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离

　　第十五章妥协

　　干草堆里卧着一只毛皮发黄的狗，早些年和别的狗打架，半只耳朵没了。它蜷缩在干草堆里，鼻子往深处拱了拱，外头风雪大，狗也怕冷。

　　屋子里柴火早已熄了，半大个地方，堆满了稻米谷子。支摘窗关的严实，被木头钉死了，从里根本掀不开。

　　风刮的老木门吱吱作响，艾春听在耳朵里，像极了刺耳的尖叫。

　　门窗透进的光照在她半张脸上，脸颊是干涸的泪痕，和一些脏灰。在往上，一双眼眸藏在暗处，一动不动的盯着老黄狗。

　　“喂，你想出去不？”艾春问。

　　老黄狗不搭理，依旧沉睡着。

　　艾春急了，起身踢了老黄狗一脚。“想出去你说啊，我给你把门开开。”

　　她奋力的抠着门缝，左右摇晃，却无论怎么弄都打不开。

　　天快黑了，艾春娘给人把吃食送来，晓得丫头要跑，喊他爹把门堵着，就留了一小道缝隙，把碗放进去。

　　干米饭蒸的香，上头是她娘炖的干肉，一只鸡腿，一些菜。艾春没动，老黄闻着味了，起身在碗边嗅了嗅。

　　门重新合上，落了锁，艾春一言不发。隔了好一会了，外头轻轻传来了声。

　　“丫头，莫跑了，不跑就放你出来，省的遭罪不是。”

　　艾春什么也没说，她娘在屋外站着，天寒地冻的，一双手揣在袖口里。

　　“这是为你好，哪个女子都这么过来的。”

　　“丫头皮相长得好，有人看上，惦记着，是你的福分不是。”

　　“你莫怪娘心狠，就怪你命不好，生在娘肚里。要是生在那些闺秀里头的丫头，也就没这么多事了。”

　　艾春娘一双眼微微泛红，常年被冰渣子水侵泡的手指头，也是红肿红肿的。听着里头传来吃饭的声音，她娘又跟着道：“你不嫁，家里头也养不起嘞。丫头大了也不操心，你爹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地里干活喂鸡的事情都娘一个人担着。”

　　“你想一哈嘛，娘也是为了你好，嫁过去了，不操心这些个柴米油盐的问题，也不操心吃不吃得饱，好吃好喝供着，衣裳也穿的厚实，你说是不嘛。”

　　艾春娘说又说，乡里头那些女娃娃，好些个嫁到外村去了，跟着吃苦，天不亮就去市里头给人干脏活，倒潲水。还有个长得不好看的，也嫁嘞，一袋米就当聘礼了，那些个男人也没得出息，就晓得给人家干些体力活，赚不了好些钱，只晓得给媳妇喝稀粥粥把嘴糊上。

　　“娘身上掉下来的肉疙瘩，还会害你不成。你瞅瞅人袖家丫头嫁的好，你心里头也不好受不是。”

　　里头干草堆响了声，艾春娘把门开个小缝隙，地上的饭被狗吃的干净，还剩下些米粒子，狗又回草堆卧着了，就看着艾春坐在靠墙边，一双穿着棉布鞋的脚，卷缩着。

　　也瞅不着脸，艾春娘鼻头一酸。“怪娘没用，都是娘的错，你好好听这一回不成吗。”

　　很半会了，屋子里没传来什么动静。她娘叹了口气，重新落了锁，她爹站得远，摇了摇头。她转身离去，还未走两步，就听着艾春的声了。

　　“嫁，明个就嫁。”

　　艾春的声轻飘飘的，也不晓得在想些什么。老黄狗抬头看了一眼，歪着头，疑惑不解。

　　好些天了，丫头终是松了口头。艾春娘喜极而泣，跟丫头说好，人别再跑了，就去把锁解开了，门口搁着空碗，艾春一口没动，都是狗给吃的，她娘想着这些天估摸着都是狗吃的，丫头脸都饿瘦了，说话有气无力的，看起让人心疼的很，眼泪霎时包不住。

　　“她爹，快进来，把闺女扶进屋里头。”

　　艾春被爹扶了起来，一步步往外头走，老黄狗跟在后头，到门口了，门又被关上了，落了锁，黄狗昂着头盯着门看，直到尾巴垂了下去，

　　艾春娘去灶台重新热了一碗饭，艾春进了屋，他爹腿脚不利索，寒冬里膝盖疼痛不已，艾春把爹扶着坐下，回头进了里屋，说换件干净衣裳。

　　他爹就守着门口，怕闺女跑了，但男女忌讳，便没往屋里头走。

　　天全黑了，外头风雪大的能把人吹跑，想着闺女应是把话听进去了，稍稍宽了心。

　　隔了一小会，里头没传来动静，他爹着急了，在门口问了句。艾春娘捧着碗进来了，喊春趁热吃，他爹指了指房门，喊进去看看。

　　半大个屋子，堆了好些杂乱不堪的物件，都是老辈人留下来的，这舍不得扔那舍不得扔的，都堆在屋里，一张小床，艾春睡觉的地方。木头柜子给掀开了，里头好些个衣裳不见了，还有一些她娘存着的银两。窗户开了，风雪汹涌的灌了进来，木窗来回晃动，搁置在下方的盆架子斜倒在地，水顺着地面流，直到艾春娘脚边。

