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方长

　　第二天的工作的确是出乎梁瑞的意料。

　　她知道自己日语口语不好，怕给店里带来麻烦，因此特地在面试时向店长说明了这一点，并表示自己可以先做扫除、食材准备、洗盘子这一类的工作。

　　店长同意了。可第二天店长让店员教她的却远不止她所请求的。

　　除了长达一个半小时的琐碎的开店准备，店员还教她如何点菜，如何上菜，如何收银。

　　梁瑞有些不知所措。可她实在是没好意思在工作的第一天就向店长提要求。

　　在一片混乱中，梁瑞结束了这一天四个半小时的工作。
　　要离开之前，店长还特意叫住她，让她回家把八张菜单背下来，并大声练习背诵。

　　梁瑞揣着写了各种注意事项以及工作要点的本子，和存着新鲜出炉的八张图片的手机回了家。

　　四个半小时的确不是很长。但在这个过程中不曾坐下、不曾喝一口水、并被两个店员和店长到处支使的梁瑞，在蹬了20多分钟上坡路回到家之后，把兜里的东西一掏，就把自己扔到床上睡他个天昏地暗。

　　梁瑞入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从今往后，就算有人把我书撕了，我特么也能把书捡回来用胶带粘上当宝贝一样日夜抚摸。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爸爸从今天开始就是学习的代言人！

　　等梁瑞将自己饿醒，已经是晚上八点半，而梁瑞今天吃的唯一一顿饭是在早上的八点半。

　　十二个小时没吃饭不是什么大事儿，当年的“猪坚强”还整整36天滴水未进呢。全当给自己减肥了。

　　既然醒了就别饿着了。睡着了那没办法，睡着了还能吃东西那叫特异功能。睡醒了还饿着自己那叫自虐。

　　梁瑞自认为自己是一个对自身要求并不严格的人，甚至可以说是很放纵。

　　因此今晚的煮面条的配菜是一个煎鸡蛋，三块炸鸡，五个圆葱牛肉馅的小笼包，一碟葡萄和一碟榨菜。
　　用花椒油配上蒜蓉辣酱做酱汁，再撒上黄瓜丝做点缀。
　　今晚的夜宵堪称完美。
　　唯一小小的遗憾是，在日本她再也没能吃到中国各式各样的肉肠。
　　她发誓，等到放假回家，她一定顿顿有肠，顿顿换样。
　　这是肉肠狂热粉的执念。

　　可最令人难以接受的是，梁瑞在这时接到了来自国内热腾腾火锅的问候。
　　视频那头的邓某人完全不顾梁某人哀怨的小眼神，给她展示完菜品（主要是肠和各种小丸子）之后，毫不留情地关上了视频。美名其曰，不能给梁瑞增加思乡的负担。

　　山上狗：呵呵。我真谢谢您人美心善。

　　山腰狗：小意思，关爱异乡狗人人有责。

　　而这时，老李也传来了小吃街的问候。

　　山下狗：烤冷面jpg，炸串jpg，臭豆腐jpg，肉夹馍jpg......

　　山上狗：告辞!

　　梁瑞想，自己这辈子怎么就遇到了这么两个混球。虽然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梁瑞自己本身也是个混球。

　　但这么明晃晃地欺负自己吃不上我大中华美食的行为真的很令人发指啊喂。

　　梁瑞没忍住，又下厨房给自己做了个干锅土豆片。之所以是土豆片不是鸡，是因为梁瑞觉得先拿土豆片试试水比较好，要是失手了，心也没那么痛。而且这大晚上的吃那么多肉岂不是很对不起12个小时没吃东西的自己。

　　就着冷掉的面，吃着干锅土豆片的梁瑞表示：减肥，我从来都是认真的!

　　吃饱喝足的梁瑞开始预习明天的课程。明天有她最喜欢也最无奈的英语课。

　　梁瑞从小就喜欢英语。可能是小时候脸皮比较厚，在英语辅导班那叫一个叱咤风云。回答问题？我来!和外教聊天？我喜欢!演讲比赛？报名报名!

　　英语曾给她带来无数的辉煌过往。因此哪怕如今已经不常接触到英语，英语依旧是她心头的朱砂痣。
　　或许正是因为不常接触英语，才使英语坐稳了如今的位置。

　　而日语呢？勉强算是脸上的一个痦子。它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这么明显的地方陪着自己过一生。
　　你可以不喜欢它甚至厌恶它，但你没办法不直视它的存在。
　　你也可以毁掉它，只要你肯付出鲜血淋漓的代价。
　　而最好的相处方式是爱它。直至有一天，让它也成为了你的代名词之一。

