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天长夜

　　明日便是冯瑾家的游园会，阿廖为我穿什么衣服去游园会急得焦头烂额。

　　我与她说：“这次游园会的主角，是冯家小姐，咱们只是去走个过场，不用那么用心准备。如果穿得太漂亮了，反而让人反感，说本宫抢了冯家小姐的风头。”

　　阿廖叠好一件水红色的撒花留仙裙，不服气地道：“殿下，您是大颖的公主，那劳什子冯家小姐见到您了，只有跪倒在您石榴裙下的份！您就该在游园会上艳压群芳，被他们众星捧月地供着！冯家小姐算什么东西！”

　　我笑了笑，没有和阿廖继续争论下去，这丫头哪里都好，就是心眼儿太实，认定了的东西说什么都不肯改，特别容易为了一点儿小事和别人急，宫里的侍女在私底下不太喜欢她，偷摸叫她“廖夫子”，原因就是她在某些方面古板得很。

　　阿廖准备衣服还有段时间，我不想被她捉过去试衣服，换男装后拿了令牌就出了宫，想去看看最近有没有什么新书。

　　我骑马走在路上，手里把玩着马鞭，沿途看风景，忽的在人群中扫到一个极为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瞧，居然是一身官服的王璟之。

　　我顿时觉得我应该去白龙寺烧香拜佛去去晦气，怎么只要我出宫，必定会遇到王璟之？

　　王璟之就像一只报丧鸟，光给我添麻烦，遇到他准没有好事。

　　我掉转马头往回赶，今儿本宫宁愿不出宫，都不想和王璟之扯上半点关系，谁知今日晚上有灯会，主道上人山人海，我越是急，马越是过不去。

　　我打算翻身下马自己先溜，反正我这马是西域进贡来的汗血宝马，通体雪白，阳光下马身闪闪发光，这马通人性，名为“浴雪”，除了我，别人很难接近它，更别说把它牵走。

　　有次我和三哥去楼外楼吃饭，吃得正酣，忽然听见楼下有马嘶人喊，我往楼下一看，浴雪正扬着蹄子，重重地踢在一个人头上，把那人踢出去好几丈，血溅当场。

　　我心中一紧，忙拉着三哥下楼去看，一问才知道，被踢的那人是个偷马的小贼，想要顺走我这匹宝马，谁知浴雪性子烈通人性，一蹄子把那人踢飞了。

　　这事过后，我再也不担心浴雪会被偷走，就算它走丢了，它也认路，会自己回到皇宫，宫内的侍卫都认得这匹马。

　　我刚下马，叫浴雪等下子自己回家，我先开溜，浴雪打了个响鼻，好像很看不起我似的，我笑了声，拍了拍它的脖子，刚迈开腿，就被人按住了肩膀。

　　我心中一惊，一拐子往后撞去，那人事先就有准备，我这一拐子没撞到东西，我背上被人推了一下，我一个不稳，往浴雪身上扑去，浴雪也是一懵，待我回过神来时，我的脸已经埋进浴雪的马背上了。

　　浴雪长嘶一声，蹄子不停地在地面上刨，我吸了一鼻子马臊味，抬头往后张嘴就打算骂娘。

　　可我回头一看，硬生生地把脏话吞下了肚。

　　是王璟之这个砍脑壳的玩意儿。

　　他还挑着双桃花眼，勾着那薄唇，笑盈盈地看着我，同样是笑，冯瑾能笑得人心旷神怡乐乐陶陶，王璟之能笑得人寒毛卓竖雨泣云愁。

　　我能想象出，现在自己的脸上是一副多么苦大仇深的表情，因为王璟之牵着浴雪的缰绳，笑道：“怎么，小东西，你不愿意见到我？”

　　王璟之靠浴雪这么近，浴雪居然没有飞起一蹄子把他踢飞，实在是稀奇，我往浴雪身上靠了靠，想离王璟之远一点。

　　王璟之站在我面前，微微俯着身子，自有一股威压扑面而来，阳光被他挡了个严严实实，我面上一黑，伸手把他往外推了一把。

　　“一见面就投怀送抱的，小东西，到学会了欲拒还迎吗？”王璟之调笑道。

　　我气都喘不匀，怒道：“翠花，你倒是注意点影响，你穿的可是我大颖的官服，光天化日，当街调戏良家妇女，身处高位却恣意妄为，你可知该当何罪！”

　　王璟之挑眉道：“我发现你经常说一句话，就是什么什么之后，再问人家该当何罪。我看你比我更适合当大理寺少卿啊，文曦公主。”

　　我忙叫他小声一些，别暴露了我的身份，他看了看我，沉默了一会儿，又笑道：“你过来，我有事情要和你说。”

　　我忙道：“我今日还有事……”

　　“急着去看有没有胥山居士的新话本吗？”他牵着我的马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我可以非常肯定地告诉你，没有。就算是有，也是假的。”

　　我跟在他后面不服气道：“你怎么知道没有啊？我为什么要跟着你去！哎哎哎，你你你，你慢点走！”

　　我跟着他来到了一处青楼前，就是我第一次遇到他时的那个“醉宫”，这家青楼关着那沉重的雕花大门，分明是没开张的样子。

　　王璟之把浴雪拴在马厩里，浴雪也没有反抗，打了个响鼻，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它伸鼻子闻了闻马槽里的草料，接着把嘴埋在里面吃了起来。

