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宠妃

　　羽林军又密密麻麻地围拢上来，把这一小股匈奴人围在了枪林弹雨的中央。阿胡尔大吼一声，率先拦在了南宫诀面前，奋力突围。进未央宫前，他联络上的不过两三百人，这部分人他留了三分之一在宫外接应，剩余的三分之二在随他闯入宫中时又折损了些。如今他身边不过一百多人。而羽林军，他们像冷灰色的潮水般涌上来涌上来。像月圆之夜的潮汐，来自大海深处生生不息的神秘力量，永不枯竭。

　　匈奴人却面不改色。他们都听到了刘彻的话，他们毫不畏惧，他们本就不打算活着出去了。
　　可他们一定要右贤王活着！
　　他是匈奴部落的火种，是繁衍下去的力量，是大匈帝国的梦想。
　　他必须活着！

　　一百多个匈奴人，粗犷的脸上毫无表情，刀法狠辣不留余地，以惊人的力量，横劈竖砍，在羽林军的包围圈里艰难地突围，像一小股蚁群，一点一点地朝大门口挪去。
　　期间有十来个匈奴人借助同伴的掩护，腾空跃起，挥舞着砍刀在半空中回旋着，朝刘彻奔去。他们立刻被护驾的羽林军挡住了。但这样一来，羽林军的策略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要护驾，另一部分堵截匈奴人。

　　刺杀刘彻的匈奴人毫无胜算，但他们挥舞着大刀，以不留后路的狠绝作风，不要命地去攻击护驾的羽林军。他们每一个人都不吝啬牺牲自己的手或者脚或者其他任何肢体部分，只要残留任何一点意识，都是想方设法地攻击攻击再攻击。以至于他们的手脚最后都被砍断成几截了散落一地，他们的身体还在蠕动着去咬去压。

　　为了护驾，挡在刘彻面前的羽林军不得不不计后果地砍了又砍刺了又刺，直到这十几个匈奴人真正地被砍成了肉泥瘫在地上。
　　而这惨烈的插曲正好给了阿胡尔和南宫诀极为珍贵的时间。就在那十几个匈奴人反攻刘彻的时候，阿胡尔已经带着其他人护着南宫诀和独孤稔挪到了大殿门口。他们一边阻挡羽林军的攻击，一边奋力去推紧闭的大门。

　　大殿另一端，高高的王座上，刘彻在众羽林军的护卫下已经平息了情绪，望着殿前一地的血泥，他冷笑道，“你以为你推开了这扇门就有活路了吗？”
　　阿胡尔听得心头一震，他闯入殿中时，就是折损了不少人马和一些羽林军明刀明枪地打斗来着。可当时刘彻其实是故意放他们进来的。如今瓮中捉鳖，外面肯定埋伏着千军万马，即使出了这大殿，恐怕也九死一生。
　　于是他不安地看看南宫诀，还有他怀中紧紧护着的独孤稔。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大殿内，因为紧闭着门窗，空气十分污浊，几乎令人窒息。刘彻厌恶地看着一地狼藉的大殿，还有挤在门边的匈奴人，觉得他们就像几只爬虫可怜又可憎。
　　他的目光只有转到独孤稔身上时，才柔缓下来。

　　她一身素雅已经被溅上了暗红的鲜血，连脖子上和脸上都有血污。她臃肿的身子挤在人群里已经精疲力竭，大口喘息着。只有一双深琥珀色的眼睛依然平静镇定。她被南宫诀搂在怀中，却时不时望向刘彻，目光中流露无声的哀求。

　　刘彻的心中又翻腾起嫉恨来。他恨这个年轻俊秀的外甥，恨他的狂妄和鲁莽，恨他不顾及自己的性命非要带走独孤稔。这少年明明被捏在自己的掌心里，随手一碾就会化为乌有，他却还这么无知而深情。他搂着独孤稔，死不撒手，俨然一对末路璧人。

　　刘彻气不打一处来，他讨厌看到这么完美的情景，他不想让他们完美地死在一起。于是他指着南宫诀，吼道，“留下独孤稔，朕就让你出了这扇门。至于你出去后是生是死，你自己想办法。”

　　这番话丝毫不影响南宫诀的意志，但却让阿胡尔眼睛一亮，几乎彻底死心的脑海中死灰复燃似的，亮起了一丝希望。他本来就是为了救南宫诀而来的，独孤稔的生死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关系。如果留下独孤稔就能出了这扇门，那么援救南宫诀的希望就多了一分。

　　他恨不得立刻替南宫诀做了决定，答应刘彻的条件。但他知道南宫诀什么性子，只能焦急地和他商议，“王爷，不如留下独孤王后吧。我们如今自身难保，就算带着她，也只是带她一起去死。还不如留她在这里，也许她还能活下去。”

　　南宫诀当然不答应：他就是为了带她走来闯宫的，让他独善其身而走，他不是白来一趟，他宁可陪她一起死在这里。
　　主仆二人争执不下，阿胡尔被逼得都想大哭一场。这个彪悍的匈奴汉子自记事起不怕和野兽搏斗不怕和敌人拼杀，就是不敢违逆小王爷的主意；可让他看着小王爷一意孤行去死，他实在做不到。
　　这时，半倚靠在南宫诀怀中，总算喘过气来的独孤稔忽然开口道，“你自己走吧。”

