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吟[剑三]

作者:灰喜鹊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雄关巍巍恶狼踞朔风萧萧险棋行(1)


      已是入冬的时节,北风正凶狠,树上已无叶子可吹落,就把细枝杈一根根撕扯下来;山势和缓,正合造次,干得裂了缝的土地上枯草已被卷尽了,于是从上头抠下细碎的土沫砂砾来卷上天去。
      少女不过十六七岁,生得瘦小,却敢逆着这般狂风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她脚上的布鞋已磨开了线,灰扑扑的衣裳袖子少了半边,露出被冻得发红的手臂和皲裂的手背来。她没带什么行装,只手中一竿末端已裂成几劈的竹棍罢了。
      又这般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那路一转弯往山下去了。她抬头看看前头陡峭的山壁,解下手上绕着的绳子将竹棍捆在背后,搓搓手,朝前走去。不料刚走出两步,忽觉脚下一软,她忙退后一步,又解下竹棍来朝前探去。
      地下埋着东西,上头铺的土几乎已被风刮尽了,如今扒拉几下就露出来一角粗布。再扒几下,底下是一只早已僵了的手——埋着的是具死尸。
      如今洛阳最不缺的便是死尸。她这几日见得多了,却仍觉悲悯,蹲下身来要挖几抔土将它掩埋,却听不远处一声轻响,接着听得一个稚嫩的声音怯怯道:“别动娘亲。”她循声望去,只见树后站着个不过六七岁的孩童,满脸泥污,头发散乱,身上裹着大人的衣裳,一时竟看不出是男是女,只一双眼睛格外黑,透着几分畏惧,小心地朝她望过来。
      她不忍跟他对视,低头看着那只手,道:“你娘亲冷,我帮她盖一盖。”一面说着,她拿手挖了几捧土覆在死尸身上,聊胜于无,只当是对死难者的一点心意罢了。待掩埋好了,她站起身来,冲那孩子招一招手,道:“你一个人?”
      孩子没有上前,只低头看着她方才铺过土的地方,道:“我跟我娘亲。——你是谁?”
      她如今自身难保,却也不忍把这孩子丢在这里,于是温言道:“我叫杨木昔,不是坏人。你娘亲累了,在此歇歇,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暖和的地方。”
      孩子垂下眼眸,道:“我知道的,娘亲死了。”说罢便不再开口,只跑过来跟在她身边,亦步亦趋。幼童自然攀不得山崖峭壁,她也没力气背着他爬上去,两人只得沿着山路,慢慢地往山下走去。一路走着,她略略打量了一番,见这孩子算不得瘦,颈里套着长命锁,身上的衣裳依稀还看得出是绸缎的,就知他当是生在富贵人家,娇惯着养大的。如今世道乱了,他不仅懂了生死,也懂了事理,走了半日都不曾抱怨过饥饿劳累。
      冬里日短,风势缓下来时,天色已暗下来,山路也渐趋宽阔平缓,远远能看见一丝炊烟。木昔一时不敢再往前去,就在路旁树后寻了个背风处,叫那孩子趴在此处,又从怀里掏出仅剩的半块窝头递到他手里。叮嘱过几句后,她起身去看看四周有没有果腹之物,忽然远远听得响而长的一声“嗝”,忙又伏下身子,轻声道:“别出声。”
      孩子点了点头,小小的身躯有些颤抖。木昔抱紧了他,侧耳去听,就听得有谈话声沿着山路自下往上而来。
      说话的是几个男人,声音粗犷,带着些蛮夷口音。一个道:“这武牢关是我们搏杀来献与狼主的,姓曹的坐享其成,不给我们金银也便罢了,竟连肉都不叫吃饱,着实可恨。”
      另一个恨恨道:“正是。我们打了胜仗,合该大口吃肉,他却说什么粮饷紧张……想来是被他克扣了!区区汉人,也敢嚣张至此,来日狼主知道了,定不会叫他好活。”
      第一个道:“他手下那些汉人兵分明吃得比我等要好上许多。我这几日饿得满腹饥火,只想杀几个汉人发作发作。”
      又一个人道:“谁不是如此呢?现如今便是活人在我眼前,我也只当看见了肉。若有细皮嫩肉的孩童最好了,剥皮下锅煮了,味道同小羊羔一个模样。”
      木昔听得心里发毛,忙伸手捂住孩子的耳朵,叫他趴得更低了些。
      其余几人听了也是惊诧,纷纷道:“你说得有板有眼,倒像是吃过人肉一般。”
      那人大笑几声,道:“我先前在‘风狼’葛尔东赞大人手下当差。不似这汉人将军,葛尔大人极是慷慨,每每有肉便分与弟兄们。我先吃了一回,觉得说不尽的滑嫩;后来听闻是孩童的肉,吓得都吐了,像个怂包。过后却总念着,觉得回味无穷。”
      几人一时没说话,脚步声却越来越近了。忽然有一人道:“我看那汉人将军也没多大本事,只凭一张嘴罢了。不如我们找个由头一同去见他,趁机把他杀了……”
      最早说话的那人立时骂道:“姓曹的颇有一套,哄得狼主极为信任他,你是不想要脑袋了?”
