功留了下来,说是要带她回去。
      木昔探着头瞅了几眼,直到曹炎烈的身影没入了夜色当中,才道:“如今咱们离营帐远么?”
      陶功道:“走回去得要两刻钟还多。”
      木昔忙叫了一声“陶大哥”,央道:“我跟着你必不会出什么事,也不会乱说什么话,将军是放心的,你挑条更远的路走罢。我这些日子都快关出病来了,好容易能来外头,想多走一会儿。”
      陶功略犹豫了下,道:“那从器械营处过罢,这条路上火把还多些,路也好走。”木昔欢天喜地地应了,陶功在前引着路,两人一路往器械营那边走过去。
      木昔在屋里憋的久了,如今一面走一面感受着夜风扑在脸上的触感,就觉心里舒坦极了。却偏偏陶功要来找她说话,说的还是:“这些日子小的看着……小的不得不多句嘴:大人也是担心夫人才出此下策,夫人莫怨大人。”
      她心道:不怨他,还怨我么?嘴上却敷衍道:“我何曾怨他,只是在屋里关着,闷都闷死了,不觉火气就大了。”陶功是个识趣的,多的也不再说了,两人就这般又往前走了一道。
      待到了器械营近旁,木昔一眼望去,见不远处灯火通明,砍木头、钉木头的声响不绝于耳,不由起了疑心,问道:“器械营如今在赶制什么?怎么夜里还点着许多火把做活,也不怕不慎点着了。你去问问,我就在这等着。”
      陶功忙道:“夜深了,小的万不敢留夫人一人在此。”又往旁看了看,道,“大人不曾吩咐过器械营做什么,小的着人去问问。”
      “他不曾吩咐过?”木昔心里跳了跳,轻声道,“莫打草惊蛇,咱们过去远远地看一眼。”说罢径自朝前走了过去。
      陶功忙跟上了。两人走到离那一处约莫十来丈远时,陶功看了一眼,低声道:“是在制云梯,攻城使的。”
      木昔点点头,仍一路朝前走着,略偏了偏头,跟他道:“只当没看见。”陶功应了,两人加紧了步伐,快步回了木昔住的那一间营帐。
      营帐的门帘掀起个缝来,从外头能看见隐约的灯光。木昔便知曹炎烈已回来了,忙一道小跑进了屋,还未及开口,曹炎烈已抢先一步问她道:“你去哪了?我都去南面巡视过一番回来了,你怎么才到?”
      眼瞅着他脸沉下来了,垂在脸前的发丝间露出的两眼里也透着狼似的凶光,木昔跑上前去,凑在他耳边小声道:“器械营……”
      刚说了仨字,曹炎烈就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道:“咱们来时不曾路过器械营。那条路远,你怎的从那走了?是陶功带你走的?”
      “那条路亮些。”木昔忙抬脚给他看,道,“我新得的绣鞋,怕踩了泥,因而叫他带我走那条路。”又道,“这才是要紧事,你先听着:器械营正连夜赶制云梯,可是将军你安排的?”
      曹炎烈沉着脸略思忖了下,“嗤”地冷笑了一声,道:“好,他竟急不可耐要争功了。此人果真再留不得。”
      木昔见他不只盯着自己了,忙松了口气,做了个“尹”的口型问他。他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却又回了她身上:“一时不看着你便乱跑。明日起你就跟在我身边,半步不准离开我,未经我允许,不是武牢关来的人亦不准私下里见。”
      木昔瞪大了眼,道:“我不过是走了条亮些的路,怎么你竟这般不讲理?况且我这些日子老老实实的,什么人也不曾见过啊。”
      曹炎烈黑着张脸,道:“哪那么多话?照做便是了。”
      木昔心里方轻快了些,如今闻言又满是火气了。她亦对着他把脸一沉,转身回了里间,换上寝衣,把外衣往椅子上狠狠一摔,就爬到床上,面朝里躺下来,兀自掉泪。
      接着就听得他脱铁甲、脱衣裳的声响,然后床板微微沉了下,一只手自身后伸过来,直接就往她身上摸。木昔气得只想两眼一翻昏过去,才没心思跟他胡折腾,想也没想便抓住他的手腕往身后一推,恼道:“起开!”
