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善庄

作者:南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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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死里逃生入帮门


      蝗灾与兵燹过后,四野寸草不生,成为不毛之地。小顺子从死人堆中爬起,越过横七竖八的尸体,茫然地朝着走着。先前阵阵难熬的饥饿感已潮水一般褪去,只是两条腿棉花似的轻软,随时都有可能扑倒。道旁行人寥寥,而且都是各顾各,谁也无力帮扶他人一把;偶有驰过,均是一闪即逝,不愿作过多停留。
      小顺子终于倒下去了,一双拐杖般粗细的胳膊想要将身体撑离地面,徒然地作了最后一次努力,终于无力地瘫软了,眼前黑黑白白的晃动,脑子里混混沌沌的迷糊。他疲倦地打了个呵欠,正要闭上双目,鼻子忽然飘进一缕久违的诱人香味,是馒头!他焦急地瞪大双眼,面前一个身着蓝袍的中年男子正注视着他,一张充满英武之气的脸,两撇浓密的八字胡,神情冷静得就像是看一只濒于饿死的老鼠。他迟疑看看那男子,又看看对方手中的馒头,见那男子示意他接下,才一把抢到怀里捂紧,见对方实在没有夺走的意思,才塞进嘴里狼吞虎咽起来。
      由于吃得太快,几乎整个吞下去,有一口馒头咽在咽部不上不下的,“哧——”一个稚嫩清甜的童音笑起来,使他急得那张带有几分菜色的脸皮血红,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即止住了,“给,喝几口水会好些。”一个水壶出现在眼前。他这才注意到,那男子身后还跟着一个四五岁的小丫头,一身淡蓝色的小花裙,又柔又密的睫毛下,一双细长的眼睛清亮晶莹,令人一望便有如饮清泉之感。
      也许是饿极渴极了,他接过水壶便往口中使劲地灌,直到吃喝完毕,才记起还没有向人家道过谢。两个馒头虽然不能完全解除饥馑,却还是颇能塞塞肚子的。他意犹未尽地胡乱一擦嘴唇,方哑着嗓子道:“谢谢。”
      “爹,我们口袋里还有些干粮,要不要再给些他吃?好像他还很饿呢!”小女孩扑闪着秀巧的双眸问道。
      那男子摸着小女孩的头:“倒不是爹舍不得给他吃,他饿得太厉害,不能一次吃得太多的。”他又转过身,面容严肃地对小顺子讲,“你可愿意跟我上山去?只要你听话地跟着我,就能保证你再也不忍受饥馑之苦。”
      小顺子郑重地跪下来,叩首道:“小顺子这条命都是大叔救的,愿从此跟随大叔,任凭驱遣!”不知怎的,眼中却止不住落下泪来。
      男子又问:“小顺子是你的名字?那你姓什么?”
      小顺子答道:“我姓易。我们这里是易家庄,只是几户是外姓人家。”
      男子略一思忖,便道:“从今往后,你就是我银虹派中人,改名易修悯好了。”
      易修悯很快便知道,他的新任师父苏无慢乃是银虹派第十五代掌门,因发妻已过世三年,携同女儿苏含颦照其遗嘱将骨殖送回老家安葬,途经聊城,正巧遇易修悯,便将他带到银虹帮。