      那一个顿了一下,忽然停下脚步,一拳砸在路旁碗口粗的树上,恨恨道:“不过是个汉人——”
      树“咔嚓”一声断开来,半截带着树冠的树干轰然倒下,正砸在两人跟前的那棵树上。那树晃了几晃,细碎枝杈劈头盖脸落下来。那三人就在前头,木昔已能看清他们身上是那起了兵的节度使手下狼牙军的服色,自然不敢乱动;可孩子到底年幼不知厉害,虽听了她先前的叮嘱,见大树倒下来,还是一声惊呼脱口而出。
      木昔忙去捂他的嘴,却是晚了——那三人已听见了。就好似野狗见了死尸,他们眼一亮,吞了口口水,拿刀四处乱劈着朝二人藏身的位置走来。
      身后是山壁,眼瞅着退无可退,木昔心一横,揪着那孩子衣裳后襟把他拉起来,朝下山的方向一推,叫道:“快跑。”一面说着,她自地上抓起一把土块,对准离那孩子最近的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狼牙兵脸上狠狠掷去,又抽出束在背后的竹棍,以棍为枪,直向当中离自己最近的那一个红脸大汉胸口扎去。
      那汉子并无防备,一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只听得“啪”一声响,竹棍正正戳在他心口。这若是柄长枪,哪怕是最寻常不过的木杆铁枪,他也早被戳了个对穿;如今却只戳的他往后趔趄了一步。饶是如此,几人也不敢再轻看这小猫儿似的年轻姑娘——那瘦子揉着被砸得乌青的眼眶提了刀;还有一个满脸胡子的没带兵刃,撸了撸袖子,眼珠一转,道:“你二人对付这个女人,我去把那小羊羔捉来——”
      说话工夫,那瘦子已然出了刀,拦腰横劈而来。木昔竹棍自上而下画个弧拦开了,脚下腾挪几步,转瞬到了那胡子大汉跟前,将竹棍以中平枪势朝前递出,正中他右肩肩头。这工夫先前那红脸大汉也赶上前来,铁环“当啷”一声响,刀带着凌厉刀锋照准木昔后背劈落。
      木昔不得不反身以拿法格挡。刀棍相接,刀被格得偏了尺许,竹棍却也被劈作两段,余在她手里的不过两尺余,三尺青锋都比不得,哪还能再当长枪用!她武功不济,学了十几年,除却长枪外再不会使别的了,索性瞅了个空子转身要往山上跑,能不能脱身另论,只求拖住这三人片刻工夫;奈何刚跑了两步,就听得有脚步声随着那孩子往山下去了。木昔心头一惊,暗自咬咬牙,刹住脚步,甩手将竹棍照准那追兵后心掷出。
      沙场征战,死生往往只在电光火石间,如今虽不是战场之上,凶险却也无二,只这片刻的停步,后头二人便撵上前来,扭住木昔手臂往后一甩,把她丢出丈许远。
      木昔重重摔在地上,打了两个滚方住了,却顾不得喊疼,翻身爬起,照准那被竹棍击倒后挣扎着要爬起的狼牙兵扑将过去,使出浑身力气咬住了他的手腕。那大汉吃痛,大叫一声,熊罴一般用力一甩手,木昔一下被推了开来,一头栽在地上,登时眼前就黑了下去。
      好在这一摔也算不上极重,木昔很快又醒转过来,睁眼便看见些不知什么的东西,过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正被人扛在肩上,头朝下垂着,看见的是那人背后的铁甲。如今天色已暗下来,木昔稍稍仰了下头,看不出自己身处何处,只觉得额头怕是被撞破了,冬夜里的寒风一吹,火辣辣的疼。
      从脚步声上听,扛着她的那人前头应当还有四五人,俱是脚步稳健有序,跟方才的狼牙兵完全不似是一路人。想来她已出了虎口了,只是不知这几人是何身份,要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去,更要紧的是那个孩子如今到底如何了——但总归她如今手无寸铁,还是静观其变的好。
      这样想着,木昔便没有作声,装作还昏迷着的模样,由着几人把她往一个方向带去。
      那几人默不作声又走了段路,四周渐渐亮了些,前头人走动、搬东西及马儿打响鼻的声音多起来。这些声音都是她平日里听惯了的,只是如今洛阳往天策去的路被狼牙军扼住了,这几个人走得如此大摇大摆,想来不是往天策府去的,反倒是去狼牙军哪处兵营的可能性更大些。
      正想着,就听两人齐声道:“大人。”
      这一行人没有停步,径直过去了,只扛着木昔的这一个走了几步后稍稍停了下,吩咐道:“叫大夫到大人屋里来。”说罢又朝前走去,拐了几拐后终于进了一间房屋,就把木昔往一张椅子上放了下来。
      木昔心里想着静观其变,忙闭了眼装死,须臾却听得一个低沉的男声道:“既醒了,便起来回话。”她心里一震,迟疑片刻,终究还是睁眼站了起来,匆匆往屋里扫一眼,就又低下头去,作出一副胆怯的样子来。
      一瞥之间,她没看清旁人的脸,只知穿的是狼牙军的衣裳;正座桌前站着的那个高大男人却是多看了一瞬:此人披散着头发,蓝衣银甲,一张面具遮了半张脸,露出的下颏上一层淡青胡茬,嘴角略略往下垂着,却是喜怒难辨。
      他略停了停,又道:“抬起头来。”
      木昔便小心地抬起头来,却仍不敢直视他,只拽拽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角,抬眼朝上看到他胸口,一言不发。
      男人道:“说说吧。”
      这回木昔大着胆子抬头看了看他脸色,只是他仍是方才那副模样,她一时不知他要她说什么,不敢妄动,便又低下头去,仍是一言不发。
      “放肆,大人在问你话!”一旁的护卫拿起手中长枪往地上一撞,斥道,“快说,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此地出现?若不老实交待便视作唐军探子,拉出去砍了!”
      这里果然是狼牙军的军营。木昔见那男人派头大得很,像是此地的主帅,兴许就是那三个狼牙兵所说姓曹的“汉人将军”。她心里忽然有了些颇莽撞的主意,便绞着衣角,慢慢地道:“妾姓杨,贱名木昔,并非洛阳人氏。家里生了变故,原要去洛道投奔三叔,不料在山里迷了路……碰见了那几个活阎罗。他们要把一个孩子捉来吃了,我只好,我只好……那个孩子跑下山去了,大人可曾见到?”
      “什么孩子?不曾见到。”问话的那人道,“你会武,是武林中人?师从何人,哪门哪派?”