      话音刚落,只听得“扑通”一声响,木昔忙翻身去看,原是方才她躺得靠外,曹炎烈刚上了床,还未坐稳,竟被她一把推得翻了下去,如今正扶着床沿往上爬,头发都乱了,活似只偷嘴吃被人捉住扔了出去的狼。
      她一下子破涕为笑。曹炎烈亦不恼了,道:“如今既笑了,就是不生气了罢?”
      “可没那么轻易。”木昔拖过那床薄被来,叠成一个长条竖着摆在了床中央,拿手指指着,道,“不准过界。”
      曹炎烈故意一探手,被她打了回去,无奈道:“不许碰?”
      木昔正色道:“不许碰——往日总是尽着你,如今你拘着我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我叫你不如意一回都不成了?”说罢想了想,又把那被子往自己这边拽了拽,背对着他躺下了。
      他倒也老实,就此一夜无事。

      往后曹炎烈果真日日把她带在身边,连有一回跟属下碰头安排些上不得台面的事都不避着她。只是这一回终究没能成事——几日下来,尹子奇依旧活得好端端的,伤还未好全,便召了部下去问这一阵子来的军务。曹炎烈听人报完这事,面不改色地打发了人出去,转头到了木昔跟前,脸却阴下来了。
      彼时刚吃过晌午饭,营帐外头烈日如火,灼的人打蔫犯困。木昔正趴在桌上昏沉着,抬眼见他神色不对,立时清醒了,拉了他到里间,道:“怎么了?”
      他也不往床上、椅上坐,只低下头来看着她,道:“如今我若起事,依你看有多少胜算?”
      木昔心里一惊,立时想道:“他带来的不过三万人马,纵然又收服了些人心,可尹子奇后头又有安庆绪,到底是胜算不大,难免有性命之虞。”接着却又想,“若当真闹出哗变来,狼牙军自相残杀,岂不是大大地便宜了守军?”一时间又是惊惧又是犹疑,拿不准该如何作答。
      曹炎烈却没容她思虑太久,先一步拿定了主意,道:“不妥,如今到底他势盛……这条路走不通便罢了,我不必拿身家性命来赌。”
      他既有了主意,木昔只得顺着道:“正是呢,啃不动的骨头丢了就是,来日寻个由头,咱们回洛阳去。”
      “却也不能叫他这般如意——如今他想名正言顺地将军务接回来,我却不肯就这么放手。”曹炎烈扶着桌沿想了一会儿,绕到桌后坐了下来,展了张纸,道,“磨墨。”
      木昔极是听话,拿起墨磨好了,待他写字时,趁势歪着头看了一眼,又看了看他的神色。曹炎烈亦瞅了她一眼,没多理会她,她便绕到他身旁,光明正大地看了起来。
      这是给安庆绪上的一封密奏,里头详细分析了当下情势,将尹子奇今日所为一并报上,又痛陈尹子奇攻城之举是贪功冒进,给了唐军可趁之机。木昔看了一遍,试探道:“你这一封书递上去,安庆绪若不听你的,来日尹子奇知道了可容不下你。”
      “他原本也对我诸多忌惮。”曹炎烈眉头都不皱一下,淡淡地道,“左右都是容不下,大不了如你所言,打道回府罢了。”
      木昔仍是不放心,又道:“若他秋后算账又该如何?”后头还有半句没说出来,是:“你如今岂不似当日赵明阳一般?”
      曹炎烈略抿了抿唇,只说了三字,道:“他不敢。”
      他一面跟她说话,笔下丝毫不见停顿,话音未落已写完了奏表。方才那话也不知是十拿九稳还是在赌,木昔把密奏细细装好了,忧心道:“旁的我都不在意,只要你全须全尾的。”曹炎烈闻言道声“放心”,接过那信出去了。
      他找来送信的自然是心腹,木昔原先还能在营中走动几步的时候见过那个传令兵,姓徐,走在军中也有头有脸的。却不料这回刚过了半个时辰,就有人匆匆来报,道:“大人,徐振被截下了。”
      木昔惊得去看曹炎烈。他略眯了眯眼,指了下挂在墙上的佩剑,不动声色地道:“谁拦下的?人如何?”
