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宠妃

　　一路上，脚步渐快渐远，懊恼和悔恨也随着步伐益增。独孤稔那句回答，依然在耳边铿然作响，“还能有谁的？”话语中分明怀着怨恨和讽刺：是谁把她遣送回去，在她被洗脱嫌疑后仍然不肯接她回来，御笔一挥，如一件自己不再珍惜的藏品，赠送给了无能又蠢钝的尝归。

　　所以，她才怀了那个蠢材的孩子。
　　一切，唯他自己是始作俑者，竟然还妄想既往不咎再续鸳梦，他可笑得简直像个小丑。
　　而这份自取其辱，足以令他再也不想靠近她了。

　　刘彻第二天就启程去了甘泉宫，钩弋夫人和其他一些嫔妃随行。卫子夫并没有去，她因为卫青的过世哀伤过度，身体还未康复。
　　宫里一下子清静不少，独孤稔这才慢悠悠地出来闲逛。自刘彻那日离开后，她也不畏惧让人知道她怀孕了的事，挺着微凸的肚子在外面晒晒太阳、看看花鸟虫鱼。

　　一些宫人怀着些微的嫉恨，会在她背后悄悄说闲话，说她原来是陪同楼兰王子来的一个婢女，后来成了皇上的美人，如今又变成了楼兰的王后。有些流言怀疑她怀的孩子未必是楼兰国王尝归的。因为掖庭有个小公公有一次说漏嘴，说当年尝归在掖庭做奴仆时，他们经常捉弄他吓唬他，最后他似乎不能那个了。

　　那么，独孤稔怀的孩子又是谁的呢？宫里有些猜忌，但毕竟没有实据，也就如冬日的残叶，一阵风吹过去了。
　　无论外人传什么闲话，独孤稔丝毫不放在心上，只是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个腹中胎儿，脸上经常流露幸福憧憬的微笑。采薇榭的侍女们也不理睬外面的流言蜚语，欢天喜地地服侍着她，眼看着她的肚子一天天地大起来。

　　时间一天天流逝，刘彻竟然一直滞留甘泉宫未归。独孤稔后知后觉，后来听闻刘彻身体不适，留在温暖的甘泉宫养病。至于宫中诸事，前朝的交给了太子监国和丞相，后宫的自然是卫子夫打理。
　　不多日，宫内就有了新的传言，说刘彻日益病重，恐怕很快就要离世了，刘据将继位成为新皇。
　　但让独孤稔觉得奇怪的是，宫内并没有刘彻病重的紧张感，只是这样凭空的流言到处飞散。独孤稔安胎闲余仔细想想，觉得流言有些蹊跷。

　　没几日，钩弋夫人先行回了未央宫。独孤稔前去云光殿看望她时，在路上遇上了一个几乎让她忘却了的人：水衡都尉江充。
　　江充见到她倒是喜出望外，赶紧迎上来施礼道，“微臣见过独孤美—不，独孤王后！”

　　独孤稔见到江充就想起了一些如今不太喜欢提起的往事，如今也不想和他有过多纠葛，淡淡地问了声好。
　　江充反而兴致勃勃地说，“钩弋夫人正愁没个人可以商量，有独孤王后在，她就有更多的底气了。”

　　独孤稔听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云。江充见她没反应过来，意味深长地说，“王后可还记得，当年如何举荐檀何扳倒了李少翁，让某些人失去了皇上的信任。可这些人，树大根深，不是轻易可以撼动的。但事在人为，总要先谋划起来，才有成功的机会。”

　　独孤稔听了后，沉思片刻，淡淡笑道，“江大人是皇上眼前的得力干将。可惜我不过是一介妇人，又远居楼兰塞外，对宫中诸事一概不知。如今又怀着孩子，哪里有闲心谋划什么。江大人，失陪了。”
　　说完，她就施施然地离开了。

　　江充望着她蹒跚的背影有些不解，但目下阴沉，自有盘算，口中轻轻嗤笑了一声，便也走了。
　　他不知独孤稔越走越慢，并非身子沉重，而是在思忖江充的话，越想越心惊肉跳起来。
　　江充所指，无非是扳倒卫子夫和刘据。可为何他现在如此有信心？难道他真的有了必胜的谋算不成。
　　那么卫子夫和刘据会怎样？

　　她如今懒得搭理各种闲事，消息也不灵通，自然不清楚江充到底有了什么周全的盘算。她也想过要不要提醒卫子夫和刘据小心提防，可二人如今趁着刘彻养病甘泉宫，一个前朝一个后宫正炙手可热，哪里会相信什么提防的提醒。

　　何况，她素来和卫子夫不合，中间夹着安丰的死，她不惦记这个仇就算了，怎能还要以德报怨。
　　只是想起了上官晏，和他一直忠心的卫青，她不禁暗叹：这壮硕如一颗百年胡杨木的卫家，恐怕摇摇欲坠了。
　　这却不是她能制止或者预料的。她本是这乱世中身不由己的一叶飘萍，连自己的命运都主宰不了，何况影响别人的。

