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骨

　　燕江靥唇边的笑容在一点点的变冷，变浅，最後消失在紧致的唇线上，他静静呆坐著，微垂落眼帘，不去看面前的人。
　　燕重陵低下头仔细的看著燕江靥，他的目光扫视过他身上的每一寸，当落到他身上错乱的伤口时，燕重陵的脸僵冻的要碎掉。
　　他的眉峰紧皱，下压出一道阴影，灰暗笼罩著他的双眼，他的眼睛在剧烈的晃动，极度的焦灼。
　　“小九，你受伤了！”
　　他冰冷的声音陡然提高几度，像是锋利的刻刀狠狠地划在墙面上，带来难以言喻的尖锐感。
　　这种仿佛是心急如焚的声音，不像是燕重陵能发出来的，他一向沉稳，厚重。
　　他凝视著燕江靥的脸，他面色白的可怕，就像隆冬降下的白霜一般，而他左脸上却烙有一片鲜红色，浓烈又惨烈的颜色，让他瞧起来分外的残艷。
　　“你的脸怎麽了？”燕重陵说道，他的声线带著明显的颤抖。
　　燕重陵朝他伸出手，手指靠过去又僵在他脸庞一侧，想要靠近又唯恐一碰就裂开，动作小心到难以理解。
　　燕江靥垂眸看到，停在脸侧的这只手宽大略微有些粗糙，骨节上都是磨出的暗黄色茧子，暖色调的肤色触感应该会很暖吧……
　　当这手将要碰上他的前一刻，燕江靥恶狠狠的说道：“滚，别碰老子。”
　　燕重陵的手指一颤停滞在半空，他的手指涩重的弯了弯，握成拳垂落下去，骨节捏的发白。
　　旁侧跟上来的易川脸皮一抖，燕江靥和三年前比起来，胆子更大了，一点都不避讳当著面就开骂了。
　　塔主听到他被本家的人押送来千层塔的消息，可是丢下手中的公务，第一时间跑过来看他的。
　　易川瞥了一眼燕重陵的神色，如他所料，面上没有一点愠色，无论燕江靥有多胡闹，他都不会生气，反而还纵容他，这种情况发生的次数太多了，他都看麻木了。
　　燕江靥微微抬头，他看过来的眼神，让燕重陵怔在原地，他的眼底冰冷的可怕，被黑暗腐蚀空了一样。
　　那眼神是前所未有的陌生，宛若隔了一层透明的琉璃去看你，多了坚固的隔阂。
　　他变了，也没有变，他只是卸下了虚伪的假面，现在所展现的才是真正的他，阴冷又恶意，没有一点的温情。
　　燕江靥冷冰冰的说道：“你挡住光了。”
　　话落，他抿紧嘴角，画上一道又薄又锋利的线条。
　　燕重陵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瞬的恍惚，他往左侧挪了两步，凄迷的火光照了下来，落了燕江靥一身的暮色。
　　视野里曝满了光线，燕江靥微微的眯了起来，享受似的感触著火光浅冷的温度。
　　该死的，还是这麽冷，他是不是应该烧了千层塔来取暖？
　　燕重陵又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移开目光定在燕潜身上，他冷硬著脸，沉声质问道：“这是怎麽回事？为何要将小九押送至千层塔。”
　　听著他说话的语气，感觉他快要气炸了，却还要维持表面的平静，所以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又狠又重。
　　他皱著眉峰，面部线条紧绷著冷厉，充满了幽髓的冰冷，冷的人通体生寒，透彻骨髓。
　　燕江靥睁开眼奇怪的看他，在他的印象中，燕重陵无论是遇到何事都是一副无波无澜的死人样，这次产生这麽大的情绪波动还真少见。
　　燕潜神色冷肃，丝毫都不畏惧燕重陵的怒意，他从衣襟里掏出一信笺，说道：“回禀大少爷，事发突然家主封闭了消息，你这边才未得到风声，这是家主写给您的信，看过後就明白了。”
　　燕重陵拆开信扫了一眼书写的文字，他身体陡然僵住了，眼瞳紧缩成墨点，雪峰在他脸上崩塌了。
　　他手指捏紧，平整的纸面都延伸出细纹来，他的面部线条的在轻微的颤抖，像是痛到极致的痉挛，也像是看到了最心痛的画面。
　　他拧起眉峰，眉心间的褶皱比刀刻还深，神色是阴深深的，像是颓败的森林沉出死气。
　　总之他的表情难看死了。
　　燕江靥突然觉得，他老爹死了，他都不会有这麽大的反应。
　　沉默蔓延在昏暗的通道内，偶尔想起的火焰摇曳声，让周围的气氛变得紧绷、沉重到极点，凝结的空气就要压盖到人的头顶，砸死所有人。
　　燕重陵的手越握越紧，纸张都要被他撕碎了，可能他本来就想这麽做。
　　久久不见他所有反应，燕潜开口提点道：“燕江靥刺杀家主未遂，被判入千层塔，还请大少爷依法定罪。”