      来人道:“是平日里跟在尹大人身边的,只说是严查唐军奸细,不由分说便把徐振按倒,扒了衣裳搜身。而今东西已递到尹大人跟前了,徐振挨了一顿打,他拜把子的弟兄齐飞扬冲上去护着,两人性命倒无碍,可齐飞扬一条腿怕是废了。”
      “他们竟下得这般狠手!”木昔听得心惊肉跳,忙抱着剑跑回曹炎烈跟前,看着他道,“他这是要撕破脸了,想来要兴师问罪。将军……”
      曹炎烈一抬手止住了她,吩咐道:“这原非徐振的过错,着人给他二人好好治伤。你下去罢。”又叫了陶功来,令他带了十人来,尽藏到了里间。
      上一回似这般如临大敌还是除赵明阳的工夫。当日曹炎烈势强,木昔尚怕得不行,如今他处在劣势,事发又极是突然,她更是怕了,三伏天里手脚也发冷。她把那佩剑塞到曹炎烈手里,又拔出自己护身的短剑来,惴惴道:“他若带的人多,我就同他拼命,你赶紧走。”
      “把那收了。”曹炎烈难得在脸上显出不耐烦,却又耐着性子解释道,“上有安氏,他一时半刻大抵不敢对我如何。”
      木昔收了剑,却仍是慌里慌张的,眼里噙着泪,脱口就道:“你也说是‘大抵’……”曹炎烈斥一声“住口”,她闭了嘴,不敢再说话了。
      紧接着有人“呼”一下掀开了门帘,气势汹汹闯了进来——先是四个精兵,接着便是眼上还包着白布的尹子奇,往后又是四个精兵,再往后还有,许是营帐中地方狭小,怕腾挪不开,就没进来,留在了外头。
      最先进来的那几人极是霸道,径自往曹炎烈跟前闯。曹炎烈自是不惧他们的,一个眼神叫他们尽数住了步。他又把木昔身后拽了一把,才抬头朝向尹子奇,不急不缓地道:“大人的伤还未好全,怎就出来了?”
      尹子奇脸颊抽动了两下,半张的嘴里露着牙,显得分外狰狞。他也不遮掩,张口就道:“山狼,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参本将!”
      “若论胆量,末将到底比不得大人。”曹炎烈冷笑一声,朝洛阳的方向拱了拱手,道,“本将乃先帝亲封‘八狼’之一,而今连本将给陛下的密奏也敢拆开来看,大人不觉得自己是犯上僭越么?”
      这话正中要害,尹子奇怔了一怔,叫了个“你”字,说不出话了,半晌才道:“你不遵军令,本将要重重办你!”
      曹炎烈似是早有准备,自袖中摸出块绢布来捧在手里,义正辞严道:“这是当日陛下所发旨意,算来尚不足一月,而今统率全军之人是谁,大人该还记得罢?常言道‘在其位谋其职’,陛下慈心,念大人伤重,特意停了大人统军重任,如今大人怎的这般辜负陛下苦心,病中仍做出这许多筹谋?”
      尹子奇咬牙切齿地狞笑道:“本将再不筹谋,怕今日就叫贼人害了去。”说着一抬手,前后八人俱将刀剑提了起来。
      曹炎烈清清嗓子,里间埋伏的十人“呼啦啦”地也涌了出来,将门口堵结实,作出了破釜沉舟的架势。木昔虽吓得傻了,却也跟着拔出短剑来端在身前。他这才抱一抱拳,恳切道:“此事确是本将疏忽,漏放了唐军刺客进来。如今本将已令全军加强戒备,上至将军下至走卒令行禁止,这般险事必定再没有了。”
      这话说得连木昔都险些信了。尹子奇这些日子没当面发作,想来曹炎烈做事干净,愣是没叫他找着蛛丝马迹。一时间他气得涨红了脸,曹炎烈却是坦然自若,又往前逼了一句,道:“本将是个粗人,可所做俱是为了燕皇大业。若有什么话说得叫大人不舒坦了,而今先告个罪,大人若不解气,只管向陛下如实禀报本将失职之处,到时陛下若有责罚,本将自会悉数认了。”
      说来尹子奇不比曹炎烈矮,也不比曹炎烈瘦弱,如今愣是退了半步,气势上矮了几分,憋了半晌方怒道:“好,好!那你我便各自上奏表,且看看陛下是责罚本将,还是治你这条山中狼的罪!”