　　又过几日，宫中流言又增加了新的内容：皇上之所以在甘泉宫病重不起，是因为有人用巫蛊之术在诅咒他！
　　宫里顿时人心惶惶起来。这流言让人们想起了废后陈阿娇。饶是她仗着馆陶长公主的势力横行霸道，也因为采纳了楚服的巫术而惹怒了皇上，被废黜了皇后身份，最后老死长门宫。馆陶长公主家世也是一蹶不振，死的死，散的散，如今只活在传说中了。

　　据说这流言让卫子夫极是恐慌，夜夜要翻遍床榻确保没有异物才敢睡下就寝。独孤稔听说后心想，有了这前车之鉴，卫子夫该不会栽进去了吧。这让她心里宽慰些，虽然表面上她并不流露任何对卫氏的关切。

　　但这流言并非如其他种种流言那样，一阵风地散了。很快，甘泉宫传来圣旨，责成水衡都尉江充，岸道侯韩悦和御史章赣调查巫蛊之术。
　　宫里顿时大乱。

　　由于早年陈阿娇用巫蛊之术是在她自己寝宫内，所以江充先从宫内查起。起初，他查的是那些不受宠的嫔妃，那些个刘夫人、郑夫人、秦夫人什么的，多年不曾得到皇上宠幸，若是因此怀恨在心偷偷给皇上下巫蛊，也是说得通的。
　　于是江充几乎一天查一个嫔妃寝宫。

　　他先派禁军围困住某个嫔妃的寝宫，一概人等都不得出入，然后命人把寝宫内里里外外地翻了个遍。又亲自提问那不受宠的嫔妃，平日里和什么人接触，对皇上有否怨言，字字句句都记录在案。
　　如此查了几日，倒是没查出什么巫蛊的东西来，但一些见不得光的物件也被翻了出来。

　　比如在郑夫人的宫中，竟然翻检出一把精致的小剑，那剑上刻着一个男子的名字。据江充所查，这名字并非是郑夫人的同族亲戚，显然是外姓男子。宝剑赠美人，内宫里也不允许携带武器，这安的什么心。
　　郑夫人当天晚上就自缢了。

　　江充把郑夫人的案例汇报到甘泉宫，皇上震怒，责令他继续查办。不管是巫蛊还是其他，都要翻出来。江充查起来更加理直气壮。
　　宫里人人自危，每个嫔妃都天天在自己的寝宫里翻检物品，连干粗活的老婆子的物件都要翻出来细看。若是有任何不妥之物，都在夜里悄悄地烧了，灰都倒入马桶里。据说连皇后卫子夫都如此。

　　只有独孤稔例外。她如今已经是楼兰王后，即使有什么不忠不义的，也和刘彻无关，只不过给尝归难堪而已。而大汉皇帝显然不关心尝归头上的帽子是什么颜色的。所以连日来，只有独孤稔日日去寝宫外闲逛，只见整个未央宫中人人如惊弓之鸟，她心中便有不详的预感。

　　江充渐渐地开始查受宠的嫔妃。他人人都查，毫无偏颇，众人也无话可说。于是陈夫人，钩弋夫人等嫔妃也都接受了检查，倒是并无异样。
　　那么最后，只剩下椒房殿的皇后卫子夫了。

　　不待江充动手，人人都把目光盯上了椒房殿：这皇后，该不会有什么谋逆之举吧？人人都觉得不可能，可又怀着一种怨愤，希望事情能在椒房殿截止，不管是什么结果，只要有了结果，这场风波就会平息。

　　一个清朗却干涩的冬日清晨，江充带着禁卫军和掖庭奴仆浩浩荡荡几十人，来到了椒房殿前。
　　椒房殿的门大开着，门内站着殿中所有人等，领先的就是卫子夫，一袭蛋青色曲裾迎着寒风裙裾翩动，隐现她至今仍然清瘦的身材，虽然如今的她，早已不能如年轻时舞姿蹁跹灵动，两鬓也染上了霜色。

　　江充首先恭恭敬敬地稽首叩拜，道，“微臣江充，奉皇上之命，查处巫蛊之术，叨扰皇后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卫子夫很平静，点了点头，道，“江大人请吧。”

　　于是江充带人进去，命人分散各处翻检物品，包括卫子夫的寝室内。而宫中禁卫军奉命把守椒房殿各处，把卫子夫和一众奴仆都包围在内。
　　众人脸上流露惊惧之色，卫子夫却神态自若，只是抬头望着宫殿一角。

　　那里有一颗老树，经过从秦岭远赴而来的深秋狂风的吹掠，叶子都落了个干干净净，只剩干瘦虬曲的枯枝，乖张如白骨，伸向天空。可还有一只恋恋不舍的候鸟，蜷缩成一个毛团，在枯枝上跳来跳去，寻找旧日的家。

　　江充检查到快结束时，椒房殿外传来一阵急迫的脚步声，人未到，吼声便先震耳欲聋，“大胆！江充，你竟然连我母后的寝宫都敢翻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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