      那银虹帮创立于明初洪武年间,名士高启曾受张士诚之邀为其作上梁文,后张士诚被朱元璋攻破城池,自缢身亡。高启见机得早,从此隐居乡间,闭门不出。然而朱元璋早已闻其大名,数次请高启出仕,均遭拒绝。朱元璋恼羞成怒,遂将其腰斩于市。高启有一子被异人救去,从此流落江湖,创立银虹帮,默默地与朝廷相对峙。迄今已有两百馀年,到苏无慢手上已是第十五代掌门。
      只因第十二代帮主武秋潮与柳如烟夫妇当年有感于回生谷主阮长林的救命之恩,发誓要尽一生之力救济苍生,于是设立了济恩坛,专一收养大江南北的孤儿(详见拙作《积善庄》)。在数代帮主多年的惨淡经营下,银虹派又恢复了些中兴的气象。洛阳城外的云台山,南面原本被一个天然湖泊包围成半月形,北面却极为陡峭,寻常人无法攀越。进入隐居的洞中,必须将小船划到爆布前,然后用绳索套住瀑布后的一块大石,偶有失足者落入湖泊,颇不安全。那个洞已由南往北将山腹凿空,再从洞口往山下修一条路,就很方便行走了。苏无慢在山下修建了好些屋舍,并与众弟子陆续搬出,只将极为贵重之物存于洞中,寻常人等不得妄入。
      易修悯来到云台山,才发觉这里已有四十多位师兄弟。易修悯被分派给山脚下五亩菜园浇水。他才七八岁,个子还小,每日便晃荡着半桶水在湖边与菜园间来回。行走在山间小道上,见其他同伴们或在空地里使枪弄棒,或在山林间穿越如飞,心里别提有多羡慕了!有一次,他鼓起勇气问五师叔姚无嗔:“五师叔,我能不能也跟他们一样学武?”
      五师叔慈祥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你还小,再过几年,有机会一定教你。”
      小男孩认真地说:“我都快八岁,不小了。再过几天就是我八岁的生日,以前每年的这一天,娘都会送给我一件她亲手做的新衣服。”提起逝去的娘亲声音低沉了一些,他忽又抬起头来,“昨天我看到一个小师弟,他比我还小,都已经开始打沙袋练膂力了。我要努力习武,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以后像师父那样行侠仗义,专门救济穷人!”
      五师叔没有答话,只是用有些怪异的眼神逼视了他一阵,令他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比偷了人家地里的红薯受到爹娘的责骂还难受,他甚至有些后悔不该贸然出口相问的。过了好一会,五师叔才语重心长地道:“不是五师叔不肯教你,实在是因你体质瘦弱,禀赋不佳,难以在武学上有所造诣!人生下来分为三六九等,并非每个人都适合习武,真正成为大侠的永远只是极少数。五师叔本不想说这些惹你伤心,又恐你执迷不悟,故此直言相告。本本分分地干活,吃饭,多少芸芸众生都是这么过来的!”他还嘟囔着要辩解,师叔已经将脸转向别处,只好作罢。
      易修悯若有所失地来到湖边,抓住湖边柳树将身子探入湖心,湖中映出一个瘦弱的倒影,苍白的面容上还现出一块块指甲大小的花斑,头发糙糙的毫无光泽,只一双深陷进眶中的眼睛大得出奇。眼泪唰地涌出,师叔果然没有说错,他这样的身子骨架,原来真没有习武的天赋!今生今世,他永远都不会像师父那样风风光光地出人头地、号令群雄了!他只能日出而作,而落而息,过着今年跟去年、明年跟今年没有任何分别的日子,直到默默地老死,最后化为尘土……
      他的手陡然一松,身子便向湖中直线坠去,他呛进了几口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觉恐惧铺天盖地而来,无孔不入。他正在迷糊间,忽觉腰上一紧,已被一根绳索倏地带上岸来。那人将他头朝下,在他背部拍打几下,直到他“哇”地吐出一大口水缓过气来,才罢手道:“怎么不小心掉进湖里去了?若不是我打猪草从湖边路过,你这条小命就此玩完。现在总算没事了。”易修悯抬头一看,却是同舍的伙伴陆修德,在众多弟子中,易修悯只与他关系融洽些。
      易修悯没有一丝转危为安后的喜悦,反而大哭起来,哭得陆修德一头雾水,“喂,干嘛哭得这么伤心?莫非是谁欺负你,故意把你推下水的?要不我帮你去揍他!”
      易修悯摇摇头,懒懒地说:“把我救上来又有什么意思,反正我是个没用的窝囊废。五师叔说我资质太差,不是习武的材料,呜呜呜……”小男孩又哭了,衣衫湿黏黏地贴着身子,水线从头发一条条往脸上淌,倒分不清是水珠还是泪珠。
      “原来你是为这个伤心呀,嘿嘿……”陆修德大笑起来,露出一口大暴牙,“实话告诉你吧,他的那套谎话已经说过二十几遍了!”
      “为什么?”这次轮到易修悯吃惊了。
      “你先去换一身干衣服,我再慢慢告诉你。”陆修德用一种与其年龄不相称的冷峻语气说道,他比易修悯早来一年多,虽然仅年长易修悯两三岁,却沉稳许多。易修悯从陆修德口中得知,银虹帮下设英杰坛、风云坛、济恩坛三坛:
      英杰坛位于三坛之首,由大师叔陈无痴担任坛主。英杰坛身著银白色帮服,只有五位弟子,分别是祝修仁、栾修义、狄修礼、宁修智、宫修信,由大师叔或师父亲授武功,该坛弟子均是万里挑一的人中龙凤,根骨奇佳,具有极高的武学天赋和刻苦磨炼精神,作为银虹派的精英骨干及未来的掌门侯选人。
      风云坛坛主是三师叔邵无贪。该坛弟子身著天蓝色帮服,全是豪门世家的公子哥儿,他们虽资质平平,却是家世煊赫,或家境富有,出得起高价,因此平时由派中辈份较高的弟子传授武功,掌门亲自授课一次。年龄参次不齐,当然不高于三十岁,随到随学。待学成之后出师下山,便成为各界首脑人物,因此帮中其他坛下弟子对风云坛均颇为客气,轻易开罪不起,同时也为日后行走江湖留一条后路。
      济恩坛坛主是五师叔姚无嗔,该坛身著墨绿色帮服,全是帮中弟子走访江湖时解救下的孤儿,他们年幼时自然是由帮中养育,但也必须渐渐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为帮中扫地、洗衣、种菜、养猪、修筑房舍等,基本上不懂武功。因地位低贱,他们也不可能得到掌门的亲自指点;平素更见不到掌门,只在每三年一度中秋节之夜的比武大会上,方能有幸垂听掌门的训诫。
      “凡是济恩坛的弟子,都是没有机会教授武功的,五师叔便一律说成是没有武学资质,所以我们只能永远俯首帖耳地留在帮中打杂。”陆修德的面色转为愤激。
      可是,就在半年以前,他还深受帮主的活命之恩,答应过追随他一辈子的。若不是帮主雪中送炭,他可能已被野狼啃噬,只剩下一堆枯骨。难道只因不能习武,便要背叛他么?他低下头去,陷入深深的思索:“我们毕竟是帮主救的,就算是报答,为帮中做些事也是应该的……”
      “哧——照你的说法,帮主救了我们一次,我们就该一辈子给他当牛做马不成?”陆修德冷笑连连。
      易修悯怒吼道:“不许这么说!你虽然是我最好的师兄,但我不许你这么对帮主不尊敬。帮主行侠仗义,是世界上最大的好人。”
      陆修德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个小师弟,似乎没有想到他还把帮主视若天神,半晌才道:“好,好,我不在你面前说就是。但是你记住:总有一天,你也会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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