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旧年

　　[2018年]

　　2018年11月，陆绍阳的呼吸中枢遭受压迫。
　　从此，他必须24小时戴着呼吸面罩。可没过多久，面罩也无法缓解他严重的呼吸困难。
　　医生说，这两天要为他做一个小手术。
　　他知道这个手术是什么。他们要切开他的气管，在那里插上一根管子。
　　他明白，如果不这么做，自己大概很快就会死掉。
　　可即使这么做了，又能怎样呢？一个月，两个月，或是半年？

　　以后，说话会变得很艰难，甚至再也说不出。
　　他决定，要录下些什么。

　　录音文件1
　　2018年12月15日
　　“瑞瑞，我是爸爸。
　　宝宝你知道吗？你的到来，是爸爸这辈子所经历的最幸福、最快乐、也是最神奇的事情。
　　当你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我跟你妈妈最喜欢感受你的心跳、感受你偶有的“拳打脚踢”。妈妈会抱怨“这个小鬼太调皮了，把我弄得好痛！”但她每次说这话的时候，仍然是幸福地笑着，因为你是我们的小天使，是爸爸跟妈妈，最爱的宝贝。
　　瑞瑞，爸爸跟你说这个，就是想告诉你，妈妈孕育你，是一件很不容易、很辛苦的事情。当然了，妈妈的辛苦，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爸爸做的不好。爸爸那时候总是忙工作，没有照顾好她。爸爸也觉得对不起妈妈，总是信誓旦旦地说着要补偿她、要在未来的日子里陪伴她、要让她幸福快乐。（停顿）可是瑞瑞，爸爸食言了。爸爸不够幸运，也不够强大，即使已经努力了很多，很多事情却依旧无能为力。好在，我有了你。瑞瑞，你是个小小男子汉，你要明白养育之恩，要爱妈妈、要保护妈妈、要让妈妈幸福快乐。
　　宝宝，爸爸也曾畅想过很多的未来。我想过，我们瑞瑞以后上哪个幼儿园、哪个小学、哪个中学、哪个大学。想过爸爸为你做饭、送你上学、为你开家长会、陪你春游，会是个什么样子。也想过瑞瑞长大后的模样，不知道那时候是更像爸爸还是更像妈妈，想过你会谈什么样的女朋友、会在多少岁结婚，（笑）当然这些就太遥远了。
　　瑞瑞，爸爸最遗憾、也最抱歉的一件事，就是没有办法陪你成长。爸爸要跟你道歉，也希望我们瑞瑞能原谅爸爸。宝宝，成长的路，必定会有很多的困难和坎坷，我希望你能坚强、能勇敢、能始终心怀善良、心怀正义、能坚忍不拔地去追逐自己的理想。这就是爸爸对你的期望，听着短短一句话，但其实并不容易，我希望，你能成长为一个对得起妈妈、对得起自己的真正的男人。
　　（长时间停顿）
　　瑞瑞，爸爸最希望你能明白的，是未来，无论爸爸在哪里，都会爱你，会始终爱你。”