　　“哎！浴雪，别吃外面的东西，不干净！”我急忙想过去拦住它，王璟之拉住了我的后脖子领，把我拖了回来。

　　王璟之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看不起醉宫吗？我告诉你，这里的草料，都是王家从北方草原上进回来的牧草，里面还放了品质优良的黑豆和小麦，在这里，马夫每个月都会在马厩里放母猴，取母猴的经血放到草料里，这样好的草料，市场上都是无价之宝，你居然还敢嫌弃？”

　　我瞠目结舌：“什么？母猴的经血？那多恶心啊！浴雪更不能吃这种脏东西！”

　　“你真是养在深闺里的公主，连这也不知道，这是用来给马避去马瘟的常用法子，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王璟之撇了撇嘴，提着我去敲门。

　　王璟之没敲几下，里面传来一个妇人的喝骂：“挨千刀的腌臜泼才！这才几点啊！姑娘们都睡着呢！看老娘不扒了你的皮！”

　　门被妇人打开，那妇人穿着血色罗裙，皮肤白皙，身材肥胖，她脸上还带着没有洗干净的胭脂，头发凌乱，眯缝着一双黄豆大的小眼睛探头出来看我们。

　　“哎呦！原来是大少爷！瞧奴家这张嘴，该打该打！”妇人看清王璟之的脸，连忙换上了谄媚的笑容，她真的给自己两个大耳光，把脸一抹，笑着把我们请进楼里。

　　“这是醉宫的老鸨，喊她白妈妈就行了。”王璟之用下巴指着这个妇人对我道。

　　白妈妈嬉皮笑脸道：“哎哟！大少爷说的是什么话！奴家就是大少爷养的一条狗，大少爷叫什么妈妈！大少爷就喊奴家母狗奴家都心甘情愿，大少……”

　　得亏王璟之摆了摆手，止住了白妈妈的话头，不然还不知道白妈妈能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出来。

　　“去把那间房开了，本少今天带小友来，有事相谈。”王璟之淡淡道。

　　白妈妈连声答应，又问道：“要不要奴家把月英和玉卿那两个姑娘喊出来陪大少爷和这位贵客？月英最近学了西域的肚皮舞，想要跳给大少爷看呢！那个玉卿也是，说是自己的胡旋舞已经跳得很好了，又新学了一首曲子，天天叫嚷着要唱给大少爷听！”

　　“不用，以后再说吧。”王璟之带着我上楼。

　　白妈妈急忙抢先一步上楼，去打开那天我和三哥去见王璟之的那个房间的门，叫打扫的侍女进去收拾，已经有几个姑娘被底下的动静吵醒，只披着一身轻薄的纱衣，扭着纤纤细腰，趴在楼上的栏杆上向我们挥手，她们胸前的雪白呼之欲出，臂膀上的金铃铛叮叮作响，看得我这个女子都有些面红耳赤。

　　我和王璟之慢悠悠地往上走，我看着那几个搔首弄姿的姑娘对王璟之说：“王兄好福气，你的桃花运非寻常人可以想象啊，不知王兄的后院里，是不是也是莺歌燕舞，妻妾成群呢？”

　　王璟之没有立刻回答我，只是等我们走到房间口，才回了一句：“没有。”

　　他这句“没有”，是指的没有妻妾成群，只是有几位红颜知己，还是说连通房丫头都没有呢？

　　他这样的家世，这样的年纪，这样的桃花运，说是一个妻妾都没有，我是不信的。要么他是个断袖，要么他就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来不及细想，就被他拉着进了房间。

　　房间已经被打扫好了，我那天看到的帷幔全都收了起来，窗户被打开，外面的阳光洒进来，把靡靡之气全都驱赶走了。

　　靠窗的茶几上放着一壶茶，一左一右两个茶杯里早已沏好了茶，琥珀色的茶汤上萦绕着氤氲的水汽，袅袅升起。

　　白妈妈在我们身后把门轻轻合上，王璟之拉着我，引我坐到位置上才放手，我这才发现原来一路来，他都牵着我的手。

　　我不留痕迹地把手往衣裳上擦了擦，想把他留在我手心里的温度擦掉，却是徒劳，被他握住的那个地方越发滚烫起来。

　　我偷眼看他，他好像根本没有把牵手放在心上，面无波澜地饮茶。

　　我不禁有些想念起冯瑾起来，冯瑾和我相处时，总是发乎情，止乎礼，每每都顾及我的感受，我心中也喜欢和他一起，哪里像这个王璟之，自己是风流浪子，根本不顾及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想碰我就碰我，想牵我的手就牵我的手，哪里还把我当个黄花大闺女看。

　　我这样想着，心中越发厌恶起王璟之起来，又想起那天他左拥右抱，更觉得他就是一个不负责任，毁人家清白，玩弄他人感情的王八羔子。

　　我直着腰，冷冷道：“你找我什么事？”

　　王璟之把茶杯放下，问了我一句：“小东西，你觉得你三哥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我皱着眉头：“你问这个干什么？我三哥是这个世间数一数二的好男人。”

　　说完我顿了顿，觉得良心有点疼。

　　王璟之没有注意到我的自责，继续道：“那你觉得，珍贵妃，温倩温绿珠，又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我怒道：“你问这个有什么意图！想要挑拨我和三哥之间的关系是不是！我告诉你，没门！”

　　“珍贵妃那天打伤你了，对不对？”王璟之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我一愣，不由自主地摸上自己的脸颊，那天晚上我被珍贵妃的护甲刮伤，好在伤口不深，涂了点舒痕胶就好了，如果不是仔细看，根本不会看到那一道细细的粉红色的伤痕。

　　“那日在西珍轩杀人放火的，就是温家人。”王璟之轻声道，“你想知道缘由吗？”

　　我静坐了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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