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君归

　　姬玥一行一大早就起来了，赶了几日的路，风餐露宿几宿后，他们终于看到了一处厩置，一行人在这厩置下了榻，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天方亮，曦光渐明。

　　阿檀吩咐厩置准备了几样早膳，用过后一行人精神抖擞地再次启程。

　　车马行了好几个时辰，眼看着就要到晌午了。
　　姬玥坐在车辕里翻阅简牍，车外突然传来一阵马嘶，而后车驾猛地停住。
　　外面隐隐传来穆臻的喝问声，阿檀挽起帘幔，问道：“何事？”

　　穆臻上前回道：“有莽人冲到车马驾前，拦了我们的车驾。”
　　姬玥放眼朝外看去，这才看到车驾前驻立的三骑。

　　三骑前为首的人见姬玥朝他瞧来，声音硬朗道：“阁下请留步，我家主公求见。”

　　姬玥瞧着眼前三人皆孔武有力，绝非等闲之辈，于是从马车上跳了下来，阿檀自知事情不妙，也拿了姬玥的宝剑跟着跳下了车。
　　还未开口说话，由远而近的车马声轰隆隆地传来，很快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姬玥转眼去瞧，这是一支训练有素，勇猛有力的队伍，方才单单听着那马蹄声，便让人觉出那令人胆颤的战场杀伐之气，而这支队伍，却颇为默契地护着中间一辆虽不显眼却让人觉得不容忽视的辎车。

　　车队在姬玥一行人面前停了下来，方才拦驾的三人立刻迎上前去，辎车上很快走下一人。
　　二三十来岁的年纪，青花锦袍，轮廓深刻，脸色平静自如，生的十分雍容华贵，自有一股风流气度，而他身后，却跟着两名异常貌美的女子。
　　可说来也奇怪，那人在美人之间，却一点也不失色。
　　那人迈着极慢的步子朝姬玥走来，然而不过片刻便到姬玥跟前，他微拱手，道：“家仆无礼，惊扰公子车驾，公子勿怪。”

　　姬玥看着眼前的人，不动声色问道：“阁下是？”

　　来人又一拱手：“在下齐国易武。”

　　“齐国易武？”

　　一行人听着眼前男子自报家门，脸上都是不解的神色，他们可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啊，怎地看着这般大的排场？
　　那人看出众人的不解，笑道：“易武乃齐国的一个典客，承主君之命出使翟国，车驾也不过是齐国用来以壮声势罢了。”
　　众人顿时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这才缓过神色来。

　　近半年来齐国一直往来翟国奔波，众人遂也并不惊讶。
　　听得眼前人如此而言，姬玥不动声色道：“阁下既是出使翟国，在如此荒僻之地相识，不知为何截下我们的车驾？”

　　那人看向姬玥，见她一派从容神色，眼里带笑：“前些时日造访翟国，目睹公子在翟国朝堂之上临阵不乱，巧施辩辞，应付裕如的风度，让易武心生敬慕之意，方才听闻公子车驾就在易武之前，遂遣了家仆截下公子，只求与公子一叙。”

　　姬玥无视眼前人眼里的流光，轻笑出声：“既然易典客目睹了翟国朝堂，当知邑所求也并非光彩之事，何如到了阁下这里，却有光耀门楣之感？”

　　那人听到这里，终是收了那一脸调笑之态，声音依旧清朗：“公子这场戏是演的不错，可戏演得再好，也终有破绽之处，难道公子不想知道这破绽？”

　　一句话，却让姬玥心底由内而外地冷了起来，她稳了心神，脑子转的飞快，她不信这么快就被看出来，眯眼盯着眼前之人，她更不信他只是区区典客那般简单。

　　见姬玥此时的脸色，那人神情反而愈发轻松起来。

　　“天色还早，齐卫两国同一城之路，若公子不弃，可愿坐易武车辇一叙？”
　　姬玥无法拒绝，也没有理由拒绝，终究还是一拱手：“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一同上了车辇，易武将那两名美人打发到姬玥一行人的车辇上了，姬玥瞧着眼前丽人不甘愿的身影，状似取笑道：“易典客为邑而失礼于美姬，可值得么？”
　　“美人可再有，可知音却是难得，比起美人，易武自当更愿意和公子呆在一起。”

