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天长夜

　　“在此之前，我更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而不是直接上报父皇。”我在他开口之前打断了他的话头。

　　王璟之在放在桌子上的右手动了动，他抬眼看我：“小东西，你觉得，如果有一件案子，需要皇帝来评判。是珍贵妃对皇上的影响要大一些，还是朝臣对皇上影响大一些？”

　　如果我回答是朝臣，那他多半要说外戚的不容小觑；如果我说是珍贵妃，那他又会说朝臣的名正言顺。

　　我以往在尚书房里被夫子考过相似的问题，踌躇了好半天也没有回答出来，结果三哥来了句：“当然是我母妃的影响要大一些。我母妃能给父皇吹枕边风，换了朝臣，朝臣能吗？”

　　后来我听说，那天晚上，三哥差点被珍贵妃打死。

　　“这就要因人而异了。”我正襟危坐，手指摸着自己衣袍上的绣花，“若你只是指地位的高低，那我也只有这么一句话——若是奸佞不轨之人，就算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父皇亦不会听他半言，若是正直廉明之人，就算他天作穹庐地为席，父皇亦会扫榻相迎。至于珍贵妃……后宫不得干政，这是世祖皇帝留下来的规矩。”

　　王璟之笑了笑，好像根本就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自顾自道：“珍贵妃身后，可是温家人，珍贵妃下死手，怕不是因为自家的命根子惹上了麻烦。”

　　我表面上一副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其实内里猜了个七七八八，他不就是疑心三哥是这次杀人案的凶手吗？

　　三哥虽性子骄纵了一些，但本质却是极其善良，平日里虽然吊儿郎当的，但也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仁义之人。

　　这王璟之身为三哥的朋友，居然捕风捉影怀疑三哥的清白，倒是我之前高看他了。

　　“西珍轩的老板娘是胡姬，以往我来京城巡视王家名下的铺子时，有幸为她家的座上宾。”王璟之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眼神有些空洞，像是在回忆什么，“那时候她可真美啊，喜欢穿鹅黄色的胡服，性子活泼，能歌善舞，就像是一只小黄鹂一样，每次她在鼓上翩翩起舞时，总让人觉得所有的忧愁和烦恼都被她的舞蹈和歌声带走了。”

　　“我没有兴趣听你讲老情人，王大人。”我把茶杯重重地磕在桌子上，冷冷地看向他的眼睛。

　　他没有理会我，继续用轻柔的声音说：“小东西，我这样说别的女人，你是不是有些生气？”

　　我心中一动，抬眼看他，王璟之坐在我对面，身子微微前倾，窗外的阳光洒进来，在他脸的轮廓上镶上了一层暖色的光圈，他的眉眼原本是有些凌厉的，但是被这春日暖阳一笼罩，偏生出了几丝朦胧的柔情。

　　王璟之的眼睛里有光，他温柔地看着我，好像我就是他的心上人一样。

　　但我知道，他的柔情，不是因为我。

　　我闭着眼，按压下心头莫名的愤怒，过了半晌，我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我直直地向他看过去，带着命令的口吻道：“继续说下去。”

　　王璟之眨了眨眼，脸上的柔情一扫而空，他又恢复了那吊儿郎当的玩世不恭的样子，猛然往椅背上一靠，慵懒地拉长了嗓音道：“哎呀……公主就是公主，金枝玉叶就是和别的小家碧玉不一样，换作别的姑娘，刚刚被我看那一眼，绝对就软了下来，任凭我怎么鱼肉，换作你……有时候我还真要怀疑你是不是一个正常姑娘了。”

　　我飞起一脚踢过去，正正踢到他椅子腿上，他连人带椅子往后一倒。

　　我心中暗想，倒下去倒下去，摔死这个祸害，最好让他不能人道，免得残害万千妇女，谁知王璟之伸手往桌子上一搭，手指微微用力，整个人带着椅子又回来了。

　　我见他安然无恙，发泄般把手里的空茶杯重重地磕在桌子上。

　　王璟之笑道：“哎，我说，这可是景德镇的白玉杯，薄如纸，声如玉，一个杯子就要十两银子，可经不住你这么摔。”

　　我冷笑一声：“王大官人家中金山银山，还在意这区区十两银子，本宫看，王大官人一个上午，赏给下人的赏钱，都不止这么点吧？”

　　王璟之支着下巴，脸颊上的肉被手掌挤了起来，显得他有些稚气：“你是个吵嘴精吧，我说你一句，你非要怼十句回来，真不知道你三哥是怎么容忍你的。据说，晋安殿下的脾气，可是要比他母亲还要厉害三分。”

