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角的店

　　贺杰又一次踏上了逃亡之路，因为他前不久又杀了人。他正被警方追捕，奔跑在还未正式投入使用的一个地下商城的狭长通道里。
　　他虽然知道他身后并没有人追他，他刚摆脱了警察，但是警察没有离远，他仍然在尽可能快地找到躲藏的地方，他正在走的就是近路。
　　过道很暗，所以还没有门的出口就显得特别光亮，已经很近了。
　　离转角后的出口只差几步。
　　此时他跑近了转角才忽然发现出口有很多人堵着，他敏锐地放缓了脚步，而出口门的地方正守着好几个持枪的□□，为首的人正用凶残的目光震慑人们，场面一度出现带着冰冷气息的寂静。
　　很意外他发现那几个□□还没有人发现他，他还掩藏在人群中，他一到人群就被旁边一个小姐姐敏捷地按了下去，成功地躲过了□□的视线。
　　小姐姐借着装修声的掩饰，低声地道：“快走。这里还有别的出口。”
　　贺杰本有些愣神也被小姐姐的举动唤醒了，对了，他还要逃命呢。
　　贺杰怀着复杂的心情，对小姐姐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就在小姐姐默契的遮掩动作中避开了□□的注意，顺利离开了。
　　贺杰没有浪费时间，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所以他跑得很快，从别的出口跑了出去。
　　此时还很早，街道上一片安静。
　　正因为他知道意味着什么，所以他的心仿佛被攥紧了，越跑越快。
　　他怀着不安跑着从那一个出口外经过，隐约听到了惨叫声，那几不可闻的惨叫声在他听来宛如惊雷，甚至他还觉得自己听出了那个小姐姐的惨叫声。
　　他的精神再那一刻，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整个人都有些恍惚，却又痛得清晰。
　　他呼气声一下子剧烈，这样跑是很累的，可是他忽然忘记他是在跑步，是在逃命，张开了嘴拼命呼气，仿佛肺里氧气不够了，嘴里发出一声声喑哑的凄厉叫声。
　　他不能说话。
　　他听到身后出口似乎传来□□的动静声，他知道一切尘埃落定，没有停留，心中却异常悲恸，自责亏欠的情绪一下子涌了上来。
　　从未有过的体验。
　　街上人越来越多，他就放慢脚步，假装自己在晨跑。
　　凭经验，他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

