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不屈不挠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望着哑光的窗框和外面黑色别致的屋檐棱角。

　　那里挂着一只透明玻璃的手绘风铃。风铃正发出有些刺耳但好听的声音。她不是听到这声音，而是用眼睛“看到”的。

　　隔着紧闭的玻璃窗，室外街上的声音被完全阻隔。屋子里的音响设备正在轮放着时下并不流行的爵士乐和轻音，她不十分肯定这些音乐的类型，这么说完全是凭感觉和猜测，只觉得它们听着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仿佛能勾起一些心底悠远的回忆和情怀。

　　她面前铺着做旧格子布的木桌上、正摆放着精致的茶具，切片柠檬所泡制的红茶还冒着丝丝白色的热气。

　　坐在正对面的黑发男子正低头专心阅读着一本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的“旧”书。他面前的黑色咖啡似乎还没怎么动过，大概只喝了一口，几乎还是原来的模样。看起来与其说是茶水，倒更像个装饰摆设。

　　可能今天并不是周末的缘故，故而店里十分的冷清。也可能是因为这里太偏僻了，并不是热闹的观光场所。

　　二楼的客人只有这他们两个人，面对面的坐在靠近角落一隅的座位上。不算宽敞的阁楼空间里，摆放着一些精致的小型观叶植物盆栽。还有一座设计特别又巨大的古老立式壁钟。壁钟的秒针嘀嗒嘀嗒混在音乐声里，像一个节拍器。

　　×

　　从窗口望下去，可以俯瞰到对面只一层楼高的古式建筑。

　　从高处，可以看到黑色屋檐的全貌。它有着和刚才所观赏到的屋檐棱角差不多样式的设计。屋檐下，粉刷漆的墙面残留着十分明显的、岁月所遗留下来的斑驳沧桑的痕迹。

　　现在窗外是阴天。

　　从这里看来，对面那个墙角的位置及形状，能够轻易让她回想起记忆中某个难以启齿的羞耻往事。当时的画面至今都仍在她脑海里栩栩如生。

　　因为那件事也发生在像这样差不多的阴天里，在差不多那样的屋檐和墙角下。

　　然而她面前坐着的这位当事人，看样子很可能已经把它忘记得干干净净了。

　　当然她没打算提出来，开口去问他你还记不记得某某某天。尤其在看到他摆出那张一本正经的脸后。她觉得为了避免尴尬，还是当做自己也已经忘记了吧。

　　说不定，他其实根本没忘记。他也正和自己一样，只是装作忘记，不想再提起“那件事”罢了。

　　说不定人就是这样长大的。一点一点卸下过去的记忆跟包袱，学会保留自己的想法，确定自己的做事习惯和风格，还有与他人之间的距离。不再轻易与人分享经历，不再轻易让人接触自己的秘密。

　　她用银色的汤匙搅动着杯子里的红茶。这杯茶，她一口都没有动过。

　　×

　　『你不喜欢这个(红茶)吗。』（k）他问。

　　对面那人的视线轻松的越过书本看过来，轻松的找到“关心她”的话题。她发现此时他们在想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事。

　　『那要不要换一杯？』（k）

　　见她没有回答，又一副有心事的样子，他继续琢磨着面前的可能性，只不过全都猜错了。

　　说起来有一点好笑，但她既不打算揭穿，也不想告诉他本人，就算平时的他真的很擅长分析每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对于把握女性的想法这一点，他实在是一点也不拿手。

　　于是他的做法就是像现在这样，尽可能表现出温柔的一面，尽可能的去满足对方，堆出虚假而亲切的笑脸。她甚至从他身上品出了消不去的寂寞，即使有人陪伴，这个人的灵魂也还是太孤独了……

　　『这样的地方对你来说可能很无聊吧，不过，我挺喜欢这里的音乐的……』（k）

　　就这样，她看着他开始为了帮她打发寂寞无聊而主动寻找话题。她还知道，其实性格内向的他，既不擅长、也不喜欢主动与人交谈。但是，他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知道这里有一家播放着这样幽静音乐的咖啡屋，又是什么时候和谁来过这里，她猜不出来。他总是动不动就这样，变得既熟悉，又陌生。

　　啊，够了，就别再勉强自己来做什么不擅长的谈心跟聊天了！这种简单粗暴的话，她说不出来。她听着他罕见的聊起关于音乐的话题，第一次听他直白的说出自己的喜好，虽然其中一些专有名词可能有些晦涩难懂，不过她还是尽可能认真的听着。