　　梁瑞一直这样劝说自己。因为她深知，只有热爱才能使自己心甘情愿。她不想给自己留任何可以后悔的退路，她一直都打算和日语死磕到底。

　　可目前的形式看来，日语差点将她磕死。

　　老李常常觉得很奇怪，她问梁瑞：“你说你也不看日本动漫，不看日剧，不听日语歌曲，那你学个鸡毛日语啊。”

　　这时梁瑞就会反问老李：“你看日本动漫，看日剧，听日语歌曲，那你学个鸡毛设计啊。”

　　热爱日本动漫的老李阴差阳错学了设计，熟背汤头诀的梁瑞考入了日语系，而对稀奇古怪的小东西感兴趣的老邓从了医。

　　梁瑞一直觉得她们三个能这样纠缠一辈子。而自己就看着对方替自己完成曾经的梦想，长成自己曾幻想过的样子。这应该也是很酷的一件事。她想。

　　梁瑞喜欢英语，但这不意味着她现在还喜欢英语演讲。

　　为什么人越长大越知道要脸呢？
　　这个问题问的似乎很不讲道理。怎么，你还指望越长大越不要脸吗？那这世界成了什么样子!

　　可越来越要脸的梁瑞已经不再像小时候一样无畏，她不再敢用自己的broken English 和外教对话，她不再渴望上台去表达自己的想法。

　　人们常说“要脸”，要的究竟是尊严还是难以启齿的胆怯，梁瑞不清楚，但“要脸”这个词却成了她不参加比赛很好的挡箭牌。
　　为什么不参加？
　　怕输，要脸。

　　大概是梁瑞那一脸的认真唬住了大家。所有人对她的评价都是她很自信、她真的很棒。连来自爱尔兰的年轻女外教都夸她：太棒了，你真的很擅长演讲。

　　而只有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梁瑞自己知道，哪有什么自信，哪来的什么擅长。不过是小时候的经验堆叠，以及高中无数次在白板面前的讲解，造就了今天哪怕紧张得五脏六腑快要上演乾坤大挪移，可脸上依旧平静地像六月茶卡盐湖的梁瑞。

　　梁瑞以为自己就这样安稳地混过去了这节课。却没想到下课之后外教给了她一张宣传单，并表示有问题尽管找她，她很看好梁瑞。

　　梁瑞低头一看，是校内英语演讲比赛。主要是为了锻炼日本大学生英语演讲能力，但也没明确地限制留学生的参加。

　　活动将在五月末举行，但是报名时需要附上自己的演讲稿，而距离活动报名截止还有一个星期。

　　举着一张花花绿绿的英语演讲活动宣传单，梁瑞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她已经尽量逃脱各种上台演讲的机会，可为什么来到日本之后一切又重新开始了。

　　而且一个为日本大学生设置的活动，我一个中国留学生瞎参与什么!但是想一想热情洋溢的女外教，好像不参加又不太合适。
　　梁瑞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就很愁啊。

　　于是这个星期，梁瑞又多了一项新的任务，写出一篇看起来不像小学生作文一样的演讲稿。
　　就很头疼，因为现在的水平顶了天也就初三下学期。

　　一直到周五，梁瑞都在不停地写稿改稿。早晨洗漱的时候，她甚至觉得连镜子上都涂满了英文字母。

　　我是来学习日语的，我问什么要参加一个英语演讲啊!

　　梁瑞百思不得其解。更令她不解的是，那个热情的女外教似乎对她抱有很大的信心，帮她改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写成的稿子之后，女外教夸她她很有想法，说她是个英语小能手，并预祝她演讲成功。

　　梁瑞想：小什么能手，小能手，你要是看到我连“发明”这个词都需要词典翻译，你就不会再这么想了。

　　梁瑞去了微机室将手写的稿子打了出来，连着报名表一起发到了负责人的邮箱。

　　就这样吧。要是稿子审核能过，自己成功进入了下一环节再说。梁瑞很赖皮地想。
　　今天她不想在这件事情上费太多的脑细胞，因为今天是周五。而明天，将是她兼职的第二天。

　　一想到整整八张菜单，每一样菜品配不同的盘子和勺子还有小碟子，梁瑞都想把菜单给吃了。用手抓着吃，不用盘子，不用勺子，更不用碟子!