      曹炎烈拱拱手,道:“那就不留大人吃茶了。”说罢一摆手,守在门口的二人往后退了退,兵刃却仍朝着尹子奇,直到一行人都出去了,才放了下来。
      这一番惊吓不小,木昔长长呼了口气,呼得猛了些,眼前直发昏,两手也抖抖索索的,想归剑入鞘都对不准,还是曹炎烈转过身来扶着她的手才收好了。
      而今狼牙军已起了内斗,她的目的已达成了,剩下的便是她与曹炎烈的性命能否保住这一件事。往后几日她极是安生,多的心思半点也不敢有,只静观其变——营中传言纷起,道尹、曹二将不和,尹子奇猜忌贤良。曹炎烈将那封密奏重写了一遍,光明正大地同尹子奇的奏表一前一后递给了安庆绪。
      安庆绪思量了几日,这才快马送了旨来,却是复了尹子奇的兵权,随对曹炎烈好言安抚,大大嘉奖了他对大燕的忠心,称他是“直臣良将”,又赏了财物下来,可说到底俱是虚的——这头宣旨的刚走,尹子奇就凶相毕露,虽不曾立时喊打喊杀,却以“不听号令”“宠妻无状”两道罪名罚他反思三日,又降了他在军中的实职,令他及所属三万人马驻扎到了睢阳城正门对着的最前线,日夜巡防不得有误。
      曹炎烈回屋后,默不作声地坐了好一阵子,木昔在旁陪着他,也没吭气。半晌,他才道:“洛阳城中心腹密报,尹子奇参我自诩功高,句句警示我是安禄山心腹。安庆绪果真疑我……得尽快寻个机会回洛阳去了。”
      木昔心念一动,道:“如此看来,安氏远非明主。照我说,他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没出息的。”说罢抬头看了看他,见他没有责怪之意,就试探着又道,“如今……将军若转投唐军……”
      曹炎烈搭在膝头的手略握了握拳,接着却又松了。他却也没发怒,只淡淡地道:“即便唐军得胜,最多不过换个人坐皇位,天下还是李唐的。我想重振大魏,唯有赌上一把……此事莫要再提了。”
      木昔黯然应了一声,靠着他不说话了。
      之后曹炎烈带着她搬出了中军帐,在新搭的营帐里结结实实歇了三日,除了睡觉、练武便是坐着喝茶想事,偶尔也陪着她说说话。而她已成了惊弓之鸟,总跟在他身边,短剑挂在腰上,怀里还要抱着一把长的,见有人进屋,立时窜起来拔剑。伏天里暑热难耐,入了夜也没多少凉风,木昔却非得叫他搂着自己才好安睡。
      就这般过满了三日,木昔忍不住问他道:“将军,明日你就又要去见他了……不如托病罢?”
      “胡闹。”曹炎烈沿着她脊背抚了抚,手心里腻乎乎的,尽是汗,“如今还不算全然败了,撤回洛阳前,兴许还有转败为胜的机会。”
      木昔听得愈发忧心了,一半为了睢阳城,一半为了他曹炎烈。她怕自己又睡不着觉,索性不问这个了,抓着他一绺头发玩着,道:“仿佛还从没见你怕过什么。”
      “怕有什么用?”曹炎烈道,“就好比打仗,你越是输不起,越是一败涂地。”
      木昔被他的话刺了一下,不由反驳道:“照你说的,岂不是没心眼的才能打胜仗?哪怕以一当十……百千万,他都不怕。”
      曹炎烈失笑道:“你这话是胡搅蛮缠。我又不是讥讽你胆小——谁不想赢?可胜败乃兵家常事。”说到此处,他略想了想,又道,“你胆量倒确实是小……明日攻城,想来又有伤兵,我给你安排个地方,你坐着别动。”
      木昔应了,头埋在他怀里睡下了,睡前又嘀咕了一句,道:“刚得了权就又要攻城。他要试试他的云梯么?”
      这句嘀咕倒真说中了。第二日近晌午的工夫,几十架云梯鱼贯而出,到鸣金收兵时却一架都没能回来——张巡以火攻相对,云梯尽数损毁,狼牙军伤亡千余人。
      曹炎烈没把木昔带去最前线,离前线却也不远。她在门口坐着,一抬眼就见又有伤兵被送了来。军医人手不足,轻伤的就地坐着歇下了,受了重伤的被抬着从门前过去,有断了手脚的,有中箭的,有半个身子被烧得一团黑,几乎看不出人样的。
      这些人是狼牙军,是叛军,可说到底,也都是有血有肉的人罢了,跟曹炎烈没什么两样,跟她也没什么两样,家里或许有爹娘,有姊妹弟兄,有妻子儿女。
      她两眼都直愣了,封孝和忙道:“夫人,落下门帘罢,你里头去坐着歇歇。”木昔茫然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看着他把那椅子搬开了,忽觉浑身都卸了力气,走路都万般的艰难。
      可她还是强撑着走到最里头坐下了,又拿手帕掩住口鼻,挡了那股血腥味,可外头接连不断的痛呼声却是挡不住的。一时间她只觉身在地狱,不由又想起前一年的除夕来——如今是狼牙军战败,当日却是天策府战败,那么当日天策府的诸多教头、师兄弟姐妹,是否也似这般淌着血,还是连喊都未喊出一声,就已死了?