　　你还记得那天你喝多了突然吻我吗？她想了想，还是把这句尴尬的话咽进了肚子里。尽管她此时正非常非常的介意。

　　当时也是在一家外表和现在差不多的店，在店门口、楼下、对面，黑色的屋檐、白色的墙，快下雨的阴天，不算平常也不算多特殊的一个日子里，他突然非常温柔的抱住她……那段回忆再次复苏和消逝，属于两人的假期快结束了。

　　她说不出口，因为没有办法回应他这份捉摸不透的感情或冲动。或者说，没有办法面对自己内心的疑虑和恐惧。

　　如果向他提起这件事的结果，只是为了再一次拒绝，那还有什么必要再次提起呢。

　　周围的一切（所有人）好像都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改变，她不想成为那个唯一被留在原地的人。

　　只是，当时拒绝的时候，她实在没想到，要忘记、或装作忘记，藏在心里，不受触动、不受影响的生活下去，当做无事发生，竟然比想象的，要困难多了。

　　她实在说不出口。

　　过了会儿，大概是难得的畅谈了喜欢的话题，她看到他少有的露出了自然的笑容，看起来心情似乎特别好。她也终于感到稍稍松了口气，露出安心的笑容。

　　×

　　早晨7点左右，她穿着水手服坐进了黑色的私人轿车后面。

　　身着黑色西装、脸上戴着镶边眼镜的高个子男性，亲手为她打开了后座的车门。等她坐进去后，那人把门关上，回到了自己的驾座上。

　　她坐在车里，其实明显的感受到了压抑。只不过是在佯装镇定的强忍着身体内部气闷的感觉。

　　这种全封闭式的狭窄交通工具对她而言就像拷问刑具，能让她产生一种强烈的被囚禁的不舒服感。

　　但今天的情况实在是有些特殊，如果不是有重要或必要程度的事，她相信这位大忙人不会一大清早亲自跑来说要送她上学。

　　在车上，她知道他从后视镜里观察了她好多次。他有这个坏习惯，习惯到从不避讳。坐过他车子后座的人可能都非常清楚这一点。

　　也不算狂妄或嚣张，这个男人只是非常喜欢公事公办。他的所作所为全部都巧妙粗暴的踩在她容忍的底线上，每一步都像是故意为之。

　　车行驶上马路后，她望着车窗外熟悉的街道，还有人行道上那些身着同样款式水手服的学生们的身影，深刻感受到了高中开学第一天路上不同以往的独特风景。

　　×

　　『恭喜你升上高中，玛利亚。』

　　前座上驾驶着黑色轿车的男性熟练的说出老套的社交用语，她一下子就听出来了。然后她的身体因熟悉的客套寒暄而习惯性的感受了莫名的压力，它们全部集中性的聚焦到了腹部和胃的内部。

　　『今天我要过去跟校长那边交代一下，让他们多关照你一些，还有些别的事，所以不是没必要的。』

　　她张开嘴说了什么，只见那男人听了后眯起眼睛笑笑，从后视镜里看着她。然后继续对她说。

　　『好吧。从明天开始只要你不迟到，也不出什么岔子，我是不会干涉你的。还有一点，别考试不及格。』

　　见她没有回答，那人便又说了些舒缓气氛的话。

　　『你不知道像你这样惹眼的人，要是再做出点引人注目的事，是很容易让事情变得很麻烦的。总而言之，不能迟到早退，考试至少要达到平均分或者及格，不违反校纪校规，这些就是底线。』

　　男人像是在陈述，可听起来又像是在说着不可动摇的指令。他熟练又迅速的点起一根烟，似乎早就知道她不会抗议他二手烟的气味。而她，果真也没去管什么烟味的问题，又张了张嘴，认真说了些什么。那男人听后马上回答她说。

　　『他你不用担心，他学习成绩一向很好。你要是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每次考试成绩出来以后的榜单，他的名字应该都是前两名。』

