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无义

　　服下玉华丹，苏玉的体征平稳了些，至少是从高热转为温热，稍微出了一点汗。宝珠将玉坠研究了个彻底，然而思来想去也不知这个华若寒到底为何人——若是亲人，却不姓苏；若是朋友，如此贴身佩戴也实在不合情理；这名字显然是个男人，自不可能是爱人了。

　　她百转千回未曾想到缘由，趁着苏玉还昏睡着，就让丫鬟原封不动把玉坠放了回去。

　　秦勇自回乡以来便专注做药材生意，他本人不懂药材，却雇了不少医术精湛的大夫和药师，他们住在此地，药自然是最不缺的。且不论苏玉的良药，单是为了给宝珠压惊安神，秦夫人就请家里的药师配了药膳与熏香，晚饭的时候让宝珠服下药膳补气血、安心神，睡前又命丫鬟点了熏香，盈盈绕绕洒满房间，确实也有催眠之功。

　　宝珠受了白氏夫妇的阴影，纵然知道秦家人忠厚仁义，却也不敢掉以轻心。她躺了一会儿，实感这香味确实过于怡人，闻着实在是沁人心脾，还真不自觉的犯困，她唯恐一睡不醒，便命丫鬟灭了熏香，独自一人抱着宝剑躺在幔帐里，倒真是久久难以入睡了。

　　一闭上眼，夜深人静，碧玉自尽的种种就映入脑海。

　　恰恰因为看不见门那边发生了什么，所以才让她产生无限联想，反复的想碧玉临终前的点点滴滴，越想越是睡不着，越想越是揪心。最终，她到底又哭了一场，也不知熬到了几更天，才在哭泣中抱着宝剑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日上三竿之时，她才醒来。

　　这一觉睡得偏偏比点着熏香更熟，头晕脑胀的坐起身来，她叫来了丫鬟，首先便问苏玉的情况：“华公子如何了？”

　　“今早已醒了。”

　　“情况怎样？”

　　“人是清醒了，身子还虚得很，”丫鬟应道，“我方听照顾他的小艺说，华公子还是咯血，今早用了些白粥，呛了一下，咳嗽间就有了血。”

　　宝珠叹了一声：“果然还是内伤沉重。”

　　“老爷也如此说。”丫鬟说，“今早老爷去探望了华公子，又请大夫诊脉，都说是内伤拖不得了，如今暂且施针缓和一些，午后再请大夫来看看情况。”

　　听了丫鬟的一席汇报，宝珠简单用了些早饭，洗漱一番便来到了苏玉的房内探望。

　　苏玉已能坐起身来靠在床头了。

　　他是浑身都痛，然而这么多年劳碌奔波惯了，真让他这么老老实实的躺着养伤，偏偏也躺不住。如今正拿了本棋谱在看，看得百无聊赖之际，忽见宝珠来了，当即振奋了几分精神：“宝珠姑娘！你可来了！”

　　他说话语气虽然振奋，然而声调却不高。

　　实在是力气有限，想雀跃也雀跃不起来。

　　宝珠对他一笑：“今日竟有雅兴看起棋谱来了？”

　　苏玉把书放到一旁，叹了口气：“这屋内除了棋谱、琴谱、剑谱，哪儿还有别的？我看这府上丫鬟多、小厮少，恐怕连本侠志画册都难找，只能拿棋谱凑合看看了。”

　　宝珠见他面色依然雪白，虽然目光有神，但这病态依然严重，便道：“大夫让你静养，你就安稳躺几天吧！”

　　“还真是静养，”苏玉笑了，“大夫下了令，让我少说话、少用气儿，于是这几个丫头小子们，一个个都跟噤声似的，这是你来了，我才有个说话的人。方才我与他们说几句，他们便让我好生养着，不要费气力——”

　　说到此处，他这咳嗽的毛病又不知怎的勾了起来，忙侧过身去以手帕掩口咳了起来。

　　果不其然，偷偷看了一眼帕子，还是有血。

　　他收好手帕，转过身来靠在枕上，对宝珠露出相安无事的笑容，叹道：“何子青下手也忒狠了，虽说我也料到不好过，却没想他第一天用刑就这么狠。”

　　宝珠看他这故作轻松点笑容，心中蓦然一动。

　　“你当初哪怕骗他一下，给自己缓些时间，不就好过些？”她说。

　　苏玉还是笑：“我压根就不想说，骗都不愿骗，不开口便是了。”

　　她垂眼，看着他缠着绷带的手指，一根根剥掉指甲的酷刑，堪称细思恐极。

　　“为何不说？”她轻声问，没抬头，“你应当知道，我俩只有白师父家的后门可逃，从那里跑出去能到哪条街巷，你从小在那里长大，肯定心里也有数。”

　　苏玉静默了片刻，只看着眼前垂首的宝珠，目光楚楚，是写满了对她的怜悯。

　　他被折磨成这幅惨样子，却并不自知。

　　她全须全尾的坐在眼前低着头，这姿态仿佛受尽了委屈，偏偏是他见犹怜。

　　然而开口之时，他却换成了一幅调皮的笑脸：“嗨，想当英雄呗！哪儿想到被打这么惨！”