      这事原就禁不起细想,若想得细了,她便没法活。平日里她还把控得住,想一瞬就转了心思去干旁的了,可如今手边就放着书本同针线,她却是转不过来了,心里好似刚打过仗,兵荒马乱的,也不知都在想些什么,眼泪倒真切地一滴滴落了下来。
      神思恍惚间,身前有人叫了她一声。木昔忙擦擦泪,一抬头,却见门外天已黑了下来,外头风大雨大,曹炎烈撑着把伞站在门口,背着光也看不出是喜是怒。他又叫了她一声,道:“发什么愣呢?回去了。”
      方才好似不过是一个恍神,怎的就从晌午到了夜里了?
      木昔慢慢起身走了过去,跟他缩在一柄伞下往回走。伞是朝她倾着的,可风吹斜了豆大的雨点子,有雨水正正打在她肩头上,冰凉冰凉的,她却觉得灼人,惊得一跳,一个没站稳,便跌坐在了泥水当中。
      “怎么了?”曹炎烈立时来拉她,“伤着腿脚没有?”
      “伤……伤……”木昔喃喃念着,两手按在泥地上,手臂打着摆子,几乎要支撑不住她的身体。她盯着那一团焦黑的泥土,耳边恍惚还是不住声的痛呼,有如今狼牙军中伤兵营里的,有睢阳城里传来的,还有从当日天策府来的,跨越了千百里,一年余,鬼魅似的萦在她耳边,挥也挥不去,赶也赶不走。
      曹炎烈没再问她什么,径自两手一抄把她抱回了住处,又叫了桃花跟珍珠来给她洗了澡、换了衣裳,这才到床边来摸摸她脑门,道:“今日见着什么了?”
      木昔“啊”了一声,转眼看看他,看了半晌,忽又一头扑进了他怀里,发抖了许久,才道:“将军,不打仗,是不是就不会死人了?”
      曹炎烈沿着她脊梁骨抚了几下,安慰道:“今日虽败了,可照如今的形势,不日即可获胜……”
      木昔猛地一推他,伏在床上大哭道:“我不想再死人了!败了死的是我们的人,胜了死的是唐军的人。哪一个不是人,哪一个家里没有妻儿老小?若不打仗,若不打仗……”
      若不打仗,就不会有似如今这般多的死人、伤员,睢阳城里的百姓如今该吃过饭歇下了;若不打仗,天策府还在洛阳东面屹立着,曹炎烈跟宣威将军不会似如今这般骨肉别离,她也在在婆婆身边,在天枪二营里,日日练完兵站完岗就回家去;若不打仗,若她有幸还能跟曹炎烈相识相伴,她也不用似如今这般瞒着他、防着他,心里真正想什么就可告诉他,真正怕什么也可哭给他听。
      可如今不行,如今全然不行。
      木昔揪着被单哭得眼前发黑,末了还得逼着自己镇定下来,道:“是我见伤兵状况惨烈,心下不忍罢了。”
      曹炎烈在旁坐着,默默地看着她,伸手过来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末了,他道:“这几日在屋里歇着罢,省得出去又看见这些事。”
      木昔挪到床最里头,裹着薄被蜷成了一团,哑着嗓子黯然道:“知道了。”
      说是这般说,可有些事但凡起了头,便刹不住了,譬如她这些胡思乱想,开了闸,纵然知道想多少也是无用,可还是再收不回去了。
      每日只想事、流泪就已耗尽了浑身的力气,往后几日她再没精神做旁的事了,每日亥时睡下、辰时方起身,即便如此还总觉头脑昏沉,整日整日地躺在床上。
      到了立秋这日,尹子奇的“三夫人”翠柳一早来看她,她才稍稍拾掇了一番,起身相迎,勉强露了个笑脸,道:“姐姐怎么来了?真真是稀客。”说着把她让到上座,又喊珍珠倒了茶水送来。
      翠柳看起来倒还是一如既往的没心眼,拉着木昔的手就道:“妹妹这几日总神思不宁的,翡儿挂心,告给了我那桂香姐姐。她虽平日里爱闯尖使性儿的,心肠倒也没那么坏,就叫我来陪你说说话,好叫你心里别那么烦闷。”
      “我有什么神思不宁的?”木昔笑道,“前两日下雨,天一冷一热的,着了些风罢了。”
      “原是这般,那我就放心了。”翠柳笑了起来,跟她说了些衣裳花样、旁人家里是非之类的闲话,忽话锋一转,压低了声,倾过身子来,正色道,“说来我这几日倒听得他们说起一事来,甚是骇人。”
      木昔本就是应付,如今也顺着问了一句,道:“如何?”