      木昔一路上早想下了如何应对这等问话,立时道:“妾无门无派,幼时家住一位老侠隔壁,同他学了几招拳脚枪法罢了。”说罢,又抖抖肩膀跪在地上,挤出几滴眼泪来,望着当中那男人,一面发着抖拭泪一面道,“方才几个活阎罗……啊不,几位军爷生了好大的气,说要打死妾身煮来吃肉……想来是大人救了妾身。大人之恩如江海浩瀚,妾身没齿不忘,却只怕来日再撞上他们,就……”
      方才问话那人轻蔑地笑了一声,道:“这你不必担忧,那几个畜牲已按军法处置了。”
      那男人却扔不说话,只靠在桌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桌沿。
      许是沙场上鏖战过的人到底跟没打过仗的新兵不同,他就这样看着木昔,木昔便觉面前好似就是敌军压阵,那指甲敲击木头的轻响也跟战鼓一般。她不由腿都软了几分,却低下头去,轻声道:“大人再造之恩无以为报,还乞大人准妾身随侍左右,为大人效力。”
      他这回倒应得快:“曹某麾下不养闲人——你既无恙,就走罢。”
      木昔心道:“这果真是狼牙军那姓曹的将军。”心里便燃起一股火来,催着她恳切道:“妾身并非闲人。洒扫庭除、洗衣煮饭妾身都会,搬东西也搬得起;字也识得几个,大人若要誊抄文书妾身也可——”
      左右的人见她纠缠,便要拖她出去;那曹将军却一摆手叫他们退下了。木昔忙又垂下眼,望着他衣袖边缘两道豁口,温顺而可怜地道:“大人,你衣裳都破了……”
      叩击声停了下来,铁甲声作响,那曹将军往前走了几步。木昔垂着头,看见铁甲边缘露出的裤腿,是褪了色的褐色细布,上头连半道花纹都没有,倒叠着深深浅浅的几层,好似再洗不净了的血迹。
      木昔心道:“狼牙军里竟还有这般的将领,倒不似其他几个那般挥霍。”转念却又忍不住在心里嘲笑自己,“你又没见过旁的叛军将领,怎知人家挥霍?若个个皆是酒囊饭袋,洛阳也不至如此了。”想到此处,心里好似被石头砸了一般钝痛起来,眼眶也涩涩的发酸。她唯恐那曹将军生疑,索性仰起头望着他,费尽力气以乞求的神情遮去了原本要在她脸上露出的敌意。
      她长相只是平平,如今的形容也甚是狼狈,但大抵她含泪的模样同破破烂烂的衣袖下露出的半截瘦削手臂着实惹人可怜,那曹将军看着她,竟微微扬了下唇角,道:“带她下去,找身衣裳给她穿。”
      木昔心中大喜,忙伏地道:“多谢大人容留。”起身又感激地朝他望了一眼,抿唇笑了笑,随着他的一个手下走出门去了。
      彼时夜色已深了,营地里点上了灯,一片肃穆;来往的人不多,皆是巡逻的兵士,兵甲锃亮,列队整齐,很是训练有素的模样。
      二人跟那提着药箱的大夫擦肩而过。木昔转头看他一眼,又往四面看了看,刚瞅见几排营房和明显是新搭起的几顶军帐,前头领路的人便转头看她一眼,呵斥道:“磨蹭什么?不准乱看,随我过来。”木昔心里道一句“来日方长”,忙又跟了上去,道:“是。这位大哥怎么称呼?”
      领路那人并不理会她,径自往前走,只在一间营帐前停了停,拿了身衣裳出来,又递了一个硬得跟石头似的窝头到她手里,道:“吃。”
      木昔吞了口口水,两眼都亮起来,也不客套什么,一路往前走,一路接在手里三两口吞了进去。再拐过三两个弯,两人终于在营地边缘一间营帐外停下了脚步,那人把衣裳递给她,木着一张脸,冷冷地道:“里头没人,你进去换,我帮你守着。”便把她推进了营帐里,又把门帘落了下来。
      狼牙军的军帐与天策府里的也没什么大不同,木昔虽不曾住过,却也进去看过,如今见这里头铺盖铺了一地,乱七八糟的,也不觉意外,挑了个看着干净些的,坐在上头把衣裳换上了。
      拿给她的是一身男人的粗布衣裤,里外三层,都没絮棉花,洗得已有些褪色,倒还算囫囵干净。只是这衣裳身量大了不少,她把裤脚挽了三道才露出脚面来,那衫子下摆更是垂过了膝盖。如今有衣裳穿已是好的,木昔不敢挑剔,却也不想这般邋里邋遢地出门去,便隐在门帘后,轻轻掀开一道缝,轻声道:“大哥,你有绳子么?能不能给我一根?”
      许是嫌她烦,门外人随口说了句粗话,才道:“等着。”随后便听“哧”的一声响,一根约莫有半个手掌宽的布被甩了进来。
      布条许是他从衣裳上撕下来的,粗细不一,还毛了边,却也够用了。木昔拾起来往腰里一扎,又理理头发,掀开帘子,乖顺地低下头道:“大哥,我收拾好了。我住哪?”那人睨她一眼,道:“我带你去见大人。”
      这人着实冷硬,从他口中怕是一句话也套不出来。木昔有点泄气,又冻得打战,这一路便不曾与他说话,怄气似的低着头快步走路,直到他又停下脚步,叫她在此等候,自己进屋去了,她才抬起头来。
      方才出门时她回头望了一眼,还记得这不过三间大小的房子的模样,正是那曹将军方才在的地方。屋子前头是个长宽不过三五丈的小院,院里连棵树都没有,只屋门、院门各有两个执戟亲兵;院门正对着一个点将台,木昔踮脚眯眼望了望,夜色下只能看见黑糊糊的一团,索性不看了,揉揉眼,转身仍朝屋门口站着。
      只听得那人进了屋,道:“大人,人带来了。”曹将军“嗯”了一声,那人便又出门来,掀着门帘,朝木昔一摆手。木昔会意,忙快步跟进去,靠边站了。方才带她去换衣裳的那人便退出去,顺手把门帘落了下来。
      外头的冷意被隔在外头,屋里暖和了不少。木昔看见桌旁放着一只炭盆,里头的炭火却已熄了,那曹将军好似没察觉到一般,仍伸着一手在炭盆上方悬着,另一手拄在桌上托着下巴,手里还拿着几颗木头的象棋棋子。他对面坐了个男人,正与他对弈。
      这人身材单薄,像是个读书人;衣着文雅,却戴了个颇有些奇形怪状的高发冠。木昔不由多看了他几眼,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那人走了一步棋,忽朝她转过头来。
      木昔惊得“哎呀”一声,一个趔趄后退了半步。
      原来此人同曹将军一样戴着面具,却不似曹将军般只遮去些神色罢了;他这面具比他整张脸还要大上一圈,獠牙狰狞,两眼处挖出洞来,露出他本人一双细狭的眼直勾勾盯着木昔,好似恶鬼长了个人身子。
      木昔被他看得心里扑通直跳,却又忍不住盯着他看,目光被粘在了他身上一般。直到那曹将军道:“不得无礼——这位是鬼先生。”她方回过神来,抬手要抱拳,想想却又垂下手,生疏地行了个女儿家的常礼,轻言细语地道:“见过鬼先生。”
      鬼先生冲她一顿首,便转回身去,手朝前一推,道:“将。”他声音轻柔里带些沙哑,语气也甚是随意,想来跟曹将军相熟已久,“——大人怎么心血来潮,找了这么个小姑娘养在身边?”