　　太阳逐渐升高，原本还温和的阳光就变得有些晒了。
　　贺杰进入了一家杂货店，映入眼帘的店主是他认识的人。
　　店主看起来已经二十多岁了，他也很久没有见过她，这是他第二次来见她。却是为了同样的原因。
　　店主一时之间有些呆了，轻唤：“阿杰？”声音飘忽迷茫好似从梦中传来。
　　贺杰有些烦躁，无奈地点了点头，顿了顿，又轻声道：“胡燕。”
　　胡燕看了他好一会儿，回过神才发现他一身狼狈。
　　恰巧有客人来了，她就示意他躲起来。
　　他却莫名熟练地躲进了店中间的休息间门前柱子后的阴影里，还有在轻喘，呼吸下意识有些急促。
　　他见客人没有走到他这边，这才稍微放松了些。
　　客人走后，他才进入了休息间。
　　胡燕送走客人后也进了休息间，就站在休息间的门口。
　　休息间正前面是一大块玻璃，是方便胡燕看店用的。贺杰就是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没有直接躲进休息间。
　　不过贺杰很快就后悔了，他在休息间里面被阳光照了个彻底，令他心跳变得急促。在阳光笼罩下的他甚至流出了冷汗，他一下子就慌了，想出去，可正巧胡燕堵着门。
　　他不愿意在胡燕面前露出他的紧张，转过身背着玻璃窗，以免自己直视阳光，假装着淡定，一步一步走向胡燕。可是沐浴阳光的后背却满是冷汗，混在运动后流出的热汗中。
　　胡燕仿佛看不出他的紧张，很淡然地跟贺杰叙旧：“阿杰这次来还是一样的原因吧？放心在我这里躲好了。这么久不见，你还好吧？”她说得急，大约是紧张吧。
　　贺杰只想立即出去，根本没有听清胡燕在说什么，大脑紧绷得反应不过来，只好胡乱地点头。
　　胡燕一双柔情的眼睛就这样望着眼前心思不在的男人身上，柔情中饱含某种悲伤，割不开，可惜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缓和了语气，又道：“阿杰，你，还在过那种生活么？躲完又要回去拼命？”
　　贺杰没有说话，浑身僵硬动不得，在胡燕深情的凝视下他动一下都不行。
　　“姐。”旁边忽然又一道男声传来。
　　是胡鹰，胡燕的亲弟弟。
　　贺杰敏感地回头，锐利的目光猛地扫向了胡鹰，发现是熟人这才卸下了警备。又趁着胡燕走向胡鹰的空隙，走入了阴影，走入阴影的刹那，他明显感受到了紧绷的心弦一下子放松了不少。
　　胡燕道：“怎么过来了？”
　　胡鹰对着姐姐似有不屑地道：“看你又收留了什么人。原来是老熟人。”
　　胡鹰又转脸对着贺杰道：“杰哥，又见了。”
　　贺杰点点头，对胡鹰罕有地笑了。
　　胡鹰也回应般笑了笑，道：“杰哥，我有事，我先走了。姐，我出去了。”
　　胡燕道：“出门小心。”
　　胡鹰没有说话，只背对着姐姐边走边摇了摇手。
　　贺杰道：“你有个好弟弟。”
　　胡燕叹气，道：“可我总要担心他，你知道，他挺喜欢你的。”
　　贺杰道：“喜欢我怎么了，放心吧，他很聪明的。”
　　胡燕把目光投向外面的光亮，神色忧郁。

　　贺杰从休息间隔间做的更衣室走进了地下室，很意外他对这个多年前的地方记忆犹新，此时他仿佛到了一个很放心的地方，满满的熟悉感。可他这只是第二次来。
　　过往又浮现在贺杰的眼前，多年前那日大雨，他冒雨冲进胡燕的小店，也冲进了胡燕心中。他举起刀子威胁胡燕，让她给自己找一个地方藏身，彼时的胡燕取出地下室的钥匙准备开门，他却着急的一把抢过钥匙，她只是一愣,然后对他展开了笑颜，分外配合。可是当时的他毫不领情，还凶神恶煞地瞪她。
　　她安慰道：“这钥匙只有一把，放心吧。地下室很乱，要我来收拾吗？”
　　他拒绝了。
　　胡燕却没有气馁，转身离开了休息间，关了店，还煮了面给他，顺带将休息间的钥匙也给了他，不过他没要。
　　他对胡燕戒备了好多天，但她只是微笑着，也不解释，最终他相信了她。
　　贺杰忽然又想到了早上的小姐姐，一时又觉得有些呼吸困难，她，是死了吧？
　　地下室的灯光是昏黄的，还因着蒙尘而有些黯淡，莫名让人感到有些温馨。
　　不过贺杰一直都更喜欢冰冷黑暗的布置，容易令他感到孤独与戾气在身体中蔓延，使身体充满力量。温馨只会让人变得软弱松懈。
　　贺杰记得以前的他和在意这一点，每每都特意将地下室的灯关上，所以以前胡燕摸黑进地下室的时候总会磕磕碰碰，有时会伤到，直到他学会在胡燕进来的时候开灯才免她受伤。
　　不过现在的贺杰却不在意了，没有去关上灯，就这样枯坐等着。
　　胡燕一如往常地端来一碗面，有些好奇为什么灯没关，却又没有多问。她将面递给贺杰，带着含情地目光看着贺杰吃完。
　　贺杰一吃完，胡燕就立即收拾碗筷离开。这是以前就有的一种默契。
　　可是现在贺杰却差点忘了还有这么个“传统”的存在，还有些迷茫地看着胡燕迅速离开地身影。好一会儿了他才想起来。

