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旧年

　　[2017年]

　　顾笛换好隔离服，进入病房的时候，她看见陆绍阳又不知何时昏睡了过去。
　　二十分钟前，她接到了陆永轩的电话，说陆绍阳醒了。

　　他昏迷的二十多天里，顾笛想过很多次，他醒来的那天自己会作何反应。她原以为自己会哭，把自己几十天来所有的恐惧、思念、痛楚，一股脑全部宣泄出来。
　　可事实上，没有。她很平静，非常平静。

　　顾笛走至床边，安静地凝望着病床上的男人。他身上的管子撤了几根，大多数还在，呼吸机也没撤，但是心电仪上的曲线已经明显规律了很多。
　　陆绍阳的左臂戴着支具，右手臂是完好的。顾笛于是移到了病床右侧，却不料刚在右床沿站定，床上的人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来。顾笛一口气似乎凝滞在喉咙口上，她微微噏动着双唇，却除了一声沙哑的轻呼，什么也没能发出。
　　陆绍阳太过于虚弱，甚至连眼睛都没办法睁全，但他略显涣散的瞳孔仍旧在紧紧地凝视着床边的、这个属于他的姑娘。他想抬起自己的右手，想摸摸她有些苍白的、瘦削的脸。这个傻丫头，怎么也把自己搞的憔悴成这个样子？
　　可他没有成功，实在是没有力气将自己的手抬起，仅仅只能让它稍微离开床褥一两厘米，便无可奈何地任它落下。
　　顾笛明白他的意图，俯下身握住他的右手，令那只了无生气的手掌贴向自己温热的面颊。
　　相互间温度的交融，让顾笛的泪腺再也无法自抑，眼泪顺着眼角与面颊簌簌滑落，最终凝在他们交扣的指间。

　　“陆绍阳，谢谢你回来。”

　　泪水自他半张的眼眶无声地溢出。
　　他那么拼命地活下去啊、即使一脚陷进地狱也拼命地往上爬，他独自承受了骇人的折磨、无尽的疼痛也绝不选择放弃，他就是想能再回到这里，回到她的身边，告诉她：亲爱的，我答应过你，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后面的几天，陆绍阳实在过于虚弱，大部分时间仍是昏睡，一次清醒基本不会超过十分钟。
　　直至五天后，病况略有好转，医生决定为他摘掉呼吸机。
　　医生将插管从他气管经由嘴巴拔出，一瞬间只觉得自己完全失去了呼吸的能力，极度的缺氧使他的头下意识地极力后仰，拼命挣扎着企图能让氧气进入自己的躯体。
　　终于，他完成了一个短促的自主呼吸。医生为他戴上氧气罩，现在呼吸功能还很脆弱，仍然需要辅助。
　　这么一折腾，陆绍阳难免又觉得倦乏，昏昏沉沉地再度昏睡过去。
　　再醒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反正躺在重症病房里也感知不到时间。只是顾笛正站在床边，一手扶着病床护栏，一手摩挲着他右手的虎口。
　　摘了呼吸机，人是可以说话了，只是他这喉咙被插了一个来月的管子，这会儿肿胀的不行，声音嘶哑非常，再隔着氧气罩，更是只剩一片呜呜咽咽。于是他费力地抬手，顾笛知道他想摘掉氧气罩说话，立刻摇起头来：“别闹陆绍阳！这个不能开玩笑的！”
　　谁知陆绍阳眉眼一皱偏向另一边，楞是一副小朋友耍无赖的样子，顾笛不忍，小声叹口气：“就只能一句话，听到没？”
　　那人立刻眉开眼笑，待顾笛帮他将氧气罩暂时去下，他毫无血色的双唇噏动，发出断续的气音：“想你了。”
　　顾笛哭笑不得：“好了！一句话完毕！”
　　“等……等一下。”他虚弱地咳了声，用气音道，“我听肖然说……你之前也病了很久？”
　　顾笛先没说话，也管不得他愿意不愿意，将氧气罩给他重新戴上，这才轻声道：“感冒转成肺炎，住院住了段时间。”
　　果不其然，他皱起了眉，双眸间尽是疼惜与歉意。
　　她笑了笑，又道：“你别这表情，实话告诉你，其实本来我是想施个苦肉计，想着你看我病的严重就会很快回来了……你别生气，我现在想想也挺脑残的，但当时……唉算了，不提这个。对了，你昏迷的时候我跟你做了个约定，我说咱俩谁先把自己养的白白胖胖的，就算谁赢，就可以任意提愿望让输的人去帮ta实现！反正你当时又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所以呢，陆绍阳你要不想输就得加油啊，我现在可是病好全了就剩长肉了！”
　　陆绍阳眉眼盈着轻笑，床褥上的手勾了勾，示意顾笛贴近他。
　　“受不了你，刚好一点点就不忘话唠本性！”顾笛吐槽着，却还是立刻贴了身去，听见他嘶哑微弱的声音自面罩下传来：“大家……都还好吧……”
　　顾笛心头微沉，却还是盈了个笑：“你放心。悦悦受了刺激动了些胎气，这段时间赵医生陪她在安胎，已经好很多了。她知道你醒来也很高兴，过些日子就来看你。”
　　陆绍阳点点头，沉默了半晌，碰了碰顾笛的指尖，断续地低言：“丫头……当时的情况……只能这样……你别怪我妈……”
　　被他挑明了心思，顾笛抿着唇，回握住他的手，缓声道：“你别说话了，我都明白。我没怨谁，也怨不了谁。真的。我就是……”
　　我就是心疼你啊。
　　有那么多的理由，看似那么的无懈可击。
　　可是，谁去想过，陆绍阳也是血肉之躯，他也会痛、也会受伤，也会死啊。

