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屠龙后记

　　张无忌与周芷若上得武当山后，知客道人也是一惊，这两人好像凭空出现在面前一般，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没睡醒。
　　张周二人看着瞠目结舌的知客道人，偷笑不已。原来他二人到武当山下后，童心忽起，不约而同的想比试一番，看看对方武功进境如何。于是略作喘息，便一同发足狂奔。
　　张无忌一身内力，实可说是当时无双，无往不利。他虽然除了太极拳剑之外，没有系统的学习过什么武功招式，但凭借着九阳神功源源不断的内力以及乾坤大挪移扭转体内周天的神奇，任何招式只要看过一遍便可施展。此刻使用的，却是武当嫡传轻功，梯云纵。这梯云纵本就是张三丰在武当山上所创，再没有任何地方比这里的地势更适合施展。几个起落之间，便已不见山脚。
　　张无忌在重逢周芷若之前，那段日子一直压抑不堪，后来虽然与陈友谅手下的那些江湖人士大战一场，可那群乌合之众实在不堪一击，打的毫不过瘾。此刻任意施为，顿感酣畅淋漓，心中郁结一扫而空。转念想到周芷若，心想芷若毕竟修习日浅，存心相让，略一迟疑，脚步已缓。然而就在他迟疑的瞬间，周芷若的身影已从旁掠过，停在他面前，转身笑道：“无忌哥哥又要存心相让了吗？这次你若再不认真以对，以后便永远别想追上我！”
　　张无忌老脸一红，这点小心思都被她看的透彻，心想若再是想让，惹得她生气，自己以后恐怕真的如她所说了。当下收敛心思，沉着以对。
　　两人并肩，重新起行。这次张无忌不敢大意，全力展开梯云纵，有如苍鹰一般，扶摇直上。周芷若脚下亦是不慢，九阴真经中的螺旋九影身法展开，有如魅影一般，东一转，西一转，竟和张无忌斗了个旗鼓相当。一个仗着雄浑的内力和简单却适用的轻功，一个仗着高明的身法，竟是同时到达。
　　那道人兀自发呆，周芷若却已开口：“有劳通报一声，就说武当弟子张无忌，峨嵋掌门周芷若前来拜访。”她知张无忌心思，来武当拜见太师傅自不会以教主自居，便替他报上武当弟子的名号。
　　那道人方才回过神来，此刻听了名号，才知道自己刚才不是见了鬼，应该是这两大高手身法太快看不清所致。道人欢喜道：“原来是张公子和周掌门回来了，这可真是可喜可贺。二位且随我来。”
　　张无忌的消息出现之后，武当五侠除了派人外出寻找之外，也早就知会过这位道人，若张无忌上山，直接领入便可。武当上下均信得过他的为人，料定江湖传言必有隐情。因此即便是这位道人，对他也是极为客气。
　　三人上山，离大殿尚有一段距离，就听见张三丰爽朗的笑声：“我那无忌孩儿，终于肯回来啦？”张无忌听到这个声音，再也忍耐不住，上前叩头垂泪道：“太师傅！孩儿不孝，今日方来看您！”
　　“哈哈哈哈，想明白了就好，回来就好啊！”张三丰依旧那么爽朗，笑着说道：“看来无忌孩儿此番归来，运气倒是不错，竟能在路上偶遇周掌门，今日明教教主、峨嵋掌门共至武当，我这道观还真怕招待不周啊！”
　　张无忌大窘，一时不知无言以对，周芷若见状，略微一笑，道：“张真人您说笑了，我们小辈在您面前，那些都是虚名，您还是称呼我周姑娘就好啦！”
　　“那你为何又不肯叫我一声太师傅呢？”
　　“这…”
　　张三丰笑着看向这面皮羞红的两人，也不再打趣，说道：“无忌孩儿，你这一路上的事情，我大概也都知道了。有些事情，你已经长大了，应该已经想明白了。也罢，今日，先不谈这些，你且看看，还有谁来了？”
　　张无忌望向大殿中缓缓走出一人，惊喜道：“杨左使！怎么你也来武当山了？”
　　“教主，”杨逍行至张三丰身后，拱手道：“当日你重返中原的消息传出，我明教兄弟便四处寻访。江湖那些传言我们自是不信，可这几个月来，也不见你回光明顶，我便亲自出来走走。上这武当山，一来是打探你的消息，二来，我外孙即将满三岁，陪他过一个生日，三来，还有一些明教琐事。”
　　“六叔和不悔妹妹的孩子已经快三岁了吗？”张无忌惊喜道：“那可真是太好了，今日来武当，居然能遇到如此喜事！”
　　这时武当诸侠也赶到了，除张松溪在山下为抗元大业奔走未归，其余四侠倒是都在山上。众人见面，免不了又是一番寒暄。天色渐晚，火工道人已安排好晚宴，众人便赴晚宴，席间觥筹交错，宾主尽欢，自是另外一番光景，不必细表。
