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白莲为面(下)
后来, 临安城的人都知道, 醉仙楼的芙蕖姑娘是安怀笙公子的专宠, 不过安公子对芙蕖挥金如土, 却没有为她赎身, 许是忌惮家中严父. 芙蕖成了醉仙楼名符其实的头牌, 虽然她只是偶尔出来舞上一曲, 着一身素衣, 挥洒若云水袖, 舞回风落雪, 引得满场喝彩, 更多时候, 她只是独坐琢妍阁内, 等着安怀笙的到来.
再后来, 人们发现西子湖多了一艘奢华精美的画舫, 舫中楼分为两层, 每层皆是雕栏画壁, 金箔雕角, 兰芝粉饰. 安怀笙是那艘画舫的主人, 她为芙蕖赎了身, 与她在画舫上耳鬓厮磨, 相依相偎, 见过他们的人都说, 那是一双天造地设的金童玉女.
芙蕖望着身边的安怀笙, 甜美的笑着, 尽管赎身时鸨母捧着厚厚一摞银票, 第一次对芙蕖露出了可谓是慈祥的神色, 她说:"但愿你不会后悔, 红颜未老恩先断, 这样的故事在我眼皮底下已经多到不能再多, 再说那安公子早就定了亲, 对方是本朝高官望族, 安公子还要仰仗对方才能保仕途顺畅, 你就算得以嫁进去做了小, 也势必处处受欺侮."
那是芙蕖只是掩面一笑, 满脸无法遮掩的幸福红晕, "安郎是奴的良人, 他说过, 他会好好待奴, 就算家里不允, 他也会设法保全奴的."
鸨母冷笑, "男子的誓言, 岂可当真." 可芙蕖又哪里听的进去.
又是一年盛夏, 西子湖上飘着些许莲叶, 粉红的粉白的莲花玲珑可爱, 又有几对鸳鸯悠悠地穿梭其间. 良辰美景, 加之许久没来的安怀笙造访画舫, 芙蕖掩不住思念, 扑向安公子怀中, 却被他轻轻推开, 芙蕖这才注意道, 安怀笙的脸上满是阴霾, 浑身浓郁酒气, 他说:"芙蕖, 我的父亲回来了, 他知道了我们的事, 大发雷霆, 让我尽快赴京与与临沂曲家的曲小姐成亲."
芙蕖极心下有些慌张, 仍极尽婉转的奉上薄薄一片西瓜, 梨花带雨道:"安郎, 莫要丢下奴家."
安怀笙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 口中不住呢喃, "曲家已为我备下光禄大夫的要职, 从此仕途顺畅, 父亲说的对, 他们若是知道你的存在, 定然会退亲, 不能...不能..."
芙蕖听不清他的呢喃, 恐惧却油然而生, 只得哀求道:"安郎是奴今生的良人, 再说奴已经怀上了...怀上了安郎的骨血...." 她并没有怀上身孕, 不过是为了留住安郎才胡乱编造的罢了.
谁知安怀笙听见, 并没有丝毫惊喜, 反而吃惊的向后跌坐, "你...你说什么, 你不能...你不能...我...我好不容易得以入仕, 断断不能...不能让你毁了前程, 你滚...滚啊!!!"
芙蕖哭得断肠, 拖住安公子的裤脚, "安郎说过, 一生都不会抛下奴家不理, 否则定为这湖内鱼虾所噬, 奴家愿亲自去向安老爷叩首请罪, 求安郎莫要丢下奴啊...."
安怀笙仿佛已失了神志, 拿起小桌上的西瓜刀, 将芙蕖按到在地, 猛地一刀插下去, 芙蕖痛的失声尖叫, 安怀笙麻木的将刀拔起, 淡蓝的袍子上溅满猩红温热的血浆.
一刀, 一刀...又一刀, 血溅到他的手上, 身上, 脸上, 他的眼睛被染的血红, 他却只是惘然的说着:"我的仕途不能被你这贱人所毁, 不能, 不能...不能....."
