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骰

　　夜，左相府
　　已是夤夜时分，有阴却没有入睡，披衣起身，缓缓走到沉心亭，没有惊动其他人。
　　有阴莲步轻移，穿过一小片竹林，步入院中的石亭，坐在石桌旁凝望夜色，清冷的眸中清晰倒影着清丽月影和点点星痕，思绪纷飞。
　　这个沉心亭是有阴一年前让左相建的，在左相府内选了一角，说是建亭，但是实际上是围起来一个大院子，在院子中央建起一个亭，还在亭边挖了一个水池。池边有一片不小的竹林，风吹过总有竹叶撞击的声音，非常悦耳。又在院子的一边添了一排的厢房，有阴住的厢房就在其中。还有其他的几间小厢房，却都是空的。
　　寒云鬼魅般出现，见有阴出神，玉手取出竹折扇，在虚空轻轻划动，十几道黑色人影突然出现，恭敬地单膝跪下，沉默不言。这是有阴随身影卫。
　　寒云道：“今日可有发生什么事？”
　　影卫齐声道：“无！”
　　寒云状似满意地点点头，道：“那便回去罢。”
　　影卫再次齐声道：“是！”随即挥手示意，十几道黑影再闪过。
　　有阴冷冷道：“你这是在提醒我，我其实并不自由，有很多人看着我，要我注意自己的言行吗？”语气里满是悲凉。
　　寒云道：“你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女，这也是正常，我只想告诉你，不要忘了自己是谁。”
　　有阴淡然回答：“我知道。我会注意的。”
　　寒云淡淡道：“你可有想说的？想问的？”
　　有阴迟疑了一下，道：“有。……”
　　寒云截住她的话，道：“在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不是么？你只是不想相信它，所以你不甘心，想要彻底断了自己的念想。”
　　有阴沉默，继而又缓缓道：“是。我……还可以相信吗？”怅惘之意油然而生。
　　寒云道：“一念三千，事随心动。你可以相信，可以不相信。没有该不该相信，所以我不会告诉你，选择相信或是不相信，只是我会保护你，你随心做吧。”
　　有阴凝视寒云，道：“霜，我也可以相信你对吗？不愧是寒云。”
　　寒云默然，眼眸流淌过复杂的光芒，缓缓地道：“寒云不会永远保护你，也不会改变既定的结局，什么心、什么念，注定了什么果，无论苦甜，都由你来尝试，我不会代替你，因为你是你，我是我。”
　　有阴了然，微微一笑，道：“我懂了。那么暂时，我会选择相信你，因为你无拘无束，身随意动。”
　　寒云再度默然，眸瞳里的深邃令人难以理解，却突然缓缓问道：“这样，你羡慕我么？”寒云的眸子是幽邃的，但是语气依旧宛若清泉击石，清脆冷淡，又似涓涓流水流淌过，完全听不出有什么情感偏向，有谁会知道她的心情呢。但是这话却是奇怪的，隐约有些端倪，不过也已经没有人在意了。
　　听此，有阴很谨慎地回答道：“羡慕，也不羡慕。你的确令人艳羡，有绝世容颜，倾国倾城；有无双智慧，绝顶聪明；有傲人武功，无人匹敌；精通天下之技，无所不能；神秘莫测，无任何风传，你几近完美。但是我知道得失，有得必有失，有失也必有得，你也有代价吧？莫不是用你一生，守护霜主和霜侍？”
　　寒云淡淡道：“嗯，你不愧是我选的人。”寒云的眸子黯了黯，眸色更加深邃，对有阴几近逼问的话语不置一词，或许是默认了罢。
　　有阴却突然大胆补了一句：“虽然有时很好奇你的事情，但是这些，我不该问，你也不会答。”
　　寒云或许确实不喜欢这话，敷衍地道：“有些事，的确不是你需要知道的。这点你知道很好。”
　　有阴凄苦一笑，道：“谁说不是呢。你提醒过我了。我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女啊。”
　　寒云道：“安然过好现在的日子，或许哪天，你能够随心自由。”
　　有阴笑笑，继而无言。其实寒云知道，随心自由，有阴做不到，谁都做不到。
　　寒云看着明月，听着风拂竹叶的声音，道：“越慕隐，他姓越，青蛾低映越山看之越。也姓月，天上明月。”
　　有阴转头看寒云，不解道：“这是何意？”
　　寒云道：“慕隐，你出来罢。”
　　慕隐现身，笑着道：“依旧瞒不过寒云呢。”
　　寒云道：“你的武功还远不及我呢。”说罢，莲步轻移，却是用上了轻功，慕隐眼前也只见一道残影飞速划过，身无半点功力的有阴更是看不清了。
　　慕隐心道：“你是提醒我，不要对霜主动坏心思吗？放心，我不会的。”
　　有阴小心翼翼地问：“你……听到多少了？”
　　慕隐道：“我刚刚来到，寒云就知道了。我只听到她说你以后或许能随心自由。”
　　有阴顿时松了口气：“当真？”口上虽如此说，心里却道：“我相信你。”
　　慕隐假作微愠，道：“你不信我？”其实，真的就听到这句。
　　有阴笑了，道：“说吧，这么晚出来做什么？”
