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宠妃

　　夜幕降临了。尉屠耆的搜寻队伍终于迤逦如长蛇的尾巴，一点点缩回了洞穴里。阿伽和伙伴们干了一天的苦工，累得筋疲力尽，就在简陋的窝棚里煮了点鱼汤，就着干饼子狼吞虎咽地饱食了一顿。然后四仰八叉地躺在薄薄的板床上，发出了震天的呼噜声。

　　窝棚破旧，顶棚用稀疏的红柳枝和芦苇杆搭成，漏下点点星光，落在阿伽的眼睛里，亮亮的。他不动声色地躺着，静静地听着工友们酣睡的呼噜声。当草丛里的虫鸣声都归于寂静时，他拎起剩下的半罐子鱼汤，怀里揣了几个干饼子。无声无息地溜了出去。

　　他生于斯长于斯，对这一带熟悉得闭着眼睛走都不会迷路。像一只壁虎那样，他避开了楼兰王守卫的火把照耀范围，摸索到了西南面一处沼泽地。

　　楼兰都城附近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海子，是人们赖以打渔谋生的资源。但只有西南面十分荒僻，因为那里遍布着几处沼泽。前几年，每年都有百姓误入沼泽地丧生，那里也没有什么鱼可以打捞了，所以渐渐的西南面变得愈来愈荒凉，春夏秋三季都只有野草疯长，猫头鹰追捕田鼠；而冬季则一片惨淡，寸草不生，沦为无人之境。

　　之前尉屠耆的士兵到这里来搜过独孤稔和上官晏，结果人没搜到，差点搭进去几个。许多士兵都是本地人，商量了一下，觉得沼泽地太危险，独孤稔和上官晏都不可能躲在这里的。于是草草结束了搜索收兵了。
　　他们找不到独孤稔，阿伽却找得到。

　　在荒草最茂密的深处，大片沼泽包围的中心地带，阿伽曾经独自待了三天三夜。

　　那是三年前，他得知独孤稔被选为尝归的侍女，一起远赴大汉长安。万里路遥，他以为此生再不得见心爱的姑娘，却又恨自己没有能力从南宫诀手里抢回独孤稔。于是他心如死灰，独自默默地走入了西南面的沼泽地，沿着大大小小阴险叵测的沼泽地一路跌跌撞撞，差点葬身在这片无人之境。

　　那次，他独自在沼泽地里待了三天三夜，也摸透了这里一条崎岖神秘的小路。只有沿着这条路走，才能安然无恙地穿越这片死亡之地。
　　昨晚上官晏带着独孤稔逃跑时，独孤稔告诉了他阿伽和阿妈的计划。他们在宫外和阿伽汇合，阿伽径直把他们带到了这里。

　　趁着夜黑风高，星光黯淡，阿伽熟门熟路地沿着那条他发现的神秘小路，找到了荒草茂密处。那里，他早就搭好了一个小小的窝棚，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面上，正好被凸起的地势和荒草掩埋，如果不走到近前，根本发现不了。
　　他离窝棚还有一段距离时，就听到上官晏低声的喝问，“谁？”
　　“是我。阿伽。”阿伽低声回答，走到窝棚近前，看到窝棚的门半开着，上官晏盘腿坐在里面，一手持剑，一手搂着独孤稔。而独孤稔正靠在他腿上熟睡。

　　阿伽心里有点醋意涌上来了：她靠在上官晏腿上睡得那么香；可这里明明是他为她安排的安全屋。
　　但他知道如果没有上官晏，他凭一己之力是无法救出独孤稔的。压下心头的醋意，他把鱼汤和干饼子递过去，“你们饿坏了吧？赶紧吃吧。”

　　两人说话的声音惊动了独孤稔，她终于迷迷糊糊地醒来，慢慢坐了起来，但身子仍然软软地靠着上官晏。
　　上官晏由她靠在自己身上。许是如今的处境太不得已，他和她摒弃了之前的等级和尴尬，异常和谐亲厚。他从阿伽手里接过鱼汤，先递给独孤稔，说，“还有点温热，喝吧。”
　　独孤稔顺从地接过来喝了几口，又递给上官晏，“你也喝。”

　　两人似乎自成世界，阿伽觉得自己很多余。但他知道独孤稔还需要自己，为了心爱的姑娘脱困，他不让自己过度介意眼前的情景。在他内心深处，其实一直深埋着对她的愧疚：
　　如果他有足够的本事保护她，她何至于被匈奴人送到大汉，又被贬谪回来，落到如此地步。
　　阿伽知道自己没有能力为她改变这个时代的格局，他只希望自己能尽心尽力让她平安、幸福，无论她在哪个男人的怀里。

　　阿伽把外面的情况简要地说了一下，“接下来怎么办呢？”阿伽问上官晏。他不得不求助于这位大汉名将。
　　“回大汉。”上官晏不假思索地回答。
　　“不！”一直安静傍着他的独孤稔突然尖叫起来，拼命摇头，“我不回去！我不要再回去了！我死也要死在楼兰！”
　　楼兰再差，大汉再好，她都无力去斡旋和抗争了，她精疲力竭了。