　　那天冷得很，整条道蜿蜒着消失在黑夜之中，白雪覆盖之处，都是一片死气沉沉。

　　艾春身子虚，没跑远。一双鞋一步步扎在雪地里，冻的人都透不过气。也不知去哪儿，一心就晓得得去找袖离。她们还有好些事儿没做，坡坡上的花没开，还没开。

　　那条熟悉的道变了模样，她站在袖离家门前，喊了几声，里头亮着灯，袖娘打开了门扉，和小丫鬟站在门口，也是一脸疑惑。

　　艾春有一瞬愣了神，直到身后传来了爹娘追出来的声。

　　艾春使了牛劲，一步步踩在雪地里，奋力往黑夜里去，脸被风雪拍打着睁不开眼，她一双手慌慌忙忙往前头伸着，除了风雪，什么也没摸着。

　　她娘跟在后头，早已是哭岔了气，对着前头的艾春，一遍遍说。

　　“别喊袖离了，她嫁了。”

　　她娘哭的好似心肺都裂开了，看着艾春一点点远了的身子。忽地，身后传来一声响动，艾春娘回头看去，她爹倒在了雪地里。发出沉闷的一声，腿脚陷在冰渣子里，没办法挪动了，他爹紧咬着牙，抵不住痛，终是疼出了声。

　　风雪越刮越大，她娘在后头的声逐渐弱了，问了句春丫头。

　　钱被你拿光了，我们怎么活。这个冬还没过，家里头存着的肉，这几天全给你做了。

　　他爹摆了摆手，扯住艾春娘。“莫追了，由她去罢。”

　　路即便是能通往他乡，即便是能离了洛阳。但这黑总能把人卷进纯白风雪之中。

　　油灯从屋里透出的光，照亮着这么一处四方之地，朦朦胧胧的，看清了艾春的脸。

　　那双眼儿好似被灰布给蒙住了，一动不动的，看着他爹好半晌，慢慢的，又一步步折返回去。

　　艾春要嫁人了，嫁给的是永安城里头开秀坊的二爷当妾，十六岁就来上门求亲那个。人没啥毛病，就是落了只眼疾，腿脚好的很，四十来岁，正直壮年。

　　二爷说了，丫头这会子二十了，算是个老姑娘，聘礼自然不能像当初十六一样那么给，少却一半，可也还算多，比那些嫁人的丫头不知好了一点半点。

　　秀坊给做的大红衣裳，布料均是上层，金丝缝边，以雀鸟收尾，那些个珠宝首饰，都是二爷亲自选的，妥妥贴贴送到春儿手上，哪儿哪儿不喜欢了就说，在换就是。

　　艾春坐在屋子里，盯着那些个聘礼出神，她娘在一旁钦点着东西，除去米油蛋，还送了几个牲畜，想着不好打理，都被艾春娘拖集市里卖了，家里头充裕了，这几日都买了好些药材给她爹治腿疾。

　　自打那一摔，她爹这腿毛病更大，疼的没法挪动身子，说是骨头里都觉着冷，连发好几日高烧，摊在床上也下不来地，看着艾春进进出出给他爹端碗递茶的，这些都被看在眼里。

　　想着女儿终是听了话，不让人操心了。

　　日子定好了，也就一月十三，宜嫁娶。给算了八字生辰，道是天偶佳人一双，命理注定。

　　艾春这几日都帮着家里打理东西，隔壁袖娘带着小丫鬟来忙活，袖娘说了，问春丫头想不想袖离，等她成了亲余出些时日，便领着人去杨府一趟，让俩丫头好生团聚着。

　　“就是，女儿家都得嫁人的。莫怕，怕啥子，以后是有男人养活着嘞，春儿后半辈子有了着落，娘也不至于被人指点。”

　　“春儿，人都得经历这道坎。娘当初跟你爹成亲，连面都没见着一回，就这么嫁了，也是哭着喊着不嫁，后头日子这么过下来，又觉着心里头有个底，有人伴着，终归是好的。”

　　春咧着嘴笑，跟娘絮叨了，说想开了，不跑了，以后好生跟二爷过日子，虽是个妾，若是惹得二爷欢喜，便过的更好。

　　临近婚日，艾春在清晨的时候去了趟后院，柴火都堆在门旁的棚子里，她把锁打开，里头老黄狗依旧卧在草堆，盘着身子取暖。

　　这狗养了七八年，用来看管粮食的，前几年咬了人，不敢放出来，一直关在粮屋里守着，一守就是四五年。

　　艾春站在门口，用脚踢了踢黄狗。

　　“你不是想出去吗，门开了，走啊。”

　　黄狗抬起头，望着艾春，眼神满是疑惑。

　　艾春让开了身子，木门敞开。外头白茫一片，也不知去向何方。

　　老黄狗探出只脚，又看了眼艾春，艾春踢了踢老狗的背。

　　“去，爱去哪儿去哪儿。”

　　老黄狗慢慢悠悠走出了院子，怯懦的东西张望，直到没人了，才敢多跑几步。

　　这一跑，便是出了院子，从那条道上，跑没了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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