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她是正经女皇帝

　　按日子算，自上次疑心军中有内鬼，传信给林风剑，到今日大概也要有消息了。

　　可林风剑的口信迟迟不来，霍棣心里就七上八下，怀疑莫不是军队生了变。

　　又恍恍惚惚想到小时候，林风剑常来雁回山上找霍棣玩，几日不来，霍棣就疑心他是被山路上的豺狼虎豹叼了去。

　　如今他在军营，这种心情忽然重上心头。军中的豺狼虎豹，或许不比雁回山上更少罢。

　　念此霍棣宽慰自己，霍棣也不过是处在豺狼虎豹丛中的一个，这小小萧京城拿霍棣俸禄、谋霍棣性命的大白眼狼遍地都是呢。

　　手头的奏章总算是批完了，霍棣抬头看窗外，已近哺时了。宫中晚饭向来是那一套，霍棣今日烦躁，就想着微服去谢徵府上蹭顿饭。

　　谢徵这老狐狸向来是好享乐的人，昔日在雁回山上，对外宣称“庵居蔬食”，实则携了几个技艺高妙的厨娘，并十多坛美酒，上山过逍遥快活、酒肉穿肠的神仙日子。下山后本性难移，府中厨子数目不减反增，网罗了一帮好厨娘，顿顿菜肴，虽未必名贵食材，滋味却赛过霍棣宫里的御膳。

　　故而霍棣不时去他府上打个牙祭，顺便也能走出这个沉闷的宫城，体验一下人间烟火。

　　牛车不显山不露水地往宫城外驶去。

　　外头认识霍棣的人，更少于宫内，平素老百姓见圣上，无非正式出游时远远望上一眼，隔着护卫和卷帘，连那轿辇里坐的是男是女都难辨认，更何况要认出霍棣这个登基方两年不到的新女帝。

　　唯一担心，是在外瞎晃悠被哪位大臣看见，明日又参霍棣一本，让霍棣身为天子，应循礼自规，安心闷死在这宫里。想到这里，霍棣忍不住在车里自己笑出声来，那位最爱给她写折子的沈御史此时不还在床上躺着呢。

　　难怪她觉得今日批折子格外的快，余闲格外的多。今儿个风朗气清，霍棣心情大好。

　　这一回出宫，还有一事，便是那份自宸王府幕僚徐维出发，顺藤摸瓜得到的名单。

　　又挑出其中较可疑的，进一步监视。如今这名单上已有几十人，官职各有大小，罪罚之事，霍棣心中已有了定夺，只是有一件事情，涉及谢徵的名誉，还需知会他一声。

　　外头忽然喧哗起来。霍棣掀开帘往外望一眼，原来是皇宫里的鸽舍。心想今日既恰好路过，不如问一问是否有新信。

　　霍棣掀开帘子下车，鸽舍附近的宫人看见是霍棣，跪倒了一片，霍棣见怪不怪地摆一摆手，问道：

　　“今日有信吗？”

　　正说时，就有一只鸽子落入鸽舍。宫人手忙脚乱地将它呈上来，霍棣抽出它脚边的信来。

　　林风剑林大将军你可算是来信了！霍棣内心惊喜万分，面上只不动声色。他要再不来信，霍棣就是亡国前也要先撤了他的将军。

　　霍棣带着信上车，独自在车内解开密信，不管后头一片此起彼伏的“万岁”的呼声。

　　牛车慢慢驶出宫城，摇摇晃晃，霍棣的手也摇晃起来……不是因为车，而是因为霍棣手上这封密信的内容实在令人震悚——

　　原来军中有人藏着一道假圣旨，上头写着她的手谕：

　　定王特赐死，并其僚属，依军法施行。

　　前因后果，种种事端联系起来，霍棣终于看清了对手设下的陷阱。

　　真是毒辣的一计，先是故意买榜，引起她的怀疑，让她以为定王将有动作；又千方百计地激怒她，令她以为定王将反，与定王离心；最后通过一道假圣旨，将定王的退路彻底封死。

　　即便定王本无谋逆之心，见到霍棣的手谕，也只怕要心灰意冷。

　　更何况，这道手谕还波及定王僚属，实在不能不让人联想到，前朝历代那些帝王昏聩，因为担心功高震主，赐死有功之将的典故。

　　若是定王真的相信了她要杀他，若是她当真以为定王要谋反，战事一旦开始，便是覆水难收，定要拼个你死我活了。

　　霍棣冷冷地想，此计这样阴毒，更是有意要把她抹黑成容不下功臣的狭隘之人，绝非一时的功夫。

　　徐维前前后后拜访许多大臣，他们是否也早对自己不满？

　　她把密信揉成一个很小的纸团，攥紧在手心里。

　　若是这一次，波及众多朝臣，她在臣民眼中，是否更像是一个心胸狭隘、难以容人的区区女子？

　　到丞相府，霍棣心绪略平稳了一些。

　　虽然是谢徵抚养长大的，但霍棣毕竟已经是天子，却总不愿意轻易流露出过分的情感来。

　　霍棣那师父，虽放荡不羁爱自由，却能从细微处敲打你。霍棣可不想进门就被谢氏嘲讽一番。

　　戴个幂篱下车。霍棣仿佛造访丞相府的一个普通又矜持的女子。

　　不，霍棣收回刚才矜持二字。

　　甫一入府，一只“踏雪寻梅”的狸奴“喵呜”一声自霍棣眼前掠过，跟着一只“银瓶拖枪”。这黑白双煞绕着霍棣追追打打，发出凄厉的叫声，像是模仿老虎只学了个半成。

　　霍棣赶紧跳过这两只活宝，幂篱迎风飘荡。

　　又一个影子从霍棣眼前落下，一只“四时好”从霍棣身后的屋檐跳下，在霍棣眼前做了一个华丽的翻转，又飞腾到不知何处去，留下霍棣脚边一个黑色的不明物。

　　“是——老——鼠——啊——”一声凄厉的女声划破丞相府的安静。

　　不是，霍棣没有这么丢脸，霍棣不怕老鼠，这声是朱砂叫的。

　　青箬面色从容地拎起那只耷拉着的死老鼠，扔到一旁树丛里。霍棣趁那几只“欢迎”霍棣的猫被老鼠引走，忙绕过进门那屋，穿过狸奴食盒和大大小小、肥肥瘦瘦的各色狸奴，到偏院来。

