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

　　他看着她，眼里有说不出的复杂，他看着眼前一次又一次不顾一切来帮他的人，他已不知要如何去面对她，如何去报答她，才能填平心中亏欠的鸿沟。
　　他暗暗苦笑，对她道：“你又来了。”他竟已不知还能对她说些什么。
　　他想，在他亏欠的还清之前，他已没办法和她好好相处，为何她不明白呢？
　　她静静地看着他，轻轻的点了点头。
　　其实她焉能不知现在有多尴尬呢？可是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来帮他。
　　他又苦笑了，沉默。他的内心难受极了，想从这样的局面中退出来，逃得越远越好。他觉得他快要窒息了。
　　她故意摆出一副很轻松的样子，道：“你还觉得亏欠我？”
　　他点头，道：“那自然。”
　　她笑得一脸神秘，道：“我帮你是有代价的。”
　　他闻言，眸子瞬间一亮，道：“你说。”
　　她笑盈盈道：“你要是觉得亏欠我，老规矩就是。”
　　他的眸子又瞬间黯淡了下来，无奈道：“你知道我身上总没有钱。”
　　她道：“可我现在就缺钱。”
　　他道：“那你不应该来做我的生意。”
　　她眨眨眼，在编话，道：“所以我跟你讨别的东西。怎么样？”
　　他道：“只要我拿得出手。”
　　她道：“放心，只是很无聊的小东西。我只要你身上外衣的一根完整的线。不能断。”
　　他果断就应了，道：“好，我明天就给你。但是......”
　　她道：“你这不是答应了嘛，那就没有但是了，就当做是纪念好了。”
　　他苦笑道：“这是什么纪念？这有什么好纪念的。”
　　她笑道：“神算子欠我人情啊。”
　　他道：“那你不用纪念了，你的人情够我还一辈子。”
　　她一噎，道：“那就纪念我又做了一单生意。”
　　他道：“你这样做生意很亏的，转行吧。”
　　她道：“我只会这点了，转行做什么啊？我赚不了钱你又养不起我。”
　　他一下子就不知道怎么接话了，她也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不对，又道：“这行挺好的，我还不想转，就算你养得起我我也不转行的。”
　　他道：“你还想做一辈子？”
　　她道：“你操的什么心啊，我不是挺好的。”
　　他却暗自想：我知道你过得不好。
　　可是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道：“这线，我给你是应该的。你还想要什么？”
　　她道：“钱啊。”
　　他一噎，苦笑道：“又是钱，你很缺钱吗？”
　　她暗道：可是我想养活两个人。
　　可是她也没有说出口。
　　她道：“当然。”
　　他道：“我赚钱还你。”
　　她道：“不要了，我还不知道嘛，钱在你手里留不住。不然我早就富了。诶，你真的算不出来我的命格啊，要是你算出来了，我就免了你的费用怎么样？”
　　他道：“我确实算不出来。你很想知道？我便是折寿也要破例告诉你。”
　　她道：“强求不来就算了。劳你破例又折寿的，万一死在我前面可就麻烦了。我横竖也不过如此，说不定下一次就终了此生，多棒啊。”
　　他不忍道：“你还是不要说这样的话好。”
　　她道：“你不知道，在别人看来是不能说坏话的，可是我们做杀手，除死无大事，只能说反话，最差的结果都能接受，别的又能如何呢？这叫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他道：“你说话这么消磨意志，自己听着也很难受吧？”
　　她一笑，道：“我不累。”
　　他默了下来。
　　她清清淡淡地笑了一下，眼里没有几分笑意，笑容在嘴角几乎看不出来，只是这样的笑容从来都不是对着别人笑的，所以他并不知道。
　　她假意拍拍身上的尘埃，道：“我走了。明天老地方见。”
　　他应了一声，两人就此分道扬镳。
　　第二日，她就在一家茅屋的屋顶上坐着，这个茅屋是她和他长大的地方，从小他俩就相依为命长大，只是因为两人从小也混江湖，所以两人并不太依赖彼此，很早就不住这里了。这间茅屋被空置下来，就作为两人相约的老地方，毕竟隐蔽，好用。一个是江湖上人人难觅踪迹的神算，一个是终日不见阳光的杀手，他们都需要隐蔽的地方。
　　她等得有些无聊了，但是她早就知道他很可能来不了，毕竟他也整天有忙的，做这个确实需要时间，而且拆线又不能断，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虽然知道，可她还是很早就过来等了，因为期待，也想静静心。
　　然后可以专心等他来。
　　她知道她这样有点蠢，但是没有办法。
　　她喜欢。
　　她甚至已经想好了，如果他来晚了，她要假装很生气，冷着点对他。
　　虽然不忍心，也不习惯，但是她知道如果她不计较，表现得大度，他会很在意。
　　她不想他顾念这些。
　　她不想给他添任何麻烦。
　　尤其是她身份特殊，就更不能给他困扰。
　　这是她早就下定决心的了。
　　他确实晚了，到的时候正巧看见她睡在屋顶上。
　　他从屋里翻出一件被子，他知道她喜欢睡在屋顶上，干脆就拿被子给她盖上。
　　他知道她不怕冷，并不像看上去那么脆弱，却也为她对他接近毫不设防而感动。
　　他静静地坐在她的身边，放下揉得乱七八糟的一团衣线。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等她醒来。
　　没多久，她幽幽的声音传来：“一条不够，你害我少了一笔生意。今天这件，一样要求，补偿给我。”
　　他无奈道：“这一条弄得可辛苦了，又来。”
　　她道：“你不想给？”
　　他道：“给。你要命我都给你。”
　　她道：“可惜没人给我钱，我想要谁的命自己去取就好了，我才不稀罕你的命。线给我。”
　　他把线团递了给她。
　　她把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一边打理一边数落：“你卷那么难看会打结的，你学着点。”
　　他看着她行云流水般的动作，道：“我下次卷好看点。你也别躺着了。”
　　她看着他，摇摇头，道：“我不走，我还睡。”
　　他道：“你平时没睡够？”
　　她“嗯”了一声，将手里卷得整齐漂亮的线塞进袖子里，又把手缩回被子里，阖上了眼睛。
　　他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先走了。
　　她却并没有睡着，睁开眼睛，愣神很久，才将被子收好，也离开了这个地方。
　　这个地方，她忽然觉得又待不下去了。
　　后来她又帮了他很多次，收到了各色的线，他们的交集也越来越少。
　　终于她金盆洗手，隐居老地方，他也在江湖中有了绝好的名声，越来越混得开。
　　某日他在江湖上遇见了一个年轻人，身上永远是一件奇奇怪怪的衣服，纹路奇怪得不像是染上去的。
　　他从年轻人口中得知这件衣服来自一个有恩于他的女人，他才蓦然想起有这么一个人，会拿着从他身上得来的衣线，去织一件新的衣服。
　　他没有对年轻人说。
　　可是年轻人却出于感谢和喜爱，把和衣服一起做出来的一只线偶留给了他，然后就去了闯荡。
　　但是他却不能装作没有听到。
　　他想她应该在老地方，所以他去了老地方。
　　可是她更了解他，所以他去到的时候已经扑了个空。
　　他看着一屋子的熟悉，难以抉择。
　　他老了，他亏欠了她一辈子，却没有还。
　　可是他如果是去还债，她大概更不喜欢吧。
　　那就交给她来选择吧。
　　他要在这里，等她。
　　直到他死。
　　或者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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