      “你赢了。再来。”曹将军将手中棋子都放回棋盘上,抬手把脸侧垂下的头发往后拢了拢,那几撮头发却不肯贴服下来,竟翘上天去了,看得木昔差点笑起来。他没留意那头发,接着道:“——随手救下了她,说要报恩,便留下了。”
      “报恩?”鬼先生笑了一声,拿棋子敲了敲桌面,“笃笃”几声响,“莫不是这位……”
      他转头看看木昔,木昔忙答道:“杨木昔。”
      鬼先生便又转回去望着曹将军,道:“莫不是这位杨姑娘要以身相许,大人头脑一热,便留下了?”
      木昔没意料到曹将军都信了她了,这鬼先生竟还疑心着,心里一紧,忙道:“将军救了妾身性命,妾身真心实意感将军大恩……”却想不出别的话来让人信服了。好在她自小爱哭,素有“雨师娘娘”的诨号,如今心里一急,眼眶都发酸。她索性心一横,抬头望着曹将军,可怜巴巴地慢慢道:“以身相许么?……倒也使得。”她做出十成十的可怜相,只盼这两位当她是个傻的,莫再疑心她了。
      曹将军正眼都不看她,只是道:“我自有分寸。”语气平平,并无多少波澜。那鬼先生闻言“嗯”了一声,摆好棋子,重又与他下起棋来。
      木昔这方松了口气,却也不敢擅动,就在原处站着。那两人则各自低头对着棋局斟酌,刚开局时并不言语,兀自排兵布阵;过上片刻便搏杀起来,斟酌走棋的工夫却更长了。
      想当日离府前,木昔还见两位师兄杀棋。旁边一群师兄弟师姐妹围着看,她也过去凑了个热闹,奈何长得矮,被瞎指手画脚的同袍们拦在外头,只听见有人大喊:“观棋不语真君子。弟兄们,观棋不语真君子!”又听见有人嚷嚷:“我是小人,我就是小人——你踩他的象呀!”到了却也没看清下棋的到底是哪两位。
      这半月光阴好似是在天庭过的,再落地时,已是天翻地覆,好似换了人间。
      “啪”一声木头碰撞的脆响,曹将军道:“将。”
      木昔一个激灵醒过神,后背上一阵热,竟是出了一身的汗。
      此时流汗自然好过流泪,可她那一抖到底也没躲过曹将军的眼睛——他一面重又把棋子摆好,一面朝木昔望了一眼,道:“冷么?”不待木昔应声,又道,“你过来。”
      木昔往前走了两步,心里却并不想离他太近,就停下来,转向那炭盆道:“倒也不算很冷。这炭火熄了,大人不冷么?我去点上。”
      曹将军往前推了个卒子,眼瞅着棋盘,道:“不必。”便把肩上斗篷解下,朝她递过去。
      木昔有些讶异,却还是接来披在了肩上,又依着他的吩咐往他右手边站了。那斗篷又厚又长,她走路时拖在地上,险些把她绊倒,穿在身上却十分暖和。这是意料之外的好待遇了,木昔忙又裹了裹斗篷,遮住自己冰凉的手脚,好好品味起这片刻的温暖。
      曹将军又潜心棋局。木昔站得离他很近,他抬手走棋,手肘便碰到了她的腿,她忙往一旁让了让,也不敢多走,挪一寸罢了;可到底还是近,他略略换了个坐姿,一伸手又碰到了她,她就赶紧又挪了一寸。
      如是两三次,曹将军还未理会她,鬼先生就笑了一声,道:“不过碰你两下,你躲什么?”
      这人好似跟她杠上了一般,偏要盯着她的毛病看。灯快燃尽了,忽明忽暗。木昔有些心虚,不敢看他脸上那骇人的面具,忙低下头去,道:“我……妾身自然不能妨碍到大人,于是让一让。”
      “这话不老实。”一局棋方下完,鬼先生一面将棋盘上的棋子一个个排进桌旁放着的木盒里,一面慢条斯理地道,“碰都碰不得,那‘以身相许’怕也是瞎话。”
      木昔脸上发热,身上却凉得很,连方才那斗篷捂出来的一丝暖意都没了踪影。她微微瞪了下眼,在斗篷下把绑在腰里的布带子往手上缠了许多遭,终于抬起头来,直视着那鬼面人,朝他迈了一步,红着脸噙着泪恼道:“我说的自是心里话。只是将军大人无意,我便不提了,省得惹人厌烦,先生却一再提起……这话若传出去,先生可要我如何再见人呢?”
      鬼先生低着头,慢慢地排好了棋子,方站起身来,道:“我只当你说完便要一头碰死呢。”
      他比曹将军矮些,却仍比木昔高了一头。木昔心里憋着火,也不怕他那鬼面具了,仰头望着他怒道:“我尚未报得大人半分恩情,哪能就死了?便是你四处说去,我也是不肯的——承人大恩却不知回报,死了也要往十八重地狱的油锅里烹去!”说罢也不胆怯,站在桌旁同鬼先生对视着。屋外风声仍未停歇,桌上灯花“噼啪”轻响了一声。
      “杨姑娘。”曹将军忽又道,“莫要无礼。”
      木昔转头朝他望望,一眨眼便掉了两滴眼泪。她故意把自己的委屈给他看过,这才躲开他的目光,敛了方才的气势,抹一抹泪,退后两步,低声道:“是。”
      鬼先生又脸朝着她坐了半晌,仿佛在打量,却再没说什么了。曹将军与那鬼先生客套了两句,目送他出去了,又差人换了一盏灯、一盆炭火,就坐在桌前看起书来。这人看着就心机深重,木昔原也不指望一时半刻便能惹得他与那鬼先生反目,只望他别疑心自己。现下他不曾发难,木昔心知自己算是暂且保下了一条命,已是心满意足了。
      天色已晚了,不多会儿工夫听得金柝响了两响,已到了亥时。曹将军合上书,起身一指桌后那扇屏风,道:“叫他们拿床铺盖与你,你睡在此处。夜里我若喊你,你便起来。”木昔一一应了,先随他进到里屋为他脱去沉重的铁甲,方照他说的做了。
      这一日太过折腾,木昔身心俱疲,躺下便睡着了。只是她睡得也不安稳,总是睡着睡着就见着了秦王殿,于是惊醒过来,疑心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梦话,在黑暗中惊惧片刻后才重又闭眼睡下。如此反复了多回,除此外倒是一夜无话。
      待到一早起来的时候,炭盆早熄了。屋里冷下来,一张口就呼出一团白雾来。彼时天还未亮,木昔蹑手蹑脚地收拾了铺盖,去院里打来井水洗过脸,就在屋里坐着,听得里屋有响动时方端了水进去。
      曹将军正站在床前穿最后一件外套,见她进来倒也不意外,吩咐道:“水放在门口。拿那甲来。”
      木昔应了一声,放下水盆,却忽然挪不动步了,只顾仰头盯着他的脸看。——前一天夜里,他直到木昔退出屋去都不曾摘下脸上面具,是以到如今木昔才终于见着他的真面目,一时竟看呆了,手头的事都忘了做。
      薄唇、长眉,轮廓硬朗的脸颊上带着泛青的胡茬。除却那对看人时令人心生惧意的下三白眼,他这长相倒算是规规矩矩,先前木昔的师兄弟中也有长得比他更能称得上是“好看”的。可不知为何,木昔看着他的脸,总觉着移不开目光。
      许是他脸上那份沉稳自若里总带着令人信服的霸气罢。与她平日里见的咋咋唬唬的毛头小子们到底不同。
      她盯着曹将军看,曹将军也望着她。望了片刻,她尚兀自出神,曹将军就道:“在看什么?”