　　所谓定罪的，是根据罪刑的严重性，判入关押的楼层，越是往上的楼层，离地狱也就越近。
　　闻言，易川倒吸一口冷气，他微微瞪大眼睛，满面惊愕的看著燕江靥。
　　他知燕江靥的性情肆无忌惮，却怎的都不曾想过，有一天他竟然会去刺杀家主，要知燕层允可是他亲爹，这是多大的仇怨，才让他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紧接著他便想到，燕江靥不会无缘无故去杀家主，这其中定然有很深沉的缘故，他才会去弑杀生父。
　　燕重陵的手指轻动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在发抖，他转过头看著燕江靥，深黑的眼瞳绕上了血丝，眼底涌动著繁重的思绪。
　　他压了一下嘴角，唇线有些颤动，他说道：“小九。”
　　他低沉的声音听来干涩又浑浊，像是吞了一块火炭，能听出一丝的痛苦。
　　他看过来的目光有询问，还有更多的情感揉捏在一起，模糊的如同镜面，又扭曲到无法让人分辨。
　　燕江靥通过他的眼神，来判断他没有道出口的话。
　　他想问，他有没有刺杀燕层允？！
　　不对，他又看到了更加深层的含义。
　　他猜到是他做的了，燕重陵想要他配合他，否认这件事，那他就可以暂时将他扣下来，不立即压入塔里，再想办法救他。
　　他半年前继任了塔主的位置，凭借燕重陵现在的身份，他完全可以做到这一步，只有他抵死不认，说不定就会有一线生机。
　　真奇怪，燕重陵不应该感觉到愤怒吗？他可是去刺杀了他亲爹，他反而想要救他。
　　他为什麽想要救我？
　　燕江靥想了三息，得出来一个结论，他一定是脑子有病，而且还病的不轻。
　　一抹讥讽划过他的面容，残存在他的眼角，他看过去的眼神，格外的讽刺。
　　燕江靥的指尖攀上左脸，摩挲著左脸上的血色的花瓣，他笑了一笑，脆弱又残艳的笑容，垂幕的落霞一样。
　　他轻启唇瓣，说道：“没错，就是我。”
　　他的语气轻松的仿佛在说，天气真好。
　　燕重陵是你太傻，还是太天真了，燕层允下的命令，没有人能够改变，如何挣扎都是白费功夫，那个人冷血到骨子里，他不可能从千层塔里再出去了，永远不可能。
　　他，失败的彻彻底底。
　　说不得是否失望，这个结果他早就预料过了，一开始他就知道他自己斗不过燕层允。
　　他早就已经做好失败的准备了，可是，为何他还是会失望和遗憾呢！
　　因为……他仍然抱有一分期待。
　　期待吗？
　　这种他多年前就遗弃的情感，还存在啊！
　　燕江靥的眸光变得黯淡，光亮从他的眼里被驱逐出去，变成一种灰蒙蒙的无质感。
　　周围突然变得很静，很静，光亮在视野中湮灭，像是所有人都隐入黑暗，独留他一个人，在阴髓的暗洞中衰败。
　　“大少爷，您该压犯人进塔了。”
　　一道坚硬又冷冽的声音，击碎了莫名产生的晕眩。
　　燕江靥擦亮了眼睛，看著眼前的场景，燕重陵和燕潜对立而站，在这昏暗的通道里，气氛紧绷到极点。
　　一场好戏要上演了。直觉这样告诉他的。
　　燕江靥改变了一下坐姿，不敢做太大的动作会扯到伤口，只是身体微微倾斜在囚车旁，他看戏能舒服一些。
　　听到这句话，燕重陵身上溢散的寒气更重了，冷幽浮游到人身上，便是一阵的凄神寒骨，冷彻心扉。
　　他的黑瞳中掺了血红，狠戾从他眼里流出来，他看燕潜的眼神像是要活剐了他。
　　易川在一旁瑟瑟发抖，他驻守千层塔多年，还是第一次见燕重陵这麽生气。
　　流逝的时间变得沉重而危险，如同重石落在胸口，压迫到无法喘息。
　　燕潜皱了一下眉头，对燕重陵的异常感到不满，这种盛怒是他不该有的，会让他失去镇定，无法去判定一件事的对错。
　　他说道：“大少爷，你是要违抗家主的命令吗？”
　　“我并无此意，只是想和父亲再去确认一下。”燕重陵冷酷的声音中是快要压制不住的盛怒。
　　燕潜轻动一下眉梢，他肃穆的面上流露出不信任，他语气咄咄逼人的言道：“大少爷不必多此一举，家主吩咐过属下，他不会见你的，你还是依照家主的命令，将燕江靥关入塔里吧。”
　　进入千层塔会遭遇什麽他最清楚不过。
　　燕重陵的瞳孔猛地收缩几下，眼部线条被眉峰挤压到崩溃，他的眼底深红一片，就像燃烧的天空。
　　他紧致抿死的唇角，紧绷到超越极致，凝出一条凌厉的直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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