　　贺杰在胡燕这里住了近一个月，每日就呆在这里，安安心心地躲着。有时胡鹰在，他和胡鹰甚至能赌上几局，不过在胡燕地阻拦下，他俩就放弃了赌注，而胡燕对贺杰尽心尽力，他过得很惬意。只是一个月，就似乎已经住了好几年，混□□的日子也渐渐变得遥远了。
　　安逸得贺杰几乎都想要脱离□□了，他如今29，随父混□□20年，父亲已死，他确实也可以考虑出路了。
　　可是他只是这么一想，心里却一阵空落，似乎是杀死了与自己共生的东西，却好像连自己也给毁了。

　　贺杰不是犹豫的人，他很快就决定了。
　　他开着地下室的灯，静静地等着胡燕。胡燕依然按时地来了，温柔地笑着把饭菜端端正正放在桌子上，就等着他吃。
　　他默默地吃着，也逐渐觉得胡燕的目光令人难以承受。
　　他忽然放下碗筷，还没吃完。
　　胡燕紧张的问：“怎么了？不好吃？”
　　他摇摇头，慢慢道：“胡燕，谢谢你。”
　　胡燕不知是高兴，还是品出了什么味道，忽然眼泪就不由自主落下了。
　　贺杰一见，惊讶地慌张起来，胡燕抬手抹泪，却擦到手上没有干的地方也还没有抹干净流个不停的泪水。
　　贺杰茫茫然地伸出了手，替她抹泪，温温的泪水很快就变凉，他更加茫然了。
　　看着胡燕惊喜的目光，他终于仿佛鬼迷心窍一般，痴痴地茫然地，道：“胡燕，我娶你好不好？”
　　胡燕闻言脸色一僵，泪水也断了，不知是欣喜还是悲哀。
　　胡燕落荒而逃。

　　贺杰没有想明白，一晚上都还迷茫着，既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不知道胡燕怎么了。正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所以他也不知道胡燕怎么了，因为胡燕比他自己更了解他，此时的她敏感得不像正常人。但他还是睡着了，睡得一如既往地好。
　　第二日，他去找胡燕，胡燕显然是一夜没有睡的样子，他心里说不上什么，却还是有怜惜的。
　　胡燕看着他抚上眼袋的手，听着他嘴里难得的担忧，感受着他手上暖得近乎炙热的温度，却异常清醒地道：“三天后我们就结婚好不好，我们只要一个仪式。”
　　贺杰笑了笑，道：“好。”
　　贺杰又和胡燕聊了会儿，客人来了，胡燕帮客人找东西去了，他无所事事走走，在胡燕看不见的一个货架拿起一件东西看，上面的所有文字他都认认真真地看——他已经这样看过很多商品了，只觉得心里蔓延着淡淡的温柔，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第二日起来，贺杰提早醒来看不见胡燕，只有备好的早餐摆着，吃完洗了碗，才看见胡燕从外面回来。
　　贺杰虽觉得少见，却没有多问，反而迎过去。
　　胡燕却先是问了他吃了早餐没有，得到“吃了”这样的答案以后就沉默下来，仿佛有些兴致缺缺、心不在焉的样子。
　　贺杰想安慰她，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选择了沉默。

　　两日很快就过去，夜里贺杰做了梦。
　　梦里是胡燕的小店，当时眼前蒙着一层细密的夜雨，他趁夜背着胡燕悄悄离开了她。
　　场景和曾经他走的那一天极其相似，他自问记得已经很清楚了，都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同。只是在这次梦中，他回了头。他多看了胡燕一眼。
　　于是他看见了白裙如雪的胡燕，夜色中肤色却苍白得明显，和披散的黑色长发相衬使她如同孤冷的鬼魂，在薄薄夜雨中凄迷清冷。她的眼神忧愁又悲伤，却又充满冷漠空洞，他既觉得不熟悉，又觉得渗人。他要走了，她看到了,可是什么都没说，不喜不悲不哭不闹，静静地看着，仿佛与世隔绝，不为人间任何事所动。
　　正是这幅样子，让向来敏感的他感觉到了不寒而栗，仿佛看透了一切。
　　那样的目光，他一辈子都不想再看见。
　　于是他醒了。