      木昔乍然回过神来,惊得往后一跳,忙冒冒失失地往一旁椅子上去拿他的铁甲,连声道:“没什么,没什么,走神罢了……许是晨起太冷,睡意还没消散。”
      曹将军披上铁甲,背朝着木昔微微矮了矮身,等她系牢铁甲背后的系带,没说话,只轻轻笑了一声。木昔霎时便觉自己从头到脚都在往外冒傻气,把她浑身上下的冷意蒸得是一干二净。
      她低着头不说话,帮他系好铁甲,又去外屋取来他的斗篷。布料厚重,他比木昔高出一个头还多,是以木昔踮起脚才把斗篷从背后披到了他肩上,。
      曹将军又戴上了那面具,自床尾拿起一柄铁戟,大步往外走。木昔忙跟上去,他却道:“你留在此处。”她虽有心出去探听些消息,却也不敢违抗,只得留下了,在桌旁一把椅上坐了下来,听着门帘外兵士们晨起操练的吆喝声,低头打量起自己身上这又宽又长的衣裳。
      不合身,不合适——就像当年,她胆小怕事又心软,武功上半点天赋也无,却一心想参军上战场去;也像如今,她明明是天策府在籍的兵士,却一心留在此地当个侍候人的打杂奴仆。
      好在曹将军不似她想象中的狼牙军将领那般脑满肠肥猥琐至极,日日对着他这张脸倒也过得去;可他到底是敌军的人,木昔觉得他长得好看,却总也不想离他近了,好似稍稍靠近他,自己便也成了乱军一般。
      前一夜睡得着实不踏实,那鬼先生恶鬼似的面具老在她眼前晃。她这般想着,便觉有些疲惫,却不想偷闲歇下,定一定心神,径直走到了里屋那曹将军睡的床前,着手把那团成一团的被子细细抖开来叠好,又掀起褥子,自床头一寸一寸地翻到床尾去。
      床上自然什么都没有。这虽是意料之中的,木昔却不死心,又翻过一遍,铺好了床,又往那落了一层灰的桌旁去看。这一番翻找了有小半个时辰,木昔把床上桌上都整理得有模有样了,却仍是一无所获,只得了一身的汗、满脸的灰。
      “罢了,也不急在这一时。”木昔拍着身上的土走出里屋,心道,“来日方长。”
      外头这间还有张桌子,上头除了一叠白纸外便是前一夜曹将军看过的那本兵书。先前她已站在一旁偷偷望过了,那只是本手抄的兵书,并无其他,于是便只把书和纸对齐摆正了。
      刚拾掇完,就听门外有人说了两句话,接着一人在门口一掀门帘,粗声粗气道:“这位大姐,你来。”
      这人又高又壮,脸上带笑的模样却颇为喜庆,看起来仿佛比她还要小上一两岁,最多不过同岁。木昔打量了一番,见不过是个寻常护卫模样,就不大怕他,坐在椅子上道:“你是谁?是将军大人叫我待在这的,大人不发话,我哪也不去。”
      那小子扒着门帘,笑嘻嘻地道:“我叫孙小宝,是大人的近卫,鬼先生叫我拿饭给你,又说大人白日里都要练兵,顾不得理你,怕你闷得慌,给你几件衣裳洗洗玩。”
      木昔略一思忖,就拉下脸来,起身走过去,拉住门帘把他往外推,没好气道:“你把门帘落下来,不然大人回来该冷了。——大人没发话,我便不去。”
      孙小宝扒着门帘不肯松,道:“大姐,大姐,你刚来咱们军中有所不知,鬼先生的意思往往就是大人的意思……”
      木昔一瞪眼,道:“大人是大人,他算老几?”
      孙小宝忙道:“可不敢这么说。鬼先生深得大人信赖,连武将军见了他都要尊敬几分。”
      木昔虽不知“武将军”是什么人,却也就坡下了,道:“是么?那我跟你去就是了。”便揣了两手在袖里,跟着孙小宝去吃了个窝头,又沿着路往西北边走。
      这孙小宝看着心眼不多,话倒不少,木昔便与他随口说些什么,一路下来也多少探得些消息。原来那曹将军就是安禄山手下“八狼”之一的“山狼”,能征善战,治军严明,在下头将士们当中也颇有名望;他先前说的“武将军”乃是曹将军手下一名副将,对曹将军忠心极了;而那鬼先生是位谋士,与曹将军相识多年,曹将军待他如兄弟般,自己不拘吃穿,却总不肯亏了这位先生。
      “原来如此,这些我先前都不晓得,只晓得要听大人的话。”木昔故作惊慌,“孙兄弟,我方才说的话你只当没听见,可别告诉鬼先生呀,不然他可要恨极了我了。”
      “不说,自然不说。”孙小宝信誓旦旦道,“我孙小宝嘴严得很。”
      木昔闻言险些没笑出声来,忙道了几句谢遮了过去。
      最后二人到了靠着山的一个院子里。这院里没有房屋,倒有竹竿子搭起来的几排架子,上头挂着的净是狼牙军的军服;除此外院里只有两口井、一个军帐同一个草草打起挡风的窝棚。窝棚下有十几个衣衫单薄的女人正埋头洗衣,寒风吹着,日光都显出凉意来,她们便都在寒风下发着抖。孙小宝不许她过去,只搬了块石头到北风的院角给她坐,转头朝那边劳作的女人们吆喝道:“将大人的衣裳拿过来。”
      几个女人抬头往这边瞅了一眼,就有一个起身抱了一盆浸在水里的衣裳过来放到木昔跟前,朝木昔瞥了两眼。孙小宝朝那女人一转头,立时翻了脸,劈头盖脸骂道:“你这婆娘瞎瞅什么,莫不是皮紧了?”又指着木昔道,“这位大姐可与你们不同,她只管洗大人的衣裳,旁的都不用管。你们要敢扰她清净,可别怪老子不客气。”
      木昔被他这狗变脸吓得不轻,忙道:“你这话说得也忒重了,什么清净不清净的,左不过是说说话罢了。”
      孙小宝转向木昔,又换了一脸和气的模样:“大姐,她们跟你不一样——你可是大人身边的人,我怕她们胡说八道冒犯了你。你且洗着,若冷了便去帐里歇歇,大人今日要整顿军纪,怕还用得上我,我先走了。”
      木昔转头看一眼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女人,见她满手冻疮不说,手臂上还隐约有些青紫的印子,心里隐隐有些不好的猜测,就一把拽住孙小宝,硬要他说明白怎么个不一样法才行。
      那孙小宝白长了个大个子,被她拦在此处却是一点法子想不出来。耳听得远处有击鼓声,孙小宝急得涨红了脸,瞪眼道:“这话怎么好跟你一个女人说?!总归……她们不过是玩物罢了!”