　　到了周六，早上八点半梁瑞起了床。不能赖床的周末是毫无灵魂的。可想一想高额的工资，梁瑞屈服了。

　　第一天兼职是店员给梁瑞做工作演示，而今天就轮到梁瑞自己动手操作。

　　她按着本子上记录的那样，洗不同的抹布，按要求摆抹布，洗米，蒸饭，扫除，装调料盒，以及打扫厕所。

　　而那位指导她的店员就恪尽职守地守在她身边，一眼不错地盯着她，时不时地还在催促她，请快一点，请在**分之前完成。

　　梁瑞想：你一边让我快一点，一边让我洗第七遍米，是你有病，还是我有病啊。当初你演示的时候可就洗了两次，我也是按着你的手法洗的，怎么就我手指缝里漏米啊。

　　而这才是今天的开始。之后的三个小时，梁瑞觉得自己转得像个陀螺，还是那种不断被抽的陀螺。

　　她在收拾桌子的时候，店员让她去端盘子。她去给客人倒水的时候，店员让她去盛饭。她去清洗快没处堆放的脏盘子时，店员又让她去收拾桌子。

　　可真的就这么忙吗？三个店员，其他两个人只负责了点单和收银，以及看锅捞面，煎饺子。

　　梁瑞很乐观地想，她们应该是在锻炼我，我毕竟是新来的，是该多熟练熟练这些活儿。

　　可梁瑞心中多多少少还是有点不舒服。毕竟没人能看着别人悠哉游哉，而自己忙得像条狗，还能乐呵呵地给别人递根烟。

　　梁瑞觉得这是因为自己第一次正式上工，所以她们担心自己做不好，可以理解。但她没想到，一连四个工作日，她们依旧是这个态度。而店长的态度也越来越恶劣。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按着要求盛的205g的饭店长会觉得少，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背了八张菜单，按菜单拿的碟子店长觉得拿错了。

　　在店长说她不会工作，完全做错了，之前说能听懂日语是在说谎吧的时候，梁瑞是真的觉得筋疲力尽。

　　她相信一句话，凡是没将你打倒的终将使你更坚强。她不记得这句话是谁说的，她从哪儿看到的，但她始终觉得这句话真的很有道理，因为她就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

　　当她能战胜自己的弱点，一点一点将困难砸碎踩在脚底，她很欣喜自己的成长。过程或许的确很难，但她喜欢结束时对过程的回溯，这使她更清醒也更通透。

　　而这次她依旧是这样做的。她要分清大概50多种菜肴的配碟；她要背住100多个菜品和酒品的名字并很熟练地说出来，而最长菜品的名字长达20个片假名；她要在收拾桌子，洗盘子，上菜，点单，收银等等这些事情中合理安排顺序。
　　这些，她都做到了。
　　她觉得自己终于熬出头了。她用了五个工作日。
　　熬出头意味着她可以辞职了。她可以告诉自己，你不是因为能力不够而辞职，而是因为你讨厌这份工作而辞职。这是两件事。

　　梁瑞终于承认，她讨厌这份工作。专制的店长，支使她的店员，不自由的工作时间，都让她疲惫。

　　她本以为自己可以支撑到一个月。但第五天工作结束后发生的事，让她坚定地当场向店长提出了辞职。

　　第五天和她一起工作的除了之前带她入门的女店员又多了一个男店员。

　　这个男店员很照顾梁瑞，但凡能自己做的工作都不会去拜托梁瑞，甚至凭一己之力承担了所有点菜，上菜的工作。只给梁瑞留下洗盘子，收银这样轻便的活儿。

　　这是梁瑞工作以来最轻松的一天。她甚至开始祈祷以后也能分到和这个男店员一组。

　　可就是这么温和、能干的人还是被店长骂了。原因是店长在清洗油烟机，嫌风大，让男店员将风关掉。可男店员并没有接触过油烟机，不知如何操作，按错了好多次按钮之后才终于将风停掉。

　　梁瑞在一旁看着，看着男店员手忙脚乱，看着店长对他推搡，看着他被骂之后一声没吭。

　　然后她平静地向店长提出了辞职。店长让她大下个周六下午两点半来取工资。

　　梁瑞走了。
　　像面试通过那天一样，心情雀跃地蹬着自行车回了家。

　　她感受到了无明的轻松。她突然觉得之前的自己好傻，一个兼职都能让自己压抑到不想过周末，一个兼职都能耽误看百万石祭，一个兼职都能影响自己的心情使自己变得阴暗，那自己为什么还要坚持？
　　为了证明自己可以吗？
　　现在想一想，只能证明自己的愚蠢。

　　这是这次兼职教会梁瑞的，坚持不懈是一个好品质，但前提是你所坚持的要有意义。有时候放弃比坚持更重要。
　　最重要的是，做什么都别影响自己的心情，不值得。

　　尽管这次兼职很糟心，但她还是很感激她在餐厅里遇到的每一位客人。他们会耐心地等她确认点单，会在她每一次上菜时礼貌地跟她说谢谢，会在吃完饭将盘子摆放整齐方便清理，甚至一个小孩子在不小心将水碰洒之后，也会认真地向她道歉。

　　她喜欢这些礼貌且温和的人，正如她讨厌店长一样。她一直都分得清。

　　一样米养百样人，她懂这个道理。

　　可这时，她还是不由得想念学校里卖麻辣烫的大妈，以及大妈的大嗓门和每次都会赠送的一串撒尿肉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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