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善庄

　　事实进一步印证了陆修德的话。易修悯不久又发现，银虹帮在山下买来良田数十顷，广种柑桔、山楂、桑树等作物。柑桔与山楂待秋收后直接拿到集市上换成现银；桑树养蚕织布，桑椹又可吃可卖，可谓一举多得。又置办织布房、印染房、磨房、野生药材房等许多产业，可谓生财有道。只是济恩坛的弟子往往要劳作到深夜，若非易修悯是负责给菜园浇水施肥，他也会跟他们大多数一样常年不见天日。
　　随后发生的一件事，更让他感受到自己的卑微。那日一大早，济恩坛年岁最长的魏修才便喊过易修悯：“帮中今日都快没米下锅了，五师叔命我等赶着牛车到集市上驮些米粮回来。”
　　“好呐！”易修悯欢呼一声，就准备出发。自打上了云台山，他就没下山过，这次好容易碰到一次机会，可以重新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了。“喂，把你这身墨绿色衣衫换下来，以免被人认出咱们是银虹帮济恩坛的。”德修才提醒道。
　　“为什么？”易修悯一脸不解地问。在他心目中，能够成为银虹帮应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为何又要刻意隐瞒这件事呢？“叫你换就换，哪来那么多废话！”魏修才沉下脸来，不耐烦地催道。
　　二人买了二十几袋大米，装进两辆牛车，就要往回赶。那米贩子见二人穿著虽带着几分土气，却是个大主顾，不由得满脸堆起殷勤的笑：“二位是打哪儿呀？小的往常倒是没怎么见过。可否留下贵姓高名，小的可以定期送货上门的。”
　　魏修才正欲回答，易修悯已脱口而出：“我二人是银虹帮济恩坛的弟子！”魏修才连使眼色都阻止不住。那汉子一听“银虹帮济恩坛”六个字，方才火一般的热便冷了些，只是还不便骤然翻脸。却听另一个卖小菜的农户带着几分怜悯、几分好奇，说道：“哦，原来是济恩坛的！听说你们苏帮主专门收养孤儿，待他们稍大一点，便留在帮中做苦力呢！可怜了，这些没爹没娘的孩子，十来岁便做起了童工。”
　　“你胡说……苏帮主对我们很好！”易修悯愤怒地反驳着，不知怎的，胸中却五味翻滚。他甚至想冲上前去跟对方打一架，却被魏修才冷静地拉住了：“走吧，何必跟他们计较。”
　　二人均不发一言，闷闷地赶着牛车。走过将近一半的路程，魏修才方没头没脑地说道：“我说过不要轻易暴露身份，以免惹下不必要的麻烦，以后总该知道了吧！少说话，多埋头做事，准没错！”易修悯只觉两眼涩涩，鼻子发酸，有一种委屈得想要大哭一场的感觉。
　　整整一天，易修悯都胡思乱想，精神恍惚。他勉强给菜园浇完水，心情烦乱地坐在一块岩石上，细瘦的胳膊托起小小的腮帮陷入深思。忽觉身子被一条腿一拨，一个趾高气昂的声音喝道：“喂，还不快去浇菜，又偷懒了不是？小心我告诉五师叔，看他怎么责罚你！”
　　看那副飞扬跋扈的架势，定是风云坛下的弟子无疑了。易修悯本能地站起身来，让开老远，才发觉那少年至少高出他一个头。他冷冷说道：“我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我就是要管，怎么啦？你们这群贱役，生来就是给人当奴隶的。驴子不好好拉磨，能不抽一鞭子吗？”那少年竟是满脸的不屑与挑衅。
　　“我跟你拼了！”易修悯狠狠扑上去，揪住少年。那少年见他一味使蛮力，毫不懂武功，只一掌，便将他打倒在地。他爬起来，又冲过去，这次对方索性当头一脚，不料他就势抱住少年的腿，张口就咬，任凭少年的双掌雨点般击打在他的头上、脸上、肩上，鲜血水一般飞溅出来，竟是死死不放。
　　二人正在僵持间，却听一个甘甜清脆的女声高喊道：“别打了！再打就要出人命了！”这声音如此熟悉，那关切之情令他心头一热，他不觉放开了手和嘴，那少年顺势一脚，将他踢倒于地，一口血箭随即喷射而出。
　　苏含颦柳眉微蹙，对那少年怒道：“纪修纲，他已经让过你了，你为何还要下此重手？”
　　纪修纲指指腿上被牙啃过的血痕：“你没看到吗？他把我伤成这样！他是你什么人？你肯这么帮他？”
　　“我只不过看不惯你这么欺负他，说句公道话罢了！”苏含颦白了少年一眼，搀起易修悯，“伤得这么重，快回去让公羊先生包扎伤口。”
　　“哼！”少年悻悻而去。若不是看在帮主之女的份儿上，他肯定不会这么轻易饶过易修悯的。