      “玩物”二字好似一道惊雷,劈得木昔呆了半晌,醒过神来时那孙小宝早跑远了。她有气没处撒,原地转了几圈,最终还是往石头上坐了,抄起杵,照准盆里那件靛蓝外套狠狠砸了下去,溅了自己一身一脸的水。方才送衣裳来的女人瞥了她一眼,受惊的兔子似的跑了开去。
      盆里的水冰凉刺骨,扑在脸上,霎时就让人清醒过来。木昔深知自己如今的处境,多少也猜到那鬼先生把自己派到此处是想让自己知道些什么,一时也不敢将怒火全然显在脸上,只把那件衣裳拖出来狠狠地砸,心里盘算着何时才好向那曹将军开口,恳他放过这些可怜的女人。
      或许求他原本就是行不通的,非得把这乱臣贼子斩了,非得把这武牢关重又攥到唐军手里才行。
      木昔甩甩手上的水,把手揣到衣袖里暖着,站起来往远处眺了眺。
      武牢关落在洛阳往天策府的必经之路上,两面是山,两面是路,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是以武牢关向来以重兵把守,除了关隘便是兵营。昔日神策军驻扎在此时营地里有四千余人,如今营房外又扎了许多军帐,木昔这一眼望去虽看不到多少东西,凭她一路走来所见,也知这武牢关里如今少说也有七千人往上。
      两军对战,敌军人数便是头一个要弄明白的。天策府里多少身经百战的将军,武牢关沦陷已三日,这些情报应当已得到了;可木昔又想:万一这曹将军防得太严实,府里的弟兄们尚没探明敌军底细该如何?
      且她探知的这些,又该如何才能递到天策府?
      越想越愁,木昔唯恐脸上带出了愁态,只得先把诸般心事放下了,又坐回石头上,抓起衣裳用力搓洗。
      曹将军身材高大,衣裳也就格外大,且冬衣厚实,木昔手又小,因而她搓了老半天才将将洗净那件外套,手冻得几乎发麻。盆里还有一条裤子两件里衣,她一件件洗净晾好,到午时将近,昨日带她去领衣裳的那人来时,她两手已冻得几乎没了知觉。
      那人仍是前一日见时那般冷硬,见了她便一板一眼地道:“奉大人之令,带杨姑娘往刑场去。”。
      木昔闻言瞪了瞪眼,手里的捣衣杵“扑通”一声掉进了水盆当中。好在来人只催了一句,并不曾来拖拽她,她才没吓软了腿,还能一道小跑跟上他,问道:“这位大哥,大人唤我何事?为什么要去刑场?”
      来人道:“我叫沈端。”
      木昔忙道:“好,沈大哥。你知不知大人唤我何事?总不会是要我的性命罢?”
      沈端道:“莫问了,我一概不知。——你少磨蹭,快走。”
      清晨来时,孙小宝有意放慢了步子,且走两步便回头看看她跟上没有;如今这沈端却只管大步流星朝前走,若发觉她落在后头,出口便是呵斥。木昔越看越觉他不顺眼,只是她心下惴惴,着实也顾不上多计较什么,便追着他出了武牢关,到了最南边的城墙脚下。
      这条路,木昔先前只走过一次,便是从天策府往洛道去送信那回。
      彼时路很宽,路旁稀稀落落几棵树,树上稀稀落落几片叶,随风摆着。路旁有执勤的神策军,亦有近旁的百姓、商贾来往,驾着马拉着车,吱吱呀呀自路上穿过,一派安闲。
      如今冬已深了,路仍是这么宽,前两日的狂风吹倒了一棵细的树,树冠已被清走了,只剩下半截木头戳在那。路上没了百姓,站岗的人也换了服色。城墙下以木头搭了个简陋的台子,上头挂一面“曹”字大旗,那曹将军就站在大旗下头,风吹得他披风与旗一同扬起,十分威风的模样;另有几个将领模样的人在他下首站着。台下站了百十个狼牙兵,有汉人,也有不少蛮人模样的,看起来都是有些官职的,最低的也得是伙长。
      木昔依着沈端的意思往最前头一排边上站了,仰头朝曹将军望了望。曹将军却没理会她,只朝下首那几人点一点头,便有个面相颇有些凶的将领出列来朝他一抱拳,又转身朝向台下众人,扬声道:“今晨将令已传下去了。行军打仗不比你们在家种地,军纪是头一位的。你们当中最次的也是个伙长,既扛着脑袋来了,就都记在心里,回去好告诉你们的弟兄们:不赦七斩、违令十三杀皆不是孩童过家家的,若有违抗,休怪武某不顾弟兄情面。”这想来便是孙小宝说的那位副将武将军了。
      众人都俯首道:“是!”木昔不想显得太过格格不入,左右望了望,忙胡乱地抱了个拳,也俯了俯身。
      武将军顿了顿,又道:“带上来!”便有兵士押了十数个嘴里塞了布又捆了个结实的囚犯来,叫他们朝着众人一一排开来跪下。武将军一摆手,就有兵士拿了写字的布帛,扬声念起来,是这些人的名姓及所犯罪状,有传谣扰乱军心的,有玩忽职守误了事的,还有手脚不干净的,听名字十一个里有九个是蛮人。
      木昔想起当日遇到的那几个蛮子兵说的话,心下了然:这些蛮人背地里搞的花招曹将军再清楚不过,如今借个整治军纪之名,好好收拾了他们。
      不过十一条,转眼工夫念完了。武将军就道:“以上所犯,在军中皆是不可赦之罪。本该就地斩了的,拖到今日行刑,无非是叫你们来看看,给诸位兄弟一个警醒:咱们虽拿下这武牢关,北边却还有个唐军的天策府。人家的刀就悬在咱们颈子上,咱们如何松懈得?”又道,“那天策府原是李世民府兵,想来里头有不少李世民留下的珍宝。待拿下天策府之日,弟兄们还愁没乐可享么?”