　　夜已将近，因周芷若是女子，多有不便，武当山女眷为其安排好住处之后，便各自散去。张无忌这些时日得周芷若开导，早已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性子，晚宴过后，便一人前往后山，回味那些年在武当山上的时光，回想过往种种，不禁神游物外。
　　“无忌，这么晚了还不睡啊？”身后响起了张三丰的声音。
　　“太师傅，”无忌忙道：“这后山风寒，您年事已高，何必来此…”
　　“哈哈哈哈，你当太师傅是那寻常的风烛残年的老人吗？你太师傅这幅皮囊，再活一百年也不成问题啊！”张三丰丝毫不以为意，道：“无忌，你这一去四年，这次回来，应该不走了吧？”
　　“走？我还能去哪里呢？”乍一听到这个字，张无忌还是愣了一下，随口回道。
　　“无忌，”张三丰正色道：“看来有些事情，你还是没有想通，太师傅呢，也不能告诉你该怎么做，不过我也好歹活了110多岁，这有些事情，看的还是比你通透。我知你天性纯良，不喜勾心斗角，欲做那出世之人。若是生在太平时节，你这性子，当可为一隐士，高风亮节，潇洒快活。可这生逢乱世，命数又岂能由人呢？当日你携赵姑娘归隐，我知你心境，也任你二人而去，便是知道有些事说与你听也是无用，需你亲身去经历，方有体会。”
　　“太师傅，我…”
　　“太师傅并不是说你做错了什么，无忌。那赵姑娘虽是蒙古女子，待你却是一片赤诚，有道是最难消受美人恩，你当时选择与她归隐，这是人之常情，当时的你，做出这种选择，太师傅丝毫不意外。可你们终究是这世间之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然而这世间之情，岂是男欢女爱那么狭隘？只要有牵挂，你们早晚会回来的，四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啊。”
　　张三丰的话有如当头棒喝，惊醒了张无忌。是啊，当时他一心退隐江湖，几乎是听不进任何的意见。大家与其说是尊重他的选择，不如说是太了解他的为人，知道多说无益，便也不再劝阻。周芷若在他临走前要求他做的一件事，其意义根本不在于这件事的本身，而是想通过这件事让他再考虑一下，做最后的挽留。可惜当时自己执迷不悟，竟然赌气说出“不成婚便不成婚，可我们一样要做夫妻、生娃娃”这种话，想也不想的便应了下来。可到了蒙古，他却又想起自己还是明教中人，居然去恪守那五小令，丝毫没有逾礼。那四年他时常觉得是周芷若给他下了束缚，如今方明白，这其实都是作茧自缚。他想起周芷若当时飘然离去的背影，那个时候，她的心情又该有多失落？还有，我为什么要赌气？
　　他想着过往的种种，眼神忽明忽暗。张三丰在一旁，知他已心有所得，若再胡思乱想下去，恐怕会坠入新的魔障，于是出言岔开他的思路道：“无忌，过去的事情便已经过去了，如今赵姑娘大仇得报，也已经意识到了自己身上的担子，回去做自己的郡主了，你们这段缘分，就当做一段美好的回忆，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忘掉它们便是。你呢，还需要时间，不过好在这些日子有芷若开导你，观你气色，也不算太差。”
　　“多谢太师傅指点迷津。”张无忌郑重的回道。不过他突然感觉到有些不对。自己回到武当山后，从未对张三丰说起这些日子的经历，不过听张三丰所言，竟似对这些时日自己的状况了如指掌，难道太师傅已经成仙能未卜先知？江湖上那些风言风语到现在还在流传着，自己不说声名狼藉，也是疑点重重，怎么武当山诸人竟无一人向他询问？他越想越是好奇，不禁向张三丰问道：“太师傅，您是怎么知道我的近况的？”
　　“哈哈哈哈，你终于提到这个问题了，无忌，”张三丰大笑道：“我等你这句话，可是等了半天了。你太师傅虽然修道多年，可也不是神仙，你的事情，我也是近几日才得知。芷若在汉水遇到你之后，便已经写信至武当说明了一切。太师傅本来也怀疑，以你的为人怎么可能杀害自己的兄弟，得了信后，也终于明白为何你东躲西藏，不肯来武当的原因了。杨左使来武当，也是收到了芷若的信件，知你二人在武当附近游历，特地赶来看你。”