　　姬玥心底一阵嘲讽，言语间也不客气：“听闻齐国的管相已在国内推行女闾之制，天下便掀起“美人来齐”之传闻，天下间过不下日子的女子皆愿以皮肉之相换取荣华，而男子也有了玩弄狎妓之所，真可谓两全其美。”

　　姬玥所提的女闾之制，便是供男人们狎妓寻乐的女馆。
　　早在两年前，便有传闻齐国许多男丁无妇可娶。
　　出于国计，齐国管仲便禀奏上议，成立女闾之制，由朝廷创办“女闾”，专门招收有才艺姿色的女子充入女馆。

　　不过，这些入选的，皆是家境贫寒、才貌双全但又身无一技之长的良家子，官称为“闾女”。

　　“公子有一点可说的不对，不是什么女子，女闾都愿意收的，” 易武含笑接上，“女闾只收那些貌美之人，比如，像公子这样的…”

　　姬玥身子一僵，她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危险的人。

　　那人见好就收，他似正色道：“乱世之道，本不是女子行事之道，多少人流离失所朝不保夕，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在这样的乱世中只能挣扎残喘，女闾之制，天下苦命之女在此聚集，她们可以选择在这里悲惨地死去，也可以择选人才从良为妇，也不失为是一种保护她们的院所。”
　　“这么说，齐国管相还是为天下女子着想了？” 姬玥有几分讥诮。

　　“管相作为齐国朝臣之首，考虑的自然不会仅在于此。”那人失笑，“女闾之制，可增国之钱粮，可招天下游士，网罗人才，这些自然是他要考虑的。”

　　“易典客见识广博，堪称贵国管相的知音。”姬玥不动声色，“可人生虽有限，却不可能只是为了活着而苟活，倘若这世间给女子同等的机会，阁下又怎知这世间女子皆需要这样的避所去护佑性命？”

　　“公子所言在理，”那人端起榻间一壶酒饮了口，又带了些惆怅道：“这世间自是有这样的人的，除了昔日的翟国夷姜少主，便是女…公子。”

　　姬玥听到此处，身子又是一僵，她不知道这个齐国典客到底知道自己多少底细，盯着眼前异常镇定的一双锐眼半晌，她终于道：
　　“你到底是谁？又如何识破我的身份？”
　　那人放下手中的酒壶：“易武早年间便听闻卫国骁勇善战的姬玥公主喜乔装男子行装，且又与卫国公子邑是双生子，故而在女公子入翟国之前，易武便着意吩咐了人留意女公子一行人生活起居，这才得以确认。”

　　此人果真不简单，看着眼前的人，姬玥心内一声赞叹，同时也终于放下心来，原来他知道的，也仅限于此。
　　只是这人未雨绸缪到如此地步，估计以后也是个祸害，姬玥握紧随身的剑，冷眼看着眼前之人，眼内已有杀意。

　　那人自然看得出来，不过微微一笑：“女公子是想杀了易武吗？”转而他凑近姬玥，贴在姬玥的耳侧，“但是易武知道，女公子不会。”
　　“为何不会？”
　　“因为女公子知道，易武若真心想害你，早在翟国就动手了，绝不会等到出了城，到了这里才揭穿女公子。”
　　“但姬玥也知道，易典客现在说这些，也并非只是觉得有趣，定是有所图谋。”
　　“女公子果然聪明，”那人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却又陷入深沉：“果然有几分夷姜少主的风姿…”