      翠柳拿帕子掩着些脸,神秘兮兮地道:“听闻……”她说了两字,往外头看了一眼,又朝北边睢阳城的方向扬了下下颏,道,“……已没粮了。睢阳太守硬撑着不降,城里都开始吃人了。”
      木昔的心头猛地一跳,一时竟没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她瞪眼重了一遍,道:“吃人?”
      “吃人。”翠柳点了点头,神神秘秘地道,“寻常人哪里肯吃人肉?那太守也是狠辣,把相伴多年的爱妾亲手杀了,煮作一锅,分与底下的将士吃……”
      好似有道雷当头劈落,木昔眼前一阵黑一阵亮,人直挺挺跳了起来,喝道:“你别说了!”
      翠柳唇角讥讽的笑意一掠而过,接着她又讶异道:“妹妹,怎么了?”
      木昔忽就明白了:她这“说说话”乃是有意为之,纵然先前同她说过几回话,可到底她是依着尹子奇过活的,而今尹子奇与曹炎烈斗得乌眼鸡一般,她哪里肯让曹家的夫人好过?
      而她方才这番话,既是故意要传到自己耳朵里来的,那么多半真假也错不了了。
      一时间木昔大悲,想立时面北跪下,为睢阳城中万千忠良一哭,又想索性跟叛军拼了,杀得几个算几个,来日纵然被抛尸荒野,也算跟同城中的忠良埋在了同一片土地上。可她又有挂念,又舍不得,因而几番目眩,到了只说了一句,道:“别说了。这必是……必是假话。这是他们男人家的筹谋,是说来鼓舞士气的。否则唐军……唐军如何得胜,如何毁了我军云梯、杀了我军儿郎?”
      翠柳仿佛被她吓着了似的,就往门口跑,道:“你说是便是罢,我不过跟你说句闲话,你怎的急起来了?罢了,妹妹,我还是先回去了。”
      木昔已没了跟她道别客套的力气,吩咐人将翡儿、珍珠捆了看住,又强撑着回到里间,一头栽倒在了床上。
      这一日她睡睡醒醒,过得煎熬。好容易捱到曹炎烈回来,她立时挣着从床上爬起来,扑过去拽住他衣襟,仰头直勾勾望着他,干裂的嘴唇抖了许久,才吐出一句话来:“将军,听闻城里人吃人。”
      曹炎烈方显出的笑意僵在了脸上,接着就又隐去了。
      营帐外头的天已全暗了下来,是夜云层厚重,月色星光俱被遮了去,更显得外头黑得好似猛兽的巨口,可怖极了。
      他闭了闭眼,轻轻叹了口气,道:“进屋再说罢。”
      一时间心口似有刀割一般,绞得人喘不上气。木昔只觉眼前一黑一亮,再看时自己已躺在床上了。床头点着灯,曹炎烈坐在一旁握着她的手,她稍稍一动,他就转过身来看着她,却没说话。
      木昔眼中积起泪来,模模糊糊地看不清他的模样。她道:“将军,退兵罢,别打仗了。”
      两大滴泪沿着脸颊落下去,灯光昏暗,木昔看见他脸上映出的大片黑影,愈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了,耳边隐约是天哭地哭,心口仍是绞痛,她却还是接着道:“将军,将军,你若带兵跟尹子奇相抗,则睢阳之困可解,不会再吃人了,不会再死人了……”
      曹炎烈打断了她的话,慢慢地道:“你的意思是,要我降唐?”说话的工夫,他手上使的力气渐渐大了些,话音里隐隐也透出怒意来。
      他自是不愿意的。木昔心里明白,却仍攀着他的肩头直起身来,恳切道:“将军,安庆绪、尹子奇这般猜忌你,来日你功劳愈大,处境也更危险。”喉头有口气堵了上来,她忙使劲压了下去,紧紧握住他温暖的手,接着道,“再想想史书声名。这一仗你便是胜了,来日史官少不得要往你头上添一笔:睢阳城数万条性命——”
      曹炎烈忽一抬手,却不是像平日般来抱她,而是发劲推在了她肩头。她一下子跌在榻上,知道这话惹他恼怒了,心里愈发拧着疼,却仍不依不饶地撑起身子来,道:“如今……如今将军胜败皆有隐忧!唯有相助睢阳——”
      “我说过此事勿要再提了,谁指使你又说起来的?”曹炎烈勃然大怒,站起身来指着她怒道,“到底是谁教你说这些话的?!我看你是疯了!”