　　南宫诀和阿胡尔都一愣，转向她。南宫诀急急地辩白，“不行，我说了要带你走的。我答应你，我下半辈子都对你好，诚心诚意地好。我再也不利用你了，我再也不把你送给别人了。只要你肯留在我身边，我什么都听你的。”

　　不等阿胡尔开口，独孤稔幽幽地叹气，“你如今都没命活着出去了，你还怎么对我好？”
　　她仰面望着他，她的鼻尖正对着他的嘴唇，两人的气息几乎相通，连彼此的心跳都隐约可闻，她发自内心地质问他，“如果你今天死在这里了，你还怎么对我好？”

　　南宫诀被她问愣怔了。她问得那么认真，像每一个在楼兰海子边和心上人偷偷约会的女孩子那样，焦虑不安又充满期待，咄咄逼人又柔情似水，质问那个想带她一生一世一起走的男孩子：你怎么对我好？

　　在这样的时刻，男孩子应该发誓，赌天咒地发誓一定会对她不离不弃。然后女孩子满意了，微笑了，会如胶似漆地依靠着他，一起盘算什么时候上门提亲，让家长会面，还有准备什么婚嫁用品。
　　她问得那么认真，认真得她真的打算和他一生一世。那么，她是真的相信了他？相信他是真心喜欢她的，相信他不会再利用他抛弃她远离她。

　　南宫诀的眼眶濡湿了。他看到独孤稔沾满血污的脸上绽开一丝极柔极柔的笑容，像万年雪峰上的雪莲花缓缓开放，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融化花瓣上残留的细碎冰屑，晶莹柔润。
　　她轻轻地贴在他耳边，说，“你若是死了，你我永远没有相爱的日子了。所以答应我，立刻离开这里，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

　　“可是你——”南宫诀正要开口，就被独孤稔打断了。
　　“他不会杀我的。”她断然而肯定，“你放心，刘彻不会杀我的—他如果要杀我，完全可以事先杀了我，再把我的尸首放在这里引诱你前来。”

　　“那他到底打算怎么对待你？”南宫诀疑惑，“难道他会把你关在宫里一辈子吗？”
　　“我会想办法的。”独孤稔说，“你不是说一切都听我的吗？那好，你先跟着阿胡尔和其他手下想办法离开这里。活下去，活到有一天，我们可以真正在一起！所以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活着，离开未央宫！只有你活着，我们才有将来，才有希望！”

　　雪莲上融化的冰屑顺着山峰潺潺而下，一路汇集成湍急水流，在迂回的山谷断崖上抛出高高的浪花，急急冲下，冲刷了他心头的迷茫不安。一刹那他茅塞顿开，一切莽撞愤然的少年心绪都被荡涤干净，往日睿智冷静的右贤王终于在尘封的某个角落里沉睡后清醒。
　　是的，他必须要先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他才能真的想办法和她在一起！

　　独孤稔掰开了他搂住她的胳膊，把他推后一步，又拽下脖子上的一个物件，硬塞到他手中，低声说，“你的护身符，还给你。让它好好保护着你。”
　　然后她转身面对高高的王座上的刘彻，喊道，“汉皇陛下，我留下。你要守信，放他离开前殿！”
　　刘彻阴恻恻一笑，一挥手，命守住大殿门口的士兵开门，高声说道，“放他走！朕是守信的，不过仅限于出这扇大门。门外的事，他就要自己应付了。”

　　两扇大门终于在门轴沉闷的摩擦声中被拉开了。一大片日光扑面而来，像个无形的保护网，倏忽罩住了他全身。刀剑的刃映着日光，灼灼耀眼，一时间敌我身影难分。南宫诀的脚步还在停滞，但阿胡尔不由分说，一把将他拉出了前殿。

　　后来，他看到面前箭飞如雨。他看到铺天盖地的羽林军从未央宫的各个角落奔来，像一群群的蚂蚁从无数个蚁窝里奔出来。他们一排排地迎上来，死一批再上来一批，像灾年的蝗虫一样源源不断，又仿佛是有鬼神操纵的不死灵魂。

　　他听到阿胡尔和仅剩的死士团团维护着他，他们声嘶力竭地呐喊，他们挥舞着大砍刀血肉横飞。他看到每走一段路，这个死士兵团就会小上一圈。
　　后来他脚下全是尸块，分不清是自己的匈奴死士还是汉人羽林军。这些尸体在他身后铺就一条长长的路，像一只怪兽拖曳着受伤的尾巴。

　　他踩着尸体走，时而绊脚时而踉跄。他后来满眼都是尸体，这些尸体渐渐放大，扩充到了他的脑海，挤走了他脑海中所有其他的杂念，让他麻木而冷漠起来。不记得自己的喜怒哀乐，只是不断挥剑冲杀着。

　　当他终于杀到未央宫宫门口时，他心底一丝尖锐的刺痛拔地而起，刺穿了满眼的尸体，刺进他麻木的眼眸中。他终于想起他为什么来，为什么走，留下了什么带不走什么。
　　于是他艰难地回头，再望一眼高高的前殿内，那里有个遥远的素衣身影，裙袂迎风飘扬，缥缈如海市蜃楼的梦境，，坚毅如他人生梦想的基石。
　　他的眼眶被热泪模糊。他想起自己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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