　　张无忌恍然大悟，心里面也暗暗感激。芷若真心知我，从前我只道赵敏一心待我，却忽略了芷若的好。哽咽道：“芷若…她总是这般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为我默默付出。我却万分对不起她。”
　　“无忌啊，你知道便好。当年的事情，你们两个都有错，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可你们两个人，我是再了解不过的了。芷若这丫头外柔内刚，她认定的事，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的，这一点上你远远不如。你们两个都是本性善良之人，可越是和善之人，一旦偏激入了邪道，为祸便越深，当年芷若倒行逆施，几乎与武林为敌便是此理。所幸她及时醒悟，悬崖勒马。可她认定你这件事却无法改变。你去了蒙古以后，太师傅最担心的不是你，而是她。她是根本不可能喜欢上第二个男人的，在她心里，她永远是你的妻子，所差的无非是那最后一拜。不过经历过那些事，她成长的却是比你多得多，太师傅也是杞人忧天了。这几年来，峨嵋在她手里好生兴盛。她也不时向我请教一些武学上的问题，如今的成就，已经远远超越了她的师父灭绝师太。”
　　“她一个女儿家，这可真是难为她了。”
　　“是啊。太师傅没记错的话，芷若应该比你还小上两岁，可在我看来，她就像你的姐姐一般待你，当年汉水便已是如此。人啊，由小知老啊！如今你们在汉水重逢，可见是天数。也不枉这丫头，在汉水等你数日啊！”
　　此时的张无忌已经不知该说什么了，又是震惊，又是感动。原来根本不是什么天数，她早已料定自己无处可去必会去汉水，却以什么“先父忌日”为借口不肯承认。她对自己百分百的信任，已然猜到自己是因那二人之死陷入迷茫不肯现身，明明心里对自己还有怨恨，却依然下山来寻找自己，将自己引上正途。这份恩情，今生今世如何偿还？当下不假思索的对张三丰说道：“太师傅，我想陪芷若回一趟峨嵋。”
　　张三丰闻言也是一愣，略一诧异，随口道：“峨嵋好，峨嵋好啊！”
　　张无忌听的此语，也是一呆。太师傅今夜教导自己，句句珠玑，发人深省。可是这一句“峨嵋好”，实在是没来头。
　　沉默过后，张三丰道：“无忌啊，今夜太师傅陪你说了许多，你也不必因此有太多的包袱。有芷若在你身边，我也就不担心了。太师傅最后在送你八个字，希望你谨记，待你想通了便好。”
　　“请太师傅赐教。”
　　“欲当出世，必先入世！”
　　“无忌记下了！”张无忌反复咀嚼着这八个字，记于心中。
　　几日后，殷梨亭和杨不悔的儿子三岁生日到了，武当山上，在一片喜气洋洋中度过。杨逍此番前来，两件大事已了，也向众人辞行。此刻他却是要赶往鄱阳湖一带，协助朱元璋，与陈友谅进行最后决战。那陈友谅近来被常遇春打的节节败退，已是瓮中之鳖，绝望之下集中所有兵力，在鄱阳湖一带约战朱元璋，欲决一死战。“教主，”杨逍拱手辞行道：“我知你对朱元璋杀韩公子一事仍是不能释怀，可他毕竟还是我明教弟子，在百姓中也颇有声望。就算他大军已不服我明教管辖，但这陈友谅阴险狡诈，起兵之初虽是打着抗元旗号，近年来却一心内斗，杀我明教弟子无数，我等实不能容之。五散人以周颠为首，先我一步而行，此刻应当已到前线。教主，属下还是希望你也可以到前线，你在明教中的声望无人能及，大家都相信你，你若亲临，我军必定士气大振。”
　　张无忌沉吟不语，片刻后，道：“杨左使，你容我再认真考虑一下。决战尚有些时日，我还是想先陪周掌门回一趟峨嵋，到时再做决定。”
　　杨逍一喜，虽然张无忌并没有完全答应下来，但口风已然松动，有这位周掌门在身边，到时必然能说动他前往。于是朝众人拱手，道：“诸位，保重。杨某告辞了！”
　　“杨左使保重！”
　　随后，张无忌和周芷若二人也向众人告别，朝峨嵋而去。这一路上倒是没什么意外，两人在峨嵋山下恰好遇到当日空跑一趟的峨嵋弟子。这些弟子说来也很郁闷，他们中有半数是新来的，本以为此次下山能有所历练，结果赶到现场之后发现，敌人早就无影无踪了，只收到了掌门的留书一封，告诉他们敌人已经被打散，无事回峨嵋即可。众人上山之时，新弟子均不识张无忌，又见他与掌门如此亲密，不禁窃窃私语。年长的女弟子们自然清楚这些往事，便说与一二给他们听，然后便警告他们，不许胡说八道。众人便在这诡异的气氛中，上了峨嵋。
