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旧年

　　[2017年]

　　这天，陆绍阳堪堪醒来，就听见病房门打开的声音。他稍稍偏了头，却没想到映入眼帘的竟是尹浩。
　　许是连日奔波于案子，尹浩也看着黑瘦了些，倒是显得成熟了，眼睛却仍是圆溜溜的像个少年。一见着病床上的陆绍阳也在睁着眼望自己，小伙子一下子有些受不住，记忆忽的就回到了一个多月前，陆绍阳浑身浴血、破碎不堪地昏死在自己臂间的惨状。
　　他红着眼眶唤了句：“师父。”
　　陆绍阳一见着他这样，竟有些想笑，嘶哑着声音低言：“又哭？丢不丢人啊？”
　　尹浩不说话，干脆横了心，眼泪也不憋了，任凭它落下来。
　　“那天，是你吧？”
　　“嗯。”尹浩闷闷地应了句。
　　陆绍阳笑了声：“出息了小子，为师得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了。”
　　“师父……”
　　“后续都还好吧？”
　　“很顺利。”
　　“咱们内部有……”
　　“已经揪出来了，你放心。”
　　“没……再有其他人被报复吧？”
　　“没。”
　　“那就好。”
　　随后两人很久都没说话，一时间，只剩床边的机器孤独地“滴答滴答”。
　　“尹浩。”
　　陆绍阳忽然又开了口，声音隔着氧气罩，喑哑不堪。
　　“嗯？”
　　“我到底什么情况，告诉我。”

　　尹浩准备从ICU病区乘电梯下楼的时候，正好碰上了顾笛上来。
　　顾笛知道，那天去营救陆绍阳的行动，尹浩参与了，甚至是冲在最前面的。她明白他们之间的情分，很感动、更是感激。
　　“尹浩，我送送你。”
　　他们下了电梯，穿过住院部的花园，往医院的大门口走。
　　“顾笛姐….哦不，嫂子。”尹浩恍惚地叫了声她。
　　顾笛笑了下：“你这口改的还是有问题啊，难道不该叫师母？”
　　一句玩笑倒是让两人的心情都好了些，“行啦，你随便怎么叫。”
　　“嫂子。”尹浩呼了口气，“师父刚才让我告诉他他的病情。”
　　“你说了？”
　　“嗯……嫂子你会不会怪我？”
　　顾笛苦笑：“他又不傻，总归要知道的。我倒得感谢你，说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的话。”

　　一月寒冷的风，吹的两人眼睛发涩。
　　他们沉默了会儿，顾笛却问了句听似不相干的话。
　　“尹浩，我之前听陆绍阳说，你高中成绩挺好的，高考分能上个985，为什么最后去了警校？”
　　尹浩一时没料到顾笛突然问这个，怔了会儿，笑了笑说：“嫂子你别听师父瞎吹我，我要上什么985也顶多是个冷门的专业，回头工作都不找到呢！而且你也知道，我们男孩嘛，十几岁那会儿多少都有点英雄情怀。我本来最想去军校的，就盼望着毕业能进特种部队，当时觉得哇塞这也太酷了。不过后来阴差阳错，进了警校，也觉得不错，就憧憬着能成为很厉害的刑警或者缉毒警，能亲身经历电影里那种警匪枪战，太帅了！”
　　尹浩说起这些，眼里仍是盈着份纯真的少年心性。
　　“但是毕业之后我被分配到了基层，当时在派出所基本属于‘打杂’。其实我在警校的时候，专业成绩、体能格斗什么的，都挺好的，本来觉得一毕业就能被人看重，谁想到真的就是‘打杂’。”
　　他笑了笑，“稍微大点的案子，分局或是市局的人直接就来了，轮不上派出所的人问，更别提我了。每天也忙得要命，什么有人喝醉了躺路边，哪家夫妻打架了，哪家老年痴呆病人跑了……就这些。说真的，那段时间我心态很抵触，工作干得差强人意，态度总是不好，还被一大爷投诉过，结果扣了一个月奖金。”
　　顾笛也笑了。
　　“有一天晚上我值班，一个老太太跑来派出所报警，说自家孙子丢了。我一下子还来了精神呢，听她再一描述，结果是一只泰迪。嫂子你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吗，真的是哔了狗了。然后我态度就又开始不太耐烦，再听那老太太一直絮絮叨叨，就出口冲了她两句。就是那个时候，我第一次见到师父的，他那天来我们所办事，刚好撞上我冲那老太太的一幕。当时他就当着那老太太把我给熊了一顿，我那会儿心气儿也高啊，心想你又不是我领导，甚至都不是我们所的人，凭什么熊我？他跟老太太好言了几句，把人送走了，又走过来斜着眼看我。我可不爽他了，就回瞪他，他问我：‘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我说：‘反正不该三天两头去劝架去捉狗！’他又问：‘那你觉得你能干什么？’我说：‘我肯定是能参与重案行动的！’”
　　“然后呢？”顾笛问，“他怎么说？”
　　“他就笑了，跟看傻子似的那种笑。他说：‘老百姓最基本的诉求到你这儿都一堆屁话啰嗦，还有谁敢把关乎人命的事交到你手上？当警察，无论是刑侦、经侦、缉毒这些，还是最基层的社区民警，往大了说是为了整个社会的长治久安，往小了说就是你既然穿了这身制服，你就有职责让你身边的老百姓多一点安全感、幸福感。但无论往哪儿说，这份职业从来都不是为了满足个人的英雄主义。是不是看过不少电影，觉得枪战很帅？如果是抱着这样的期望，那我劝你还是学个表演演电影去更好。’”
　　尹浩稍作停顿：“其实师父这些话，当时我听起来也没多深触动。那之后大概两个多月，我在一银行门口偶遇了一个女人，她正准备进去存钱，就被一小青年抢劫了。我当时下意识地肯定就去追，把抢劫的抓到了，也把钱还给了那个女人。但就是在我看来这么简单一事，结果她差点儿给我跪下，告诉我这点钱都是从朋友那儿借来给儿子治病的，家里条件不好，孩子又是先天心脏病，等着钱做手术。后来这个孩子手术很成功，他妈妈一直到现在还跟我保持着联系，逢年过节都发祝福给我。也就是这件事，让我一下子理解了师父跟我说的话。这事过了不久，我被调进了分局，算是实现梦想进了刑侦大队，但心态上跟最开始不一样了，我明白我干这份工作的出发点，无论是办小案还是办大案，都谈不上什么英不英雄，就是对得起自己这身制服，能尽自己所能，让老百姓生活的更好一点。”