　　录音文件2
　　2018年12月16日
　　“顾笛，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似乎很少这么完整地喊过你的名字。但今天，很想这么喊一次，希望你别觉得不适应。（笑）
　　我最近晚上总会做梦，梦到很多以前的事情。梦到我们第一次见面，90年那个夏天，你明明那么乖那么小，却装的狠狠的模样凶我。梦到你初二的时候，有一次我从你们教室外头路过，为了引起你的注意我故意把篮球拍的很大声，你坐在床边的座位，果然转眸望向了我，你知道吗？那天的阳光真好，你的脸就在那阳光里，眼睛睁得很大，愣愣地朝我看，我觉得你真好看，太好看了。我还梦到后来，就是三年前我们领结婚证的那天晚上，我拉着你在学校南墙边上跳舞，你说我俩跳的那叫什么舞啊，一会儿你踩我，一会儿我踩你，却还是在那儿一个劲儿笑，俩傻子似的。（笑）
　　其实还会梦到很多，有的太零碎了，醒来便会记不清，毕竟我们相识了太多年，想起来，真的恍惚啊。丫头，我总喜欢这么叫你，因为你在我的潜意识里，真的就还是小的时候那个总是怯怯地微笑的小姑娘，一转眼，你竟也过而立之年，其实早就不是丫头了。你看时间这东西，真的奇妙。
　　丫头，你问过我究竟是怎么喜欢上的你。我当时回答了，但回答地太简单，最近躺在病床上无所事事，有时候也会把这个问题放回脑子里细想，今天，就来好好回答。我很早就知道，你其实没有你表现出来的那么爱笑，因为你总是笑得那么小心、那么怯怯的，好像很没有安全感、很怕被人不喜欢、被人嫌弃。有的时候我看着你，会觉得，你本质上是个孤独的、自卑的人……或许跟我是一样的。（笑）……真的，那时候我看着总是很狂妄的样子，但内心里，真的很自卑、很孤独。所以当我认定你的内心其实和我自己很像后，大概就是所谓惺惺相惜吧，我很想让你能笑得真实些，很想让你快乐，很想成为那个能保护你的人。
　　我很荣幸，丫头，因为你给了我机会，让我真正地站在了你的身边。我也很感激，因为在我觉得世界昏暗无光的时候，是你让我明白，这世上有愿意与我一起面对风雨的人。（停顿）
　　只是现在……或许更应该说的，是我很抱歉。
　　最近总会想起向你求婚那天，我说过的话。我说这辈子，我给不了你荣华富贵，唯一能向你承诺的，就是我会竭尽所能让你、让我们的孩子生活在一个充满爱的家庭里。其实，（笑）你说现在这么个物欲横流的时代，这种求婚词放着别的姑娘，估计就拜拜了。也就是你这么个傻姑娘，愿意跟着我样的一个男人……也就是你了……（声音略颤，停顿）
　　可是，对不起。
　　其实这段时间，有的时候会特别消沉，然后我也会，觉得自己这命怎么就烂成这样。（苦笑）我想过，难道我真的就罪孽深重到不能被老天爷有一点点的饶恕？我这么多年，我努力了这样多……努力了这样多……可最后还是落到这样的结局。也连累你、连累瑞瑞，落到这样的境地。
　　（长时间停顿）
　　丫头，请原谅我，即使无能到已经亏欠你这样多，却还是要拜托你这件事情。爸妈他们……如果以后想念瑞瑞、想念你了，还拜托你们能去看看他们……（哽咽）拜托去看看他们。
　　（长时间停顿）
　　还有你自己，我说不出让你忘了我这样的话，因为我这人感情上做不到无私成这样。但是丫头，如果以后太辛苦、太孤独了，我不想你一个人强撑下去。假如能遇到真心待你、真心接纳瑞瑞的男人，恰好你也喜欢的话，那就很好，千万不要委屈了自己……真的，我会非常高兴，非常祝福你。
　　（长时间停顿）
　　顾笛啊，我好爱你的……”
　　（哽咽，录音断掉）

　　录音文件3
　　2018年12月17日
　　“爸、妈，是我。
　　（长时间停顿）
　　（叹气笑）真是的，我真的是不孝子啊，本来想好了跟你们说很多话的，结果一录音，感觉什么都说不出来了。（笑）
　　妈，昨天医生说要给我切气管的时候，我知道您出了病房就哭得很厉害。其实您不必这么难过，真的，我问过医生，其实没有那么痛苦，我不怕的。您知道我怕什么吗？我就怕见您哭、怕见您难受的样子……所以啊，妈，您千万不要再把一些事情困在心里，包括那件事情，您没有错，千万不必自责……当然还有爸，对您也是这样的。
　　我病了这么长时间，我难受的时候，我知道你们也难受，甚至比我还难受。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想啊，别人到了我这个年纪，都是成家立业、让自己的父母安享晚年，怎么到我自己这儿，就……（苦笑）这一年多快两年，我知道你们为了我的身体，想了很多办法、费了很多心力，也付出很多辛苦照顾我，我心里特别感激，也……特别抱歉。
　　（长时间停顿）
　　爸、妈，是我不孝、是我不争气，最后，还是没办法让自己好起来。明明从小到大，就已经做了那么多不好的事情，就已经让你们失望、让你们难受了那么那么多次……明明自己发了无数次誓，说以后一定要当一个真正的好儿子，要孝敬你们、要让你们快乐、让你们安享晚年。可到最后……最后就还是成了如今的这个样子……
　　（长时间停顿，喘气声渐大）
　　爸、妈……原谅我……我还有……
　　（剧烈喘气，有机器警报声）
　　我还有……还有一件事……小笛和瑞瑞……”
　　（剧烈喘气，警报声紧促，出现医生声音：“快一点，准备抢救！”，录音断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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