　　傍晚，众人终于上了山。周芷若为张无忌安排下了住处，自去与师姐妹们诉说这些时日的事，以及接下来的打算。
　　张无忌这一路上，与那些新来的男弟子们相处的倒是不错，他天性随和，这些男弟子虽然也知道了他是昔日威震天下的明教教主，可在他身上丝毫感觉不到那种霸气，更像是一位年长的兄长。他们更好奇，这位张教主到底有多大的本事，竟能把他们奉若天仙、可望而不可即的掌门拐跑。此刻他们住在一起，却是七嘴八舌的问个不停。张无忌微笑不语，心想芷若才真是好本事，居然收了这么一群弟子做，简直是盲目崇拜了，同时也想，我是不是也该收一群女弟子好好调教调教，跟她炫耀一番？他心里想着，面带着微笑渐入梦乡。
　　次日一早，张无忌起床调息过后，一名男弟子过来通报，说掌门请他前往峨嵋金顶一叙。张无忌好生奇怪，这一大早就去峨嵋金顶干什么？不过他还是乖乖听话，跟了过去。
　　周芷若已到半刻，此时见他上来，便吩咐其余人等先行退下。张无忌很奇怪她到底要干什么，开口询问，周芷若却微笑不语。两人就这么沉默以对。就这样过了一刻，周芷若忽然开口道：“无忌哥哥，你转身看看。”
　　张无忌转头看去，顿时呆住。天幕上，一轮色彩斑斓的光圈，光圈中是一个自己，犹如神明一般，在云雾中若隐若现。这正是峨嵋山的不世奇景，金顶佛光。张无忌从小在冰火岛长大，回到中原后，那几年走遍了大江南北，后来到草原隐居，世间奇景可说是观之无数。然而这“金顶佛光”，他却是第一次见。
　　呆立半晌，张无忌叹了口气，道：“芷若，你真是好福气，在这峨嵋山上长大，可饱览此等美景。我却是今日方知世上还有如此奇观，恨不早来峨嵋。”
　　周芷若道：“那是你第一次见，自然叹为观止。见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我峨嵋弟子，哪个不是看了百十次？不过话说回来，任何人第一次看到此等奇观，均是有所感悟。当年郭襄祖师，便是游历至此，观此佛光，大彻大悟，便在这峨嵋开山立派，世上方有我峨嵋一派。”
　　张无忌顿时来了兴趣，道：“还有此等轶事？芷若，你仔细说与我听听。”
　　“我也是听师父所言。当年，郭祖师走遍大江南北，寻神雕大侠不得，襄阳城破，郭大侠夫妇壮烈殉国，郭祖师却无能为力，痛心国破家亡，欲寻一僻静之地了此残生。不过，在来到这峨嵋金顶，见到了这佛光以后，却改变了主意。郭祖师言，人生在世，世事无常，众生在佛光中便以己为佛，然褪去佛光，却仍为众生。欲成真佛，需自身之光普度众生，而非徒借外物之光。郭祖师此语，正暗合佛经中‘渡人渡己’一说。郭祖师对先前求死的念头惭愧不已，便在此创下峨嵋一派，收拢那些失意的同道中人。此后郭祖师虽甚少下山，但峨嵋一派，历代均已驱逐蒙元为第一宗旨。峨嵋弟子下山奔走，均需以抗元为己任。”说罢，有意无意的看向张无忌。
　　张无忌此刻豁然开朗。太师傅那句“欲当出世，必先入世”，此刻也如黄钟大吕般在耳畔想起。和郭襄女侠当年的境遇相比，自己所经历的又算什么？郭襄女侠历经国破家亡之痛，仍能重新振作，褪去“郭大侠之女”的光环，成为名扬天下的峨嵋创派祖师，引导弟子一心抗元，复我汉家河山。自己只是经历了一些坎坷，就心灰意冷，以大有可为之身行那懦夫之事。人心故是险恶，然若以人心险恶为由便消极避世，那最后世上岂不都是险恶之辈？江山未复，人心未平，自己却为了眼中的爱情逃避这一切，实是可悲。他看了眼周芷若，这些日子以来，明显的消瘦了。她和太师傅对自己实在用心良苦啊。他忍不住热泪盈眶，一把抱住了周芷若。此刻无外人在此，周芷若却也不忍心推开他，便任由他占自己的便宜。
　　两人身后，佛光愈发的闪耀。张无忌却不愿放开，仿佛希望这一刻是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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