      “没人教我,是我自己要说的!”木昔瞪大了眼好不叫泪水落下来,哀哀求道,“睢阳城里的唐军,睢阳城里的百姓……都是人啊!将军,我也是为了你——”
      曹炎烈握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他一拳挥过去,把那一排屏风都推到了地上,不待木头倒地的声儿散尽便怒喝道:“住口!你哪是为了我好?你心里没有我,尽是唐军罢!你若再说一句,若再说一句,我即刻……即刻……”他野兽似的呼着气,到底没放出什么狠话来,只道,“此事不准再提了!”说罢猛的一转身,就要朝外走。
      原本也意料到他会是这般反应,木昔倒不觉失望,反对他多添了几分愧疚,心口疼得愈发厉害了。她不知自己再说下去会落得什么下场,可睢阳城里的将士们,昔日天策府的弟兄们,连死都不怕了,她苟活至今,又有什么好怕的?她使劲按着心口,将后头未说完的话吼了出来:“将军,那都是跟咱们一样的、活生生的人啊!”这一声可说是声嘶力竭,将将撑着喊完了,她觉嗓子里一阵烧,一口热血已喷了出来。
      霎时间天旋地转,木昔最后看见曹炎烈朝她跑过来,接着就觉身子直往下坠,最终坠入了一池血里。鲜红的血滚烫滚烫的,四面八方地挤着她、压着她,她拼尽了力气要往上游,可有人拽着她往下拖,她只有两回将脸露了出去——头一回看见了桃花,她问道:“将军还在生我的气么?”下一回她看见了曹炎烈,就又劝道:“将军,退兵罢,退……”
      接着她就又坠了回去,睢阳城军民的血、府里同袍的血、大唐子民的血,好似水底的水草,死死缠着她,叫她气都喘不上,到底还是沉了下去。
      四面的血愈发稠了,天光已透不进来,木昔缓缓喘着气,血从滚烫变成了温暖,好似丝绸的柔软衾枕般轻轻托着她。耳边遥遥传来婆婆哼唱的儿歌,身畔尽是大唐儿女,正合好睡。她心底一片空白,再想不起什么事来,不由闭眼睡下了;可迷糊间伸手握了个空,她心头一阵恐慌,就又一个激灵醒过来,惊道:“将军……你在哪?”
      血色一下子就散尽了,木昔睁开眼,见曹炎烈就在跟前,尚未及细想,已先流了两道泪下来。她张了几回嘴,可嗓子已哑了,半天才叫了一声“将军”。
      这回曹炎烈没恼,只略抬了抬眼皮,道:“我知道了,别说了。”又朝外头吩咐了一句,道,“把药热了端来,粥也端来。”
      木昔满头满身尽是冷汗,像是刚洗了个冷水澡一般。她直勾勾地盯着他,总觉得看不够,看着看着又落了泪,道:“我只想跟你在一块……将军,别打仗了,我好怕。”
      “你放心,我不丢下你。”曹炎烈略停了停,又道,“你只消听我的,不必多费什么心。待我定鼎天下,就再不必打仗了。”
      木昔听得出,不丢下她是他的真心话,可他那要“定鼎天下”的决心也是真切的,从头到尾就没变过。
      心头涌出好一阵绝望与无力感来,她觉出背上又冒了一层冷汗,连打了好几个寒颤。这当里桃花端了饭和药进来,曹炎烈先接过药来,一勺一勺喂她喝,却没再说什么。她有心再劝几句,不止为了睢阳,亦为了她自己,可已然没了说话的力气,好容易把药咽了下去,一个不慎又吐出来许多,于是饭也没吃便歇下了。
      多思于养病无益,却偏偏病中最易多思,所思之事又太沉太重了。木昔一病不起,偶然稍有些起色,一听闻狼牙军攻城的消息,立时又倒下了,烧得浑身滚烫,断断续续地昏睡了不知又多久才清醒过来。
      彼时暮色四合,屋里昏沉沉的,晚风微凉,虽有门帘跟屏风挡着,照旧灌了些进屋里来。木昔往被里缩了缩,略抬起手,呼了几口气,竟累得出了一层薄汗。半月的工夫,她已瘦得不成样子了,手背上的青筋在蜡黄的一层皮上透出来,不由就叫人生出了“时日无多”的颓然。
      她定定心神,略躺了片刻,就轻声唤了桃花来,费劲地靠着床头坐起来,道:“当日我捆了那两个丫头,后来怎么着了?”