　　男人轻叹了口气。

　　『真是……我都那么提醒他别做引人注意的事了……爱出风头的小鬼……』

　　她看得出来，这位戴眼镜的黑发青年司机只有在谈到“那个人（库洛洛）”的时候，说话才不那么公式化，而是非常的随性。

　　他露出了不知是嘲讽还是包容的难懂笑容，然后又抽了一口烟。在这个几乎完全密闭的空间（车）里，全是他吐出的呛人的二手烟气味。

　　几年不见，她惊奇的发现，自己仍能够快速的对这味道和环境感到“适应”。

　　『哦，对了……』男人开着车，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再次叮嘱她。语气坚定。

　　『在学校里尽量别和“他（库洛洛）”有所接触，最好就当他只是个普通的同学或者装作不认识……』

　　她有点吃惊，简短的说了什么后，那人又继续说道。

　　『……不为什么，这是为他好，也是为了你好。如果你希望他能更顺利毕业的话……』

　　他话中有话。

　　两人的对话进行到这里一度中止了。

　　不过过了会儿，前面那位戴着眼镜，相貌、气质以及谈吐看来都颇有格调的男性，似乎看懂了她极其难看的脸色，又开始温柔微笑着，“苦口婆心”的劝说起来。

　　『这所学校里很多孩子都是来自流星街的……而且，你能够顺利高中毕业也是长老的愿望……』他一边观察着后视镜里她的脸色，一边调整着自己说话的语音语调。而这大概，也是他说话技巧中的一部分吧。

　　『希望你能理解大家的一片苦心。当然，如果遇到了什么困难，只要你告诉我，我都会尽快帮你解决。』他说的是尽快，仿佛已经认定她只会说一些马上就可以搞定的鸡毛蒜皮般的小事。

　　接着，她又郑重其事的对他说了什么。听到她说的话，戴眼镜的男人看起来笑得特别开心。

　　『明天我肯定不会再出现在你眼前的，你放心吧。』

　　他似乎一点也不介意自己被人提出了任性的要求，或者说了任何过分的话。一副我只是公事公办而已的样子，看似完全置身于事外，实际却让人觉得有些傲慢无礼。

　　『学校里尽量和女性朋友在一起难道不是更好吗？我之前不是介绍过两个非常不错的女孩子给你做朋友了吗，难道你觉得她们不够好？』他熟练的陈述着自己的表达。

　　『帕克诺达和玛奇绝对称得上是流星街现在的稀有人才了（虽然她们年纪还小）。而且她们两个人的品性我可以向你打包票。』

　　『你和她们相处得有什么不愉快的地方吗』他问。

　　这根本不是问句，因为答案他一定早就已经很清楚了。所以不管她说什么，一定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只是在细细观察她听了这话之后的反应，观看她的表情，然后把它们当成是一种私人乐趣。

　　果然，他很快就看到后座上的女孩态度软了下来，用非常为难的样子说了些什么，他听后告诉她说。

　　『这件事情我也已经跟他说过了。』

　　他说这话时的口气既冷酷又果决，完全不留任何可商量的余地。

　　到此为止，她看起来虽然有些困扰和无奈，但终究没再说些什么。他知道这就是默认了。不论外表是否发生了成长和改变，她内在的某些方面还是和他记忆中别无二致，完全没有任何变化。他熟悉她的思维习惯和行动准则，就算他们已经几年没见过面，但他还是能感觉自己可以大致把握住它们。后视镜里这种有些忧郁的脸，他真是再熟悉不过了。

　　路上的学生变得越来越多，他从车窗的视野范围内已经可以看清前面不远处的校门。

　　把车停好以后，他下车为她开了后车门，并再次用温柔客气的语气，叮嘱沉默着一言不发的她说。

　　『作业什么要记得做啊，那么路上小心，玛利亚，祝你高中生活愉快……』他特意在她耳边说的很小声，他一直都是个说话“注意场合”跟“分寸”的人。

　　这是他送她到校门口后最后说的一句话。而她，对此只是报以沉默，然后继续什么也没说的转身离开，走入了由身着同样水手服的学生们所组成的人流之中。人潮不约而同的涌入了校园内。

　　校门口的周围，有不少步行上学的学生对时下很罕见的黑色轿车，以及从车里出来的人行使了“注目礼”。但他并不在意这群年轻人的眼光。锁好车后，穿着一身黑色西装的他也径直走进了校园内，他要去的，是教师所在的另一座办公楼。

　　「希望不会出什么岔子才好……」他想了想，觉得自己好歹也已经把该做的都做完了。然后他不自觉的看了眼女孩离去时的方向。这个行为也是他过去残留的习惯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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