      木昔闻言觉耳边“轰”一声响,心头恨意翻涌,只想拿把刀往这人群里砍去。只是如今她身旁皆是比她高也比她壮的,她怕是一个都杀不了,只把自己的命搭进去罢了。
      使不得,使不得。留得青山在,来日才好到关窍时为天策助一把力。
      木昔站在最前一排,心里所想皆不敢显在脸上,拳都不敢握一握,只攥着衣角,暗地里几乎咬碎了一口牙。那武将军后头又说了些什么她一概没听进去,只听得他最后喊了一声“斩”,她还从未见过斩首的,心里害怕,忙把眼闭上了。
      正当午时,日头悬在头顶上,却不顶多少事,风倒比前一日小了许多,可刮在后颈上仍跟刀子似的,木昔不觉缩了缩脖子。这工夫听得大刀扬起,“呼”的一声响,接着木昔就觉腿上被碰了下,还未细想已睁了眼去看,却不料正对上落在自己脚面上的血淋淋一个人头,上头一双眼还瞪着,血红血红的。
      木昔一个趔趄后退了两步,两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一声惊叫已到了嘴边,却又被“军中不得喧哗”这一条念头生生压了下去——照如今的形势看,她若是一声喊出来,当即被拖去斩了也说不定。
      冬日的地皮泛着白,血泼上去又是一片红,红红白白的晃得人头发昏。
      这一路来,横死的尸身她见了太多了,却没见过哪一个像这般身首异处、死不瞑目地瞪着眼的。木昔自然不会为作恶多端的叛军惋惜,可还是说不尽的怕,看着那人头便觉自己脖子也隐隐疼了起来。她这方明白了那曹将军为何要叫她来观刑——一个活人在自己眼前被一刀砍死,任谁看了都会怕罢?
      她只要想一想那锋利的刀刃落在自己脖颈上的感觉,就筛糠似的抖,停都停不下来。
      然后她想起那个孩子,那个孩子的母亲,还有一路上路边伏着的多少死尸,方知自己先前挂在嘴边的“不怕”原来都是假的。
      这世上,当真不想活着的人,统共才有几个?
      观刑的人已散了。曹将军走下木台子,刚要转身进武牢关里去,忽然又转头看了她一眼,扬了下嘴角,道:“过来。”
      她慢慢抬起头看着他,抖了几抖,却迈不开步子。心底宛如冰封的瀑布开冻,恨与怨奔涌而出。
      想杀了这个男人,想拿刀捅进他胸口,看他像洛阳那些横死的百姓一般,伏在地上再没声息;又想捆了他,叫他跪在将军冢前,看白刃劈落到他颈上时他是否还端得住如今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她一向不善隐藏,心里想的总会在脸上显出来。好在她还算得上清醒,只一瞬,便又将心底杀意压下。她半张着嘴看着曹将军下颏冷硬的轮廓,心底空出来的地方忽的涌出惊惧与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她便由它去了。
      总归是什么都好。只消能助她在此处立足,助她探明这山狼军的要害,告知天策府,不论是什么都行。
      一朝想通了当中关窍,她忽觉自己的腿迈得动了,忙绕开地上的头颅,紧跑两步到曹将军身前,张了张手,却没敢往他怀里扑,只委屈地小声哭道:“大人,我好怕。”
      曹将军抬起一手来,轻轻擦去了她脸上的泪。他的手温暖而粗糙,手掌上有常年练武留下的层层老茧。木昔这方定了定神,低眉道一声“多谢大人”。他略一颔首,转身往回走,木昔吸吸鼻子,赶紧跟上了,却把两手往袖管里缩一缩,盘算着来日要多做些洗衣之类的粗活,最好手上生了冻疮,省得哪天被人看出她手上那与曹将军手上并无多大分别的老茧来。
      待回去后,曹将军见床上桌上拾掇过了,倒也没说什么,木昔就把这一桩事当作了成例,每日仍照常收拾打理。当中有几回她想起那些凄苦的女奴,想同他提一提,却又想起那落在她脚面上的头颅,把话生生吞了回去。
      曹将军并非日日都要换衣裳,练兵时也不许她跟着,往后几日她没多少活可干,索性讨了针线来,把自己身上的衣裳改得合身了些。夜里仍是她睡在外屋,倒也没多少事,只一回曹将军心血来潮,原本已睡下了,子时刚过又披甲执戟往武牢关里巡了一圈,她也跟着醒了一回。
      前一回杀鸡儆猴颇有几分成效,如今连那些蛮子兵都更收敛了许多,武牢关里愈发显得军纪严明了。木昔有时被差去拿东西,从营房与军帐间走过,见四下皆井然,恍然竟以为自己仍在天策府里。每每过后她回过神来,心中对安禄山麾下乱军恨意更盛。可愈是如此,她愈发地伏低做小,把自己的目的藏得更严实。
      也不知是她做戏做得太真,还是曹将军成心要找她的破绽,两三日后他便不再拘着她了,由着她四处走动。纵然身后没人跟着,木昔还是着意小心,无事时总窝在屋里缝缝补补——说到底这武牢关里都是他的人,他只消随便问上几个,便能把她一日里的行踪摸个一清二楚。
      不过偶尔她也四处转转,譬如这日晴得好,午饭时她见不远处一座营帐前有十几人凑在一块吃饭说笑,略略观望了一会儿,就端了碗走过去,坦然地往他们当中看起来地位最高的一人身边坐了下来。
      方才还说笑的一群人霎时都噤了声,瞪眼看着她。她两旁的人忙都往边上让了让,给她闪出左右各一尺的空余来。虽知这山狼麾下没有女兵,可木昔不料他们这般生分,不由也不自在起来,讪讪地笑了一笑,道:“弟兄们怎么不说话了,是怪我不该来么?”
      孙小宝就坐在她右手边,跟她隔了一个人。他头一个道:“不敢,不敢。我们哪敢嫌大姐?大姐来有何贵干?”