　　慕隐道：“没什么，难以入眠罢。”
　　有阴也不疑，道：“同我一样，长夜漫漫，我们闲聊罢”
　　慕隐笑得愉悦，道：“好，这是你第一次邀我呢，怎可不答应。”
　　有阴也对着慕隐轻轻一笑，故意绕过了这一句，道：“你倒大胆，入府也没有多久，便随意走动，擅自到沉心亭来了。你貌似比我还熟练。”有阴这是话里自有话。
　　慕隐道：“这个地方确实好啊，我想我会有机会来这里看看的，就问过沈左相了，他也同意了，只不过要求一定不能影响到你。”但是慕隐也没有直面有阴的意思。
　　有阴却仿佛有些意兴阑珊，道：“你倒是有预见，果真没过几日你便已经来访此地了。”
　　慕隐笑道：“是啊，我没打扰到你吧？这地方好，我喜欢幽静优美的地方。”
　　“没事，今天算我我饶了你了。”
　　“这个院子是你要求建的吗？”
　　“是啊。不是很好嘛，待在这里最为舒适轻松。”
　　慕隐也表示赞同。
　　有阴又道：“这里的布置虽然不都是出自名家，也并不完美，但是最关键是感觉轻松。若要仔细看，这种布置难登大雅之堂，但是又有什么所谓呢。”
　　慕隐闻言不由自主想仔细看看这个庭院的时候，有阴便道：“别看，别想。”
　　慕隐依言没有去看了。有阴又继续道：“人，若是总是精于算计，应该早已劳累不堪。这种地方倒是比较适合那种人吧。”
　　慕隐不解其意。
　　但是有阴并没有往下接着解释，而是换了一个话题，只听她道：“你的名字是谁取的呢，越慕隐，羡慕归隐，越羡慕，越不得。”
　　慕隐道：“脱离权力的明争暗斗，归隐，有很多人都是愿意的，可是有些人脱离了，反而患得患失起来，多么讽刺。”他不想接着有阴的话题说下去，还没有细究她的话，便不由自主地转移了话题。
　　有阴缓缓地道：“他们不甘心罢，心道想要脱离，到了被迫脱离的时候又觉得迫使他们平凡的人是仇人。”
　　又道：“太多财富、过高权势使他们养成过分的自尊，受不得一点打击。哪怕别人也是如了他们的愿望。”
　　慕隐也接着道：“主动追求较为自由，自然是愿意的，但是当被强加在身上的时候就不是这样想了。”
　　有阴看了一眼慕隐，道：“人啊，总是不满足既得，羡慕彼岸的、遥远的事物，就像山居耕作的人们希望像我们一样生活在京城享受荣华富贵，京城的人却想要到青山归隐。还不止，更可悲的是，当他们到达了彼岸，失去了原有的才知道后悔。”
　　慕隐轻笑，道：“是啊。”
　　有阴趴在石桌上，不知想到了什么，怅然道：“是不是有的人就注定要生在朝廷世家、身为王孙贵族、沦入红尘俗世中争斗呢？”语气越说越淡，悲哀之情却蔓延其中，像是浓浓的烟，越飘越远，而这些烟又好似绫罗紧紧地缠住慕隐的心，阵阵揪心，也许是同是天涯沦落人。
　　说者或许无心，听者却是有意，慕隐脸色变得苍白，身体猛然僵住了。
　　慕隐沉默了，他不知道如何去回答她的问题，明明是很简单的问题，他却无法回答。
　　有阴也不说话，这样沉默了很久，慕隐清晰地听到冷冷夜风轻轻吹拂着竹叶，狠心里的温柔吗？
　　慕隐见有阴不言语，微移目光看着有阴，原来有阴已经睡着了。慕隐忽而低头，他在刚才小小的举动中发现，原来他在方才谈话的时候从来没有直视她的眸子，原来他并不敢对上有阴清澈的眼眸，原来他害怕被敏锐的有阴看到他的情绪，发现他的心虚。
　　慕隐轻柔地抱起有阴，有阴依旧熟睡，慕隐忽而抬头望着明月，避开有阴，她是这样信任他呵。
　　长叹一声，慕隐抱着有阴走出沉心亭，轻柔地把有阴安置在她的床上，轻轻地为她脱去鞋子，摘下所有的发饰，捋顺有阴的秀发，这才为她盖好锦被，蹑手蹑脚地离去。
　　沉心亭
　　慕隐再度回到这院子里，然后步至院门，凝望明月。忽而出现一个黑影，就在慕隐身边，黑影低声道：“寒云方才一来便唤出影卫并驱走他们，我差点被寒云发觉，只好随影卫撤出，当真凶险。”
　　慕隐冷漠地道：“你，寒云已经知道了，否则她不会一来便出手赶走影卫。她方才是为了赶走你，提醒你不要听到一些不该听的东西。还好你走得快，否则你便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她用轻功离去，是为了警告我，还有你。”
　　黑影沉默了一下，道：“哼，你是不是喜欢上那女人了，你要放过她？”
　　慕隐冷冷道：“此等事与你何干？既然主子将此事交与我，又岂是你能胡乱揣度的？我自会向主子交代，与他商议。你最好谨言慎行。”
　　黑影道：“莫以为你是主上师兄便任意妄为。你好自为之罢。”说罢足尖用力一点，愤恨地飞身而去，黑影眨眼间便消失了。
　　慕隐孤身一人站在沉心亭边的空地上，月光似有情又似无情。
　　月光下慕隐修长的身影被幽幽月光拉得很长，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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