　　这日很早，他天微亮起来，用胡燕给他准备的东西难得把自己收拾得特别仔细，准备好，又忍不住动动这动动那的，最后还是觉得有些焦躁，只好拘束地坐好，压抑自己内心的紧张躁动。
　　半小时后，他终于看见了打扮得异常漂亮的胡燕，她还是一身白裙子。比起年轻的时候，她更多了些成熟的风韵，也更多了几分温柔和包容。
　　他走过去，笑了笑，但是又不知道说什么，眼睛只知道上下左右绕着胡燕转，品味良久最后道：“你今天真好看。”
　　她羞怯一笑，拉上他的手。
　　他反握过去，两人毫无差错地走完了整个仪式流程。
　　整个仪式一点儿也不繁复，反而有些仓促的简陋，却无不能够感受到她的严肃，不知为何，他此刻既有些后悔就这样轻易就说要娶她，又不由自主地严肃起来，觉得有些对不起她。
　　胡燕很体贴地没有安排一些过分亲密的环节，两人相拥已是极限。
　　随后两人喝了酒，胡燕手中的杯子却忽然摔碎了。
　　贺杰听得心中一惊，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只是这一瞬间的恍神，胡燕却退后一步，店门被迅速打开，阳光就在刹那间涌入，充满了胡燕的小店，如同那些警察。
　　贺杰很生气，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一动不动，用眼神质问着胡燕。
　　但是胡燕一点也不心虚，所以也定定地回看。
　　警察说了一堆的话，但是他一点儿也没有关心，反倒是胡燕对他说：“你应该好好听听。”
　　他忍住怒气，问：“你在意？”
　　她说：“若只是冲动的喜欢，自然是不在意的。”可是现在我们要结婚。
　　他委实不懂她的想法。
　　外面忽然传来阵阵枪声，胡燕惊讶地望去，贺杰却很清楚那是他从前在的□□组织出现了，当然他们不会是来帮贺杰的。
　　贺杰知道不是胡燕做的，并没有怪她，反而毫不犹豫拿出地下室的钥匙，要胡燕躲好。
　　胡燕拒绝了。
　　贺杰却不容她多说，直接就拽着胡燕走。
　　但，慢了。
　　胡燕踉跄一步扑到他身上，她中了子弹，血液很快就蔓延出来了。
　　贺杰急忙将胡燕抱到一边躲着，简单处理伤口后，冲出去迅速帮警察打退□□的人。
　　贺杰看着胡燕被送往医院，然后毫不犹豫自首。
　　在法院审判完他以后，他正好听说了胡燕不治身亡的消息。
　　一瞬间他的愧疚达到了极致，并决定拿余生偿还。

　　他出狱以后，来迎接他的是胡燕的弟弟胡鹰。
　　他很久没见过胡鹰了，当年胡鹰知道事情后还冲他发脾气呢。
　　胡鹰其实很爱他的姐姐，虽然有些嫌弃也是真的。
　　后来贺杰就再也没见过胡鹰。
　　胡鹰道：“终于等到你出狱了，姐姐的店就交给你了。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吧，当年只是意外。不过那件事，我觉得是姐姐做得最正确的事了，姐夫也该放下了。”
　　贺杰愣住，而后又释然一笑，道：“没有的事，谢谢你帮忙打理。弟，我们喝酒去。”
　　胡鹰拒绝：“我回去陪你弟妹。”
　　贺杰一笑，没拦他。
　　两人就此作别。

　　贺杰拿着胡鹰给的钥匙去了胡燕的小店，小店被收拾得很好，布局都没有变过，只是没有人使用，被尘封太久了。
　　也罢，从今往后，这就是他新的起点。
　　至于以后怎样，那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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