      木昔被他说得一头雾水,道:“我一个人吃饭闷得慌,来找你们说说话。哪有什么贵干?”
      孙小宝一拍大腿,道:“嗐,我只当是大人派你来的,吓得饭都不敢吃了。——大姐想说什么便说,我们陪着就是了。”
      木昔奇道:“大人不也常派你做这做那么?咱们都是一般的,即便是他派我来,你又有什么好怕我的?”
      孙小宝一摆手,道:“大姐,你故意说这话,别是心里埋怨大人罢?你别急,现下还有好些仗要打,大人顾不上你也是有的。待攻下天策府,大人一高兴,你就成了将军夫人。”
      木昔这才知道他缘何对自己恭敬几分。这误会倒也方便,于是她并不多分辩,只就势道:“孙小宝,你这人可是不地道,总是胡说八道来取笑我。——你们方才在说什么?好生热闹。”
      她左手边那个其貌不扬的男人道:“小子们胡说些荤话罢了,说出来怕污了夫人的耳朵。”
      这人便是木昔看着觉着地位最高的一个。她忙道:“这位大哥别听他胡沁,我也只是个下人罢了。——敢问尊姓贵名?”
      “免贵,鲁。”男人扒了几口饭,又看看木昔,一双三角眼里透着打量,“——鲁有山。”
      木昔就道:“小妹初来乍到不识得几个人,往后诸事还要仰仗鲁大哥及各位大哥了。”
      “瞧你这话说得,不地道。”孙小宝叫道,“大人都护着你,你还用得着仰仗谁?”
      这人取笑起她来竟没完没了了。见旁的人都笑,木昔不由有些着恼:“自然是仰仗孙护卫了。来日我摔了盘碟碗筷,大人要责罚我时你可得帮我说几句好话。”
      孙小宝上蹿下跳地又要说话,鲁有山冲他摆摆手,他才又坐下了。鲁有山就跟木昔道:“小宝年纪小,整日就跟个孩子似的没大没小。杨姑娘别跟他一般见识。”他看着老实巴交,说话时模样也诚恳,正眼瞅人,声音不大,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不过看众人待他的态度,这当是个兵油子。
      木昔暗暗在心里记下这人名姓模样,又嘀咕道:“哼,我才十七,他比我还小不成?”
      她话音一落,就有个瘦瘦小小的少年道:“咦,我比杨姑娘小。”
      孙小宝也道:“我小你两岁呢。没见我一直喊你‘大姐’么?”
      木昔故作诧异地“噫”了一声,望着他,钦佩又畏惧地道:“你这么小便来打仗,不怕死么?那天大人令我去观刑……可吓死我啦。”
      “死有什么好怕的?起码活着时有吃有穿。”孙小宝扒完碗底最后一口饭,举起手来,拿拇指与食指比了个小圈,“我刚到大人麾下的时候,胳膊只这般细。”
      他旁边一个黑脸汉子也道:“那时大人募兵,进营先给半斤干粮,跟我一道的兄弟饿得急了,三两口全吃下去,便撑死了。”
      孙小宝拍着他后背笑道:“我瞧你吃得也不少,怎么没撑死?”
      那汉子道:“全给我婆娘了。”
      “给了还不如不给。”孙小宝抬头望望大家,说起往事来,满脸都写着不忿,“我当时跟王大哥一伍,吃住都在一处。他刚在军营住下,就听闻婆娘穿了嫁他时那件红褂子,跑到官老爷家去当了妾室。我道这婆娘狼心狗肺,咱们弟兄趁夜去杀了她,王大哥却偏不肯。”
      那汉子苦笑道:“跟谁都好过在家里饿死。不管干啥,人不就图口饭吃么?”
      其余几人点头称是,你一言我一语也说起过往来。木昔细听着,这当中有像孙小宝和姓王的这人一般为了吃饱饭来的,也有为了出人头地飞黄腾达来的,还有些曾是唐军的,见同袍弟兄们都跟着节度使反了,自己也便稀里糊涂跟着了。
      这些日后许用得上,木昔先都往心里记着,一时也顾不上细想个中感情,只跟着众人一同作出唏嘘的模样来。
      最后轮了一圈,又轮到那鲁有山。他道:“我原是神策军中的,就驻守在这武牢关。上头狗娘养的克扣军饷,见大敌当前更是丢下这武牢关跑了,我等就跟着闻人校尉投了大人麾下,大人果真重用。”
      天策府与神策军多有往来,木昔闻言心里一惊,低下头去不敢再跟他对视,唯恐一不小心便被他识出是唐军的人;又把话拉回这武牢关里来:“是么?不想大人襟怀竟这般宽广,我只当降兵会整日受欺压呢。”
      对面一人道:“有些个降得不情不愿的,整日挑三拣四,可不惹人厌烦?若似鲁大哥这般既有本事又不生事,还会认字帮咱们写家书的,那弟兄们自然服他。——杨姑娘,听人说你是大人指腹为婚的妻子,投奔他来的?”
      木昔不料三五日而已,自己的来头竟被传得这般神乎其神,一时忍俊不禁,又把自己先前遇上蛮子兵又被曹将军救下之事讲了来。只是这当中较实情改动也颇多,她唯恐那神策降兵听出漏子来起了疑心,不敢讲得太细,一面讲一面偷眼看他,见他埋头吃饭,这方放心了些。
      她在这里,他们说话到底放不开,陆续便有人吃完饭起身离开。木昔吃得慢,碗里见底时先前一圈人已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她跟鲁有山两个。那鲁有山跟着她站起来,道:“听口音,杨姑娘是洛阳人氏?”
      木昔心中一紧,脚下不停,仍拿着碗往前走,口中应道:“再往北些,倒也不远。”
      鲁有山“嗯”了一声,便没说话,又走了两步才道:“我家也在那。”他说着,忽然停下脚步望着她。松垮的上眼皮垂下来,把他的眼遮得只剩一条缝,眼中一轮精光却刀子似的,利得很。
      木昔也停下了脚步。
      他道:“洛阳再往北些。”说罢也不待她应声,就随意地甩了甩胳膊,道,“你既叫我作‘大哥’,那我喊你一声‘妹子’罢。”
      木昔心口“嗵嗵”作响,擂鼓似的,心里发痒,又总觉着不安,只想在这武牢关里跑上两圈,大喊两声才好。她觉出自己手有点抖,忙攥紧了衣角衣角,低头道:“鲁大哥,我先走一步。”
      鲁有山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黑黄的牙来:“去罢,妹子。”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4205396/1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