　　易修悯与陆修德经过了这次小小的不快，生分了好一阵子。有好几次走在路上，易修悯老远看见陆修德，正想跟他打个招呼，他都故意将头扭向一边，令他到嘴边的客套话又咽回去；回到住舍，陆修德对他也是不理不睬，形同陌路。
　　直到有一天晚上肚子吃得太胀，半夜要上茅厕，忽听远处的竹林中有嗖嗖之声，不觉好奇地跟过去，却是一个瘦长的身影从一根竹枝荡向另一根竹枝，灵巧得如同一只玩杂耍的猴子。那人练了一会儿，又拿起一柄剑，一招一式地舞起来，随着剑势的起落，身子周围约略掉了几片竹叶。他舞一会便停下来怔怔地想一会儿，看那生疏笨拙的样子，像是对这套剑法还不怎么熟悉。易修悯借着微弱的星光仔细一瞧，此人身形微胖，面目颇似陆修德，不过又不敢完全肯定。他悄悄地撤回小屋，陆修德床前倒是整整齐齐摁放着一双布鞋，只是挑开厚实的棉布幔帐一看，里面却空无一人。——怪道每日白天见他打猪草呵欠连天呢！
　　易修悯羡慕得不得了，自己要有那样一身功夫该多好啊！但如果只是这样老老实实地浇菜，恐怕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他按捺住发现秘密之后的心头激动，准备调查清楚了再作打算。他以往戌时过半便呵欠连天，可是次日夜里，他每次刚想打呵欠便使劲地掐一下大腿。刚开始几下，那种疼痛还能刺激他精神一会儿，慢慢地变成了下意识地揪自己的肉，手上也松了……猛然一睁眼，却见朦胧的月光透过竹枝筛进窗来，原来他已不知不觉地睡了一觉！他暗恨自己的不争气，恨恨揪了自己一下，慑手慑脚地爬进密密的竹林中，朝里窥视。林中飏飏有声，似飓风刮过。有好几次陆修德从他藏身之处的上方一晃而过，那样敏捷的身手与白天判若两人，使他觉得有几分陌生。陆修德的剑法已比昨日熟练了一些，剑锋所指，便有几片竹叶随着剑气簌簌而落。
　　陆修德将剑往地上一插，沮丧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叹道：“还是不像，真没用！我什么时候才学会师父那招‘落叶秋声’呢！”突然，像是发现有人藏在前方不远处，陆修德嚯地拔剑而起，凌空一跃数尺，对准易修悯藏身的上方狠狠劈来。“啊……”易修悯抱着脑袋尖叫起来，却感到有什么东西正落在头上，他不由下意识地抓住，似乎是一团有羽毛的黏乎乎的东西，微弱的体温还不曾散去，他赶紧像扔掉一个烫手山芋似的甩脱了。
　　“什么人？”陆修德沉声喝道，易修悯便感到脖子凉嗖嗖的，颤抖地说道：“陆师兄，我是易修悯。”
　　“记住：你什么都没有看到，否则我一定不会饶你！”陆修德把剑挪开，寒声道，“你怎么来了？你不是甘愿给帮主当一辈子奴隶么？”
　　“是是，我……我不会乱说的。”易修悯神情尴尬，小心翼翼地乞求道，“好师兄，我做梦都想习武，但是帮主于我有活命之恩，他的每一句话都像山一样压在我头上，甚至只要我心里想想对他的旨意稍有违逆，都会感到自己大逆不道、罪孽深重。”说完这些一直憋在心里的话，易修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竹林中只闻得竹叶摩梭的沙沙细声，良久，陆修德方轻叹一声，将目光投向宁静幽远的夜空：“我刚进来的时候，跟你的想法是一样的。但渐渐地，我想明白了，我是我自己的，我的命运应由自己来主宰。我不甘心自己被帮主救过一次，就永远受他控制，若是那样，他还不如当初不救我。帮主于我有恩，我会想办法偿还给他的。”他转过脸来，扶着易修悯的肩头，“你是我最好的兄弟，我并不想刻意瞒你，却未曾想到你的反应会那样激烈，我只有任凭你了。”
　　“陆师兄！”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易修悯坚定地说道，“我、我想跟你习武。只要我不以武功欺压弱者，就会没事的。”
　　“啪——”二人会心一笑，两只手掌紧紧握在一起，也握住了一个共同的秘密。
　　陆修德无意中得知，每逢既望之夜准时三更，帮主都会在竹林中教授那五个英杰坛弟子，详细解说银虹派的的许多不传之秘。在此听帮主讲授一课受益极多，有的竟抵得上白日里一年半载所学的花架子。陆修德博闻强记，且悟性极高，这两年多来，已将银虹派的武功精髓记了个三五分，只要刻苦修炼，他的造诣当不在那些精英弟子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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