　　“我三哥大人有大量，和你这个商贾之人有着云泥之别！”我口不择言道，说罢，我又觉得自己的语气太重了，偷眼看王璟之，他脸上还是淡淡的，好像没有听出来我话中的讽刺。

　　我回过神来，才意识到我对王璟之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之前我一直当他是该供起来的财神爷，任凭心中再怎么恼怒，面上也不敢有一丝怠慢。

　　可如今，我却能横眉冷对王璟之，还对他破口大骂，甚至动手动脚。

　　我的心缓缓变凉了，好在我发现的及时，如果我最后对待他就像对待我三哥那样放肆，绝对会把王璟之惹怒，王璟之身后可是整个王家，如果因为我的失职，没有尽好公主该做的本分，到头来王家与皇室交恶，我就是有十个头，也不够砍的。

　　我瞬间软了下来，见王璟之放在桌子上的茶杯空了，拿起茶壶为他添了一杯茶，王璟之眼角抽动了一下，放下支下巴的手，带着一丝玩味的意思，上下打量我。

　　“怎么突然就变态度了？王某人只是小小的大理寺少卿，可不敢叫从一品的文曦公主为下官倒茶。”

　　你还蹬鼻子上眼了！

　　我压着火气，用最温婉的笑来掩盖自己的恼怒：“这是什么话？王大人是父皇的肱骨之臣，是我大颖的顶梁柱，本宫身为公主，理应好好招待王大人。”

　　不知道为什么，王璟之的脸突然就阴沉了下去，我看着他有些不悦的脸，心里思索着我刚刚哪里的话不对，我手里拽着衣角，后知后觉地心慌起来。

　　许久，王璟之一笑，脸上的乌云一扫而空：“公主不必多礼，我们继续来说西珍轩的杀人案吧。公主对西珍轩的老板了解多少？”

　　我觉得他的语气有点奇怪，好像刹那间和我生分了许多，我转念一想，我和他见面不过三次，本来就没有什么交情，实在是是我多心了。

　　我如实回答：“本宫也只是偶然间知道西珍轩的，还是晋安王带本宫去的。本宫只知道老板娘是大食人，嫁给了京城的富商当小妾，后来被赶出来当艺伎，攒钱开了这家铺子。”

　　“那公主知道，这老板娘，是晋安王的姘头吗？”王璟之接过我的话头。

　　我笑了笑：“晋安王的红颜知己海了去，本宫哪里知道得那么清楚，这又和杀人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这杀人的，是晋安王的手下吗？可刚刚你不是说，是珍贵妃下的手吗？”

　　王璟之看着我许久，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你是装的，还是真傻。”

　　我不明所以，王璟之摆了摆手，伸手捏住桌子旁边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一根线，他用力一扯。

　　我以往听说过，在一些大户人家的房间里，都会安置一个机关，就是在下人房里放一个铜铃，主人在自己的房间里把机关激活，下人房里的铜铃就会响起来，就代表着主人召唤下人去做事，十分方便。

　　想来王璟之手里的这根线，就是机关的开关吧。

　　房门被人推开，已经梳洗打扮好的白妈妈气喘吁吁地探进头来，脸上带着讨好的笑，不停地向王璟之抛媚眼。

　　“大少爷，您叫奴家呢！”王妈妈换了一身水红色齐胸襦裙，裙上绣满了金色的牡丹，她梳着凌云髻，戴着一副金镶鸽血红的宝石头面，妆容浓厚，臂弯间搭着桃红的披帛，往门口一扒拉，就像是门口着火了一般。

　　我记得三哥有诗言：“姹紫嫣红迟暮秋，偏向青春学婉柔，老妪自诩牡丹色，不断枝头誓不休。”说的就是一些老妇人，明明身材已经走形，还非要学着年轻姑娘穿大红大紫的衣裳，平白给人看了笑话。

　　那时三哥管我衣裳管得严，他告诉我的一些穿衣搭配的技巧，我现在都还记得，什么“一身不可超三色，冷暖不调一衣裙”，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搞来的顺口溜。

　　许久没有见三哥了，我倒是有些想他，不知道他最近在忙什么，也许天选之人就是要比凡人要忙上些许。

　　“替本少送送这位贵客。”王璟之看向窗外。

　　我一愣，我之前还以为他是要叫人来添茶，没想到是下逐客令了。难不成他翘班把我拉到醉宫，就只是为了请我喝杯茶，思念一下自己的老情人，谈谈三哥的八卦？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白妈妈已经一脸笑意地把我往外面请了，我没有继续待下去的理由，起身跟着白妈妈往外走。

　　王璟之在我身后冷哼了一声：“白妈妈，把玉卿和月英带过来吧。”

　　白妈妈欢天喜地地答应了一声，涂满大红口脂的肥厚嘴唇不停地嗫嚅着什么。

　　我刚想夸王璟之好福气，结果一回头，和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王璟之一愣，迅速地把目光移开，又向窗外看去。

　　也不知道他又犯什么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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