　　待到顾笛出了病房，陆绍阳整个人强撑出的精神气一下子泄得干干净净。
　　尽管没有那么疼痛，但浑身还是难受得要命。这会儿他没有睡意，重症病房又没有窗子，睁着的眼睛都不知道能往哪里看，最后只好盯着病床边的心电仪，怔怔地望着自己生命那脆弱的律动轨迹。
　　陆绍阳醒后的这几天，面对医护人员以及来看望他的人，他都尽力表现出坚强乐观的样子。尤其是当着顾笛他们，比如刚才，甚至还故意逗她开心逗她笑。
　　可现在，病房里只剩他自己，他觉得累极了。
　　自己让顾笛别怪梁淑贞，的确，理性地去想，妈什么也没做错，甚至做的很对。
　　说到底了，如果不是他，妈和悦悦根本都不会经历这样的一场惊魂，是自己连累的她们。
　　都明白呀，当然都明白，他当然不会去怨谁，可为什么……为什么还是很难受？哪怕妈当时在面对周成那杂碎的‘选择题’时，能够稍微迟疑一点点……自己会不会就不像现在这样难受了？

　　陆绍阳自嘲地低笑声。大概是身体伤成这样，心里头也变的容易乱想吧。

　　这几天来，所有人都跟他说：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可他又不是傻子，他以前也看望过受伤的同事，知道最开始人看着还算精神不过是因为用了大剂量的止痛剂。真实的伤情，没有人直面地告诉他。然而自己的身体，如今被插满管子、动弹不得，连每一次的呼吸都是奢侈。
　　那段残忍的记忆，恍恍惚惚却又阴魂不散，他记得自己双腿遭遇了什么，记得那湿气深重的寒风钻进被反复折断的骨头时的感觉。他也记得他们用铁棍击打他的头颅，记得他们拿匕首一刀刀扎入自己的腹部，自己整个腹腔的脏器被翻搅、被撕裂。

　　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会再次痛的死去活来？会变成缠绵病榻的废物？或者即使不用缠绵病榻，却也终身不得不小心翼翼，仅仅只是为了活着。
　　明明，他才三十三岁零四个月。明明他刚刚到一个男人最好的年岁，他褪去了青涩、他收获了来之不易的爱情，明明，他本可以成为一名更优秀的刑警。
　　他陆绍阳的三十余年，从不曾拥有过太多东西，甚至每一个拥有，都是他那么努力、那么拼命地用自己的青春与血汗换取而来。
　　可现在，老天爷却还是要将他本就不多的拥有，再夺去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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