      桃花坐在床边慢慢地喂她喝了两口水,道:“大人恨毒了她们,可夫人病着缺人少手的,又是尹大人派来的,便留了她俩的命,叫做些洒扫洗衣之类的粗活。你这回病得重,可不能再操心这些了,且歇着罢。”
      木昔摆了摆手,道:“有她们就够了。你去告诉将军,我放你走,今日就离开此地,走得越远越好,寻个不打仗的地方,过日子去。”桃花瞪了瞪眼,满脸愕然。木昔亦稍稍停了下,喘了几口气,接着道:“衣箱里有个绿底金线的荷包,里头约莫三百钱,不多,你带上……”
      “夫人,我不走。”桃花把盛水的碗往桌上一撂,坚决地道,“我就伺候着你,待你好了,我还帮你拉扯孩子,报你的恩。”
      木昔心头隐隐作痛,苦笑道:“什么恩不恩的,原本也都是他害的。”又哄道,“听话,我就快不行了,来日我撒了手……”
      “好端端的,怎么像是安排后事了?”桃花忽就红了眼圈,哽咽道,“我问过大夫了,大夫说你是急火攻心。只消你把心里头的事儿搁下了,这病就好说。”
      木昔自知是放不下的,大唐跟曹炎烈,哪边都放不下。她不由笑了笑,摇头道:“那你按我说的做罢——你本就是我的一个记挂。”
      桃花红着一双眼,低着头不应声。木昔也就不再说话,往被子里缩了缩,闭眼躺了一会儿。她睁眼再看时,桃花仍站在床边看着她,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她就道:“有什么话就说罢。”
      桃花嗓子里哽了下,红着眼问了一句,道:“若是我走了,你能不能好起来?”
      木昔点了点头,翻了个身,脸朝着墙,笑道:“去罢——后会有期。”桃花又立了一会儿,接着木昔听见她跪下磕了个头,转身出去了。
      脚步声渐远,木昔咬着被子掉眼泪,忽想起那一日沈厨子吩咐了刘尚武带她去拿山葡萄;想起周狗子拿着半块干粮,在栅栏外头逗排云;又想起孙小宝扒着门,带着一脸笑,叫她道:“大姐,鬼先生叫我给你送饭来。”
      最后她想起当日她救下的那个孩子——后来她虽再未听过那孩子的下落,可狼牙军中没他的消息,兴许这就是好消息。她暗自道:“到底还是帮上了一个人罢。”这般想着,她心头便松快了些。
      接着她又想起曾梦见过的曹炎烈红衣银甲的模样,在心底笑自己道:“他拿定的主意什么时候改过?最多不过说几句好话哄我罢了。来日他与大唐必定难两全,如今我就这样死了,倒少煎熬几日。”
      想过了这道坎,她心头愈发松快了,病倒轻了几分,却也是自顾不暇,再没心思理会狼牙军如何。曹炎烈得闲时也只跟她说些儿女情长的闲话哄她,不再提起军中事务。因而如今的情势木昔不大明了,只一日见他带伤回来,问过才知道尹子奇一意孤行,又挟私报复,令他亲率兵攻城。他趁机使了出苦肉计,借着身上几处不打紧的轻伤名正言顺地上奏安庆绪,要求回洛阳养伤了。
      几日后准奏的旨意抵达睢阳,曹炎烈带了三千精兵亲信,即刻开拔回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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