　　此言既出，宝珠也笑了，抬眼看着他，目光盈盈似有泪痕，只是不落下泪来，笑着说他：“又想当英雄，又怕疼，英雄哪有那么好当？”

　　“当不当得，也已经成了英雄，秦老爷今日可夸我了，说我是侠义之人呢。”苏玉笑着说到此处，话锋一转，看向宝珠先前放在桌上的玉华丹，“你说我服下这个药丸，就教我运功疗伤，何时教我？”

　　宝珠一怔：“我几时……”

　　“在马车里，你忘了？”他提醒道。

　　如此一说，她方忆起，当时是心乱如麻、悲痛万分，思维堪称是恍恍惚惚，他那么问，她便随口那么答，实际上哪能随意传功？更何况，她学艺未精，哪敢随意教别人。于是只能实话实说：“我那时心乱如麻，只是胡乱说的……你……我这内功本就是个半吊子，哪能教得了你？”

　　“你只把心法口诀传授与我，余下的我自己来练。”苏玉道。

　　宝珠一笑，实在是心虚了：“我都说是那时胡乱说的了，这内功都是幼时练起，日复一日方能有所长进，你如今都多大了，况且又要为疗伤而学，岂非临时抱佛脚？是无用的。”

　　苏玉瞪了她一眼：“我不管，你今日非得教我不可，谁让你信口乱说的？既然说了就得办，言出必行嘛，至于我学不学得会，是不是用它疗伤，那是后话，你得先践诺呀！”

　　“你若是匆匆忙忙的乱学，我怕你会走火入魔。”宝珠应道，“我师父曾教我，学内功须得心静如水，方能凝丹田之气，你这么心急哪能成事？算了算了，就当我食言还不成？”

　　“什么叫就当你食言，本来就是！”苏玉道，见她起身要走，就伸手拉她的衣袖。

　　他双手的绷带里都敷了镇痛的药粉，一时半刻不知道疼，然而这么一使劲拽她，伤口自然受不了，不禁疼得“啊”了一声，忙缩回了手。

　　宝珠怔了一怔，连忙坐了回来：“你的手……”

　　“不妨事，”苏玉忍痛道，“是我自己乱动。”

　　她垂眼看去，但见他左手五指渗出了点点猩红，确实是用力过猛了。十指连心，疼痛可见一斑。

　　“你看看，我都急成这样，你却不可怜我，还不听我的。”苏玉又开了口，似是生气，又在目光里含着笑，是个嗔怪的模样，“宝珠小姐，有劳了，动动笔而已，教教我吧！”

　　宝珠实在是无可奈何，要反驳他，又看他这神色，狠不下心来。

　　她也不知怎的，此番经历生死，眼看着苏玉为了保护她们被何子青虐待至此，心中的怜惜之情比之前更盛许多。先前他们全力逃亡，她简直烦死了他的聒噪和厚颜无耻，可如今这烦躁几乎殆尽，明知他现在还是在耍贫嘴，却无可奈何了。

　　“我都说了，你若是练不好，会走火入魔。”她说。

　　苏玉一笑：“我只是看看，未必真的练，大夫毕竟为我施针嘛，我又不着急，再说了，就算练，也像你说的，得平心静气的练，循序渐进，怎么能走火入魔呢？”

　　一席话，说得宝珠直叹气：“伤成这样也堵不上你的嘴！”

　　苏玉还是笑，心想，我若是闭口不言，一个人默默的熬这些伤痛苦楚，更是熬不住啊！

　　罢了，宝珠命丫鬟研磨备笔，写下了内功心法。

　　她一边将纸递给他一边问：“我倒是好奇，你师父既教你剑法，为何不教你内功？若无内功护体，单学剑法也用不上力道，岂非学了套花架子？”

　　苏玉默读了一遍心法，随即将纸放到一旁：“我师父也不会，他也只空学了剑法而已。我们戏班子，走南闯北稍微学点花拳绣腿，装装门面不让人欺负罢了，哪有什么真本事。”

　　提起他师父，犹如向宝珠提起碧玉，都是听不得的名讳。

　　故而，苏玉别过头去，半晌不语，最终才长叹一声：“我从未想过，他们会有负我的时候——十年前，未料到师兄负我；十年后，未料到师父也——”说到此处，他看着前方的虚无，嘴角泛起苦笑，轻轻摇了摇头，“到底是戏子无义，何子青骂得没错，给些金银便都好说了。”

　　宝珠看他这消沉模样，自知多说无益，便安慰道：“时移世易，人事早已不同，就随他们去吧。”

　　苏玉扭头看她，微微笑了一笑，有些话是不必对她说明白的。

　　随他们去，说得轻巧。

　　碧玉惨死，宝珠能轻易随他们去么？不过是因为她一介女流，斗不过何子青，只得咽下这苦果罢了。

　　可他不会。

　　碧玉姑娘不能白死，他这两日不论是昏着还是醒着，都反复在心里说这一句话：他绝不会让碧玉拜拜牺牲，她如此深明大义，他必要为她讨回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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