身下的芙蕖早已停止了□□, 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安怀笙, 待他反应过来, 看到手下四处飞溅的模糊血肉, 惊的大叫一声, 再看芙蕖, 一双眸子仍怔怔的望着他, 像是还在问他, 为什么, 为什么. 如此看着, 更是吓的魂飞魄散, 涕泪俱下, "不要怪我, 是...是你逼我的." 再顾不得怕, 将芙蕖的尸身踢下了湖.
安怀笙转身匆匆逃离, 他没有看见, 湖里漾起的血, 还有那朵被血染得妖异鬼魅的白莲......
天已经朦朦胧胧有些发白, 莲初依旧抚摸着沉睡的安临渊的面庞, "这个故事, 有趣么."
安临渊转了个更舒适的姿势, 响起鼾声. 莲初起身, 忽然听到远处河岸边有个人在吟唱着什么, 听不清唱词, 只见那人做的是道士的绛蓝菱格纹长袍的打扮, 头发尽数披散着, 却不显凌乱, 手里拿着一柄拂尘, 身后背着长长的布包, 看形状, 应该是一把剑. 那人貌似醉醺醺摇摇晃晃的走着, 随时都要跌倒水里去, 再向前几步, 就一下子跌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莲初快步走过去将那道士扶起来, 问道:"道长还好么?"
那道士抬起头来, 莲初一惊, 眼前这道士打扮的人竟是个少女, 肤光胜雪, 双目含着醉意却仍犹似一泓清水, 容貌极为秀丽, 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 这股书卷气却与眼中的顽皮不羁极为融洽的并存着. 这道士小姑娘打量了莲初半晌, 嘻笑道:"白莲为面, 青莲为躯. 小花妖生的可真美!"莲初一下子被看破真身, 惊讶的不能自已, 掩饰道:"女真人在说什么, 莲初可一个字也听不懂, 既然您没事, 奴家就先走一步了."
那道士打扮的小姑娘晃晃悠悠站起来, 对着莲初的背影喊:"小花妖你这么好心, 为何还要执迷于心中的仇恨?"
莲初娇躯一震, 仍旧径直往前走, 没有回头.
待回到画舫, 安临渊早已走了, 一夜未归, 想必此时也是回家去了.
我的血肉, 消散殆尽, 只余下浓浓的恨意, 那飞溅在白莲上的鲜血, 融合了我的恨, 我的思念, 我的痛苦, 我的爱慕, 炼化成妖, 我的良人呵, 我回来了, 你怎可不在...
莲初回首去寻那小道士的身影, 彼岸已空空如也, 身后蓦地有声音响起, "小花妖, 你在寻我么?"莲初大惊回头去看, 那对着自己嘻嘻笑的不正是那小道士,
"女真人..你..."
"莫要叫我什么道长, 女真人, 都把我叫老了, 你就叫我的名字蘅艾吧."那姑娘自顾自的滚上床榻, 从褥子下抽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匕, "呀, 你原是准备杀了那负心郎安公子的孙子, 是不是?"
莲初默然着, 一双泛漪的眸, 黯然悄怆. 晨曦拂过她的长发, 一袭白衣与清风纠缠, "我恨, 我不甘..."
蘅艾将短匕丢下, 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道袍, 走到画舫的梳妆镜前, 抚摸着莲纹为饰的铜镜, 神色平静而寂寥, "小花妖, 若是那负心郎还活着, 兴许不劳你动手, 我就替你杀了他, 可是报复了无辜的人, 你的仇恨, 真的就会平复么?"
她莞尔, 然后落下泪来, "蘅艾姑娘既然可以一眼看穿我的真身, 想必应该是修仙之人, 为何不一剑杀了我, 斩妖除魔."
蘅艾执起莲初的手, 单纯一笑, "我确实是个无名小仙, 可我不是那些自封除魔卫道, 却双手沾满了无辜鲜血的所谓仙侠, 你心怀深仇, 却仍存善念, 昨夜一直没有动手, 所以, 我才会来与你说这些话."
莲初颓然委坐于地,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素净的脸庞上滴落, "明明是恨意支撑我炼化成妖, 可是看到安临渊那张极似他祖父的面庞, 我却念起了旧日的温馨, 又伤人, 又醉人..."
蘅艾轻声叹息, 这样美好的女子, 本不该