　　上官晏拍了拍她的肩膀算是安抚一下，但转头对阿伽说，“我只需要返还到玉门关，就可以调集兵力来对抗尉屠耆。”
　　“你打算杀了尉屠耆吗？”阿伽忧心忡忡，“可是尉屠耆有南宫诀做他的后盾，你未必能打败他们。况且，如果匈奴人和你在楼兰这里交战，那我们的百姓岂不遭殃了。”
　　阿伽不同意上官晏的打算，说什么也不肯帮他返还玉门关。

　　上官晏有苦说不出，“我如果不回去调集兵力对付尉屠耆，楼兰就彻彻底底成为匈奴人的奴役之地了。难道你们还嫌匈奴人对你们不够凶暴吗？”
　　阿伽的眼中流露悲伤，“那我们又能怎样？匈奴人强马壮，连你们大汉都很难彻底打败他们，何况国小力薄的楼兰。尉屠耆虽然靠向南宫诀，但南宫诀对待楼兰人，比艾提拉和老匈奴单于好一点。至少他答应了不虐待楼兰人，尤其是女子。”

　　“他答应了谁不虐待楼兰人？”上官晏听出一丝诡异，立刻追问。
　　阿伽自知失言，不敢托出南宫诀和独孤稔之间的暗中交易，只好含糊弥补，“他，他之前和我们谈过，只要我们好好服从他的命令，他就不会虐待我们，尤其是母亲和姐妹。”

　　上官晏听着不太对劲，“南宫诀对你们这么好，那你为什么不投靠匈奴人，还要帮我救出独孤稔，带到这里来窝藏？”
　　阿伽急了，他不能透露南宫诀和独孤稔之间的交易已经终止，“因为，因为尉屠耆想把阿稔送给南宫诀，我，我不允许他这么对待阿稔。她是我们楼兰的姐妹。而且就算南宫诀暂时答应了不虐待我们，也不能保证他将来不会改变主意，或者禁止他的手下虐待我们……”

　　上官晏思索了一下，好歹能接受这个解释。即使如此，他还是发觉阿伽和独孤稔神色紧张，眼神闪烁，似乎有事情瞒着他。这让他又联想到探亲出发前和皇上的密谈。他和皇上都无法百分百相信独孤稔是无辜清白的。但眼下的情形，显然有些说不通：
　　从目前的形势来看，尉屠耆是完全靠向匈奴人的；但楼兰的百姓恐怕未必，甚至惧怕匈奴人。那么，独孤稔呢？她到底是什么想法，什么身份？她似乎不是和尉屠耆是一伙的，可她为何又洗不脱嫌疑？

　　在解决一直心揣的种种谜团前，他首先要从这片死亡之地离开，而且要保证独孤稔的安全。因为她是解决谜团的钥匙。
　　他思考了下，决定再次向阿伽入手，“那你打算怎么让独孤稔不被尉屠耆抓住，送给南宫诀？总不能一辈子躲在这里吧？”

　　阿伽的想法很简单，“我想带她朝西边走，去捐毒国，或者更远些，去安息国。”
　　上官晏冷笑了一下，“你能一夜之间带她离开楼兰？这四周都是匈奴人和尉屠耆的人，你一个人离开都很难，别说带着她了。”
　　阿伽被问住了，抓抓头发，说不出话来。

　　独孤稔回来之前，尉屠耆派人来接她母亲，他就觉得不妙了。于是和她母亲商议，如果尉屠耆对独孤稔不利，就带她离开楼兰王宫逃走。只是这个计划，说说容易做起来难。

　　眼看阿伽窘迫如困兽，上官晏不卑不亢地说，“假如你能帮我送信到玉门关，调集兵力来救我；那么我保证，会一路护送你和独孤稔去安息或者捐毒。”
　　阿伽的眼睛亮了一下，“你，当真？”
　　“我上官晏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你不妨打听打听。”上官晏说。

　　这是个很划算也很切实的交易。阿伽觉得可以考虑，他决定再去城里打探一下情况，回来再和上官晏商议具体的计划。
　　临走前，独孤稔哀求他，“阿伽，求求你，打听下我阿妈怎样了？能不能把她也带走？”
　　阿伽答应了下来。

　　与此同时，长安却少有地宁静。
　　上官晏带着独孤稔到了玉门关后，写过信禀报刘彻。之后离开玉门关，就再也没有书信了。日子一天天过去，半个月，一个月，漫长如光年，可上官晏的书信再也没有送来，他带着独孤稔，仿佛人间蒸发了。

　　刘彻起初对上官晏心生恼怒，觉得他这么拖沓，不报探亲的后续事宜了；接着，他开始感到无尽的空虚寂寞冷：独孤稔，居然就此消失了。
　　像一滴晨露，像一缕月光，像一朵蒲公英，她忽然乘风远去，再也没有音讯了。

　　可这难道不就是他想安排的她的结局么：从他的领土中，从他的王朝中，从他的生命中彻彻底底消失，直到她对他再也构不成任何威胁，哪怕是没有实据的猜测的威胁。
　　她终于如他所愿地消失了。至于她是生是死，其实并不重要，她本来就卑微若蝼蚁。
　　可是刘彻开始感到了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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