　　“后来，就是师父他带着我。”
　　他继续说道：“我进分局之后，听人聊起师父，说陆警官之所以干这行，是因为他年少时犯浑，把自己妹妹弄丢了，失踪到现在不知死活。有一段时间我也一度认为，他之所以现在这么拼命干，归根到底估计就是为了这个心结，为了找到更多他妹妹的线索，恐怕也没有一年多前教育我时说的那么‘冠冕堂皇’。但我还是很佩服他，因为的确，他是一个专业素质很优秀的刑警，跟着他我学到了很多。之后的事情，嫂子你都知道。我本来以为，师父总算是把妹妹找回来了，心结一除，估计也不会多拼了。可后来我发现，是我错了，他不仅专业素质过硬，更是心怀追求与理想的。嫂子你应该明白，其实我们这个职业，有的东西黑黑白白的说不清，也并不是所有事情、所有人都真的那么干净。但我师父，是真的让我看到了一名刑警对于正义的坚守，他也一直努力，想成为一名能做更多事情的优秀刑警……”
　　尹浩说到最后，声音逐渐小了下去。
　　顾笛抱着双臂，轻轻地迎风低喃。
　　“可医生说，他最坏的情况，可能站不起来了……你说啊，他明明是这么好的人，为什么偏偏要这样？”
　　尹浩心头剧恸，失力地蹲下身，哭到无法自已。

　　顾笛换了隔离服，回到陆绍阳的病房，看见那人睁着眼睛，安静地躺在病床上。
　　看到自己进来，他的眼里盈了个笑，淡淡的，有些勉强的意味。顾笛隐去心里的酸楚，亦回应了一个微笑。
　　“醒啦？今天还好吗？”她快步走至床前，伸手摸了摸他消瘦到脱型的面颊，“胡渣又冒出来了，我帮你刮脸，好不好？”
　　他点点头。于是顾笛向病区的护工借来了工具，双手贴近他的面颊，“氧气罩我给你拿下来会儿，你要是不舒服，一定跟我说啊。”
　　陆绍阳眉头微皱，哑声道：“我又不是纸糊的……”
　　“好好好！”顾笛笑着哄，“我们陆警官最厉害，行了吧？”
　　他鼻腔里还插着鼻饲管，顾笛的动作非常的小心轻柔，生怕碰到管子、生怕弄痛了他。
　　待到一切完毕，她正准备夸他一句‘还是很帅’，却不料他却抢在自己前面开了口。
　　“刚刚尹浩来过。”
　　顾笛装作不知，“是吗？我还准备请他吃饭呢！”
　　陆绍阳沉默了半晌：“我都知道了，我自己的情况。”
　　“这样啊。”顾笛低声应了句，而后抬起眸对上陆绍阳的眼睛，“然后呢？你想说什么？”
　　“……”
　　“说不想拖累我？跟我离婚啊？陆绍阳，咱俩别演这种几百年前的韩剧剧情好不好？老掉牙了！你要是觉得难受，不管是身体上还是心里，用不着在我面前忍着装着。未来不管怎样，我会陪你一起面对。”
　　陆绍阳的双眼蓦地湿润，开口间隐隐地哽咽：“傻死了……以后真跟着一个残废，有的你后悔的。”
　　“不管以后什么样，只要是你，我都喜欢。”
　　他没有应她，偏了头向着另一边，静默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笛也同样没再说什么，她知道，该说的已经说了，剩下的需要他自己去接受、去面对。
　　很久之后，她听见他虚弱却坚定的声音。
　　“丫头，我会站起来，会健康起来。我信我自己，你也要信我。”

　　她当然信他。
　　即使如他所言，他们所做的从没有多么伟大。
　　可在她的心里，陆绍阳就是英雄，属于她的独一无二、无所不能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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