　　“你认识翟国的夷姜少主？”
　　“不认识…”那人转过头去，状似无意拂了拂肩头，却依然是那深不可测的声音，“…不过早有耳闻，只是遗憾今生无缘相见罢了…”
　　姬玥没有留意眼前之人的神情，既然知道了对方的意图，她此时也变得从容起来，她继续道：“阁下想要姬玥做什么？”
　　“想必女公子早已知道我朝君上与许国夫人之事，卫国时逢大难，齐国联盟众国倾囊支援卫国，除了齐君心怀大义外，想必卫国也知道齐君心中所想。”

　　姬玥有些不解，毕竟卫国父辈之上的事情，她并未太过注意，那人看出姬玥的不解，笑了笑继续道：“听闻长公主已从许国回了卫国，易武想请女公子回卫国后探寻夫人心意。”
　　姬玥顿时明了，忽然想起卫国这几年发生的事来。

　　时逢卫国国君姬顽在世时，要为已成年的女儿姬绥选夫，彼时诸侯国听闻卫国早有美名的公主选亲，皆遣了使者求亲，而当时姬绥早已芳心暗许，便是齐国的国君小白。
　　奈何姬顽看上的却是许国国君，坚决要将姬绥嫁往许国。
　　一对有情人终被拆散，姬绥终有万般不愿，也只得为卫国计，满眼含泪嫁往许国。
　　时过数年，两人本无再见之日。

　　然而就在两年前，卫国与翟国一战，差点遭受灭国之灾，此时已是许国夫人的姬绥不顾许国上下反对，一心要为返回卫国为卫国而战，即便是姬玥，当时也是颇为震撼感动的。
　　正是姬绥作为后盾稳定朝局，大力支持姬玥，姬玥才有这几年一连的胜仗，但是姬绥因为不顾许国反对，私自返回母国，已被许国国君一纸休书，终是永远不得再回许国。

　　“姑母之事，姬玥不能擅自答应什么？”
　　“长公主嫁往齐国，对卫国绝对是百利而无一害，从此齐卫两国，可以结盟修好，对此时的卫国更是大有裨益。”
　　“阁下多说无益，卫国十分感念齐君之大义，在卫国危难之际出手相助，但嫁往齐国之事需全凭姬绥姑母决定，如若姑母愿意嫁往齐国，姬玥自不会阻拦，但是倘若她不愿意，姬玥也一定会支持。”

　　话及此处，护队中有人走到辎车旁来，在窗前道：“主上，再过前面的石丘便过坂城了…”
　　易武沉声道：“知道了，叫住前面的马车罢。”
　　窗外人立刻领命，姬玥一行的车马停了下来。
　　姬玥很快从车辇上走下，易武紧随其后，似乎是感觉得到眼前人有些气闷，姬玥也不想多言，正准备道别，那人却不曾理会早已擦肩而过。

　　走了几步，那人又停下步子，转过身来看向姬玥。

　　他不过一笑，道：“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全然不顾姬玥的反应，这才乘了马车离去。

　　“主上，那些人对我们恭敬有礼，倒也是谦谦君子。”阿檀道，然而等了半天，她却没得到姬玥的回答，阿檀扭头看去，见姬玥立在车辇前，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主上在想什么？”
　　“我在想刚才那人。”
　　“有什么蹊跷吗？”
　　“此人风采绝世，生平仅见，如此匆匆一面，却仍不知其底细…”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一眼间，姬玥竟是对那人难以忘却，他绝对不是一名典客那般简单。

　　阿檀不解，“那人相貌虽是俊俏，看起来也是学富五车之人，可说到风采绝世，那不该是……”刚说到这，她话音突停，张大嘴巴看着前方，愣愣站在原地。

　　“易武…夷吾，”姬玥盯着车远走的方向，“如果猜的没错，那人，便是齐国管相夷吾。”
　　众人皆露出又惊又震撼的神情，姬玥看着眼前这一群表情怪异的人，笑道：“怎么你们像见了鬼似的。”

　　如何不像见了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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