　　一阵肉香袭面而来，这是谢丞相府的精妙所在。

　　谢徵的丞相府，是他买的别人家的宅子，并不奢华。他是个随意人，有个狗窝也能住。

　　所以这宅子无甚修饰，主院几乎是猫的天下。谢徵这怪癖闻名朝堂。

　　因着有这怪癖，平素来拜访他的，如不是亲交好友，都要被这满堂猫吓退。借此，也挡走了不少有意攀附的人，这是谢徵为臣的中庸之道。

　　丞相府主子是这群猫，谢徵像个客人似的，平日里只在偏院活动。这老头处理完政事，晚饭就在偏院享受他府上厨娘们的好手艺。

　　推开门，屋里白气缭绕，好一个仙境，云吞雾绕望见谢徵的脸，端个碗，围着个炉子吃古董羹，脚边趴了只狸奴暖脚，旁边放着一列码好的羊肉猪肉牛肉，并上新鲜蔬菜，还有一坛子酒。

　　不虚此行。

　　“微臣这古董羹烧得是好，香都飘到皇城里了。”谢徵隔着白雾笑道。

　　府上奴婢再拿了几个碗来。霍棣美滋滋坐下，随谢徵一同饮酒涮肉。不多时，谢徵让周围侍从都下去，开口道：“陛下又要和老臣商议什么大事？”

　　霍棣屏退青箬与朱砂，拿出密信，还有那张近日来让霍棣不得安寝，思量了好几个夜晚的名单：

　　“朕已有了定夺，却想请丞相来看看，可还有不足之处。”

　　谢徵扫了一眼：“陛下自有定夺。老臣附议。”

　　这便是夸赞她做的合宜了。霍棣感到了小时候读书，被谢徵夸赞时的那分惬意。又转而想到接下来要说的事情，突然有些难以开口。

　　谢徵看穿她的心思：“陛下还有什么想说？”

　　霍棣踟蹰片刻，隔着烟雾，轻轻地吐出她心中的打算。

　　谢徵拿碗的手轻轻抖了一下，也仅仅是转瞬即逝的一刻。他抬头望着霍棣，隔着重重烟雾，那个原本与他亲厚的少女，如今却有些看不明晰了。

　　沉吟了一会儿，他回道：

　　“为陛下肝脑涂地，亦是老臣的本分。陛下若有定夺，便放手去做吧。”

　　一餐饭吃得有些沉默。回宫路上，霍棣想着刚刚和谢徵说的事情，就觉得有些愧对谢徵对她的一片光风霁月。

　　她竟想在那名单中加进谢徵的政敌，好把群臣惊惧的怒火，引向视她如女，对她从无保留的谢丞相身上。

　　这可是从她还是锦屏郡主，就一心护着她，助她一路从雁回山回到宫中，成为锦屏公主，皇太女，乃至女皇的人。

　　自己怎么就忍心开了口！

　　霍棣感到内心一阵不痛快，想要找个地方排遣一下心头的苦闷。鬼使神差地，她眼前浮现沈冉白在床上沉睡的病容。

　　“改道去沈府。”

　　灵堂，白绫，惨白的家仆们的脸，他看见他的父亲沈大人躺在那口棺材里。服毒酒的滋味是很难熬的吧，母亲悲痛地默默流泪，抱住年幼的沈冉白，大娘已经泣不成声，含着哭腔喊道：“大人何必犯傻寻死路！”

　　噩梦，沈冉白恍恍惚惚地醒转过来，浑身冒汗，先前中的毒还有余威，头晕晕的，唤了一声阿福，喝了口水润润嗓子，总算稍微清醒过来，问阿福道：

　　“我睡了多久？”

　　阿福转了转眼珠算了算：“已有两天半了。”

　　沈冉白垂眸饮了一会儿水，方才因何梦魇，有些记不得了。才道：“拿纸笔过来。”

　　阿福赶忙端了个黄花梨炕桌放在床上，怀里揣着纸笔，递给沈冉白，又吭哧吭哧地磨起墨来。

　　沈冉白又道：“把上次皇上批完了送回来的折子给我。”

　　阿福心头疑惑，往沈大人平日里放朝廷文书的柜子里寻来一叠写了朱批的折子。走进屋里，望见自家大人正提起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又从他手里抽了折子去，看了看，再补充了些密密麻麻的字。

　　竟然是在回折子。

　　……不愧是自家大人，新病未愈，还在床上呢，就拖着病体残躯开始工作了。

　　阿福感动兼以崇拜，什么是国之栋梁，这就是国之栋梁啊！

　　这屋里，一个正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写着折子，另一个一边端茶送水，一边掩饰不住对自家主子的满腹敬仰。

　　却忽然有个女子的声音，轻轻地嗤笑一声，打破了屋里的安静。

　　主仆俩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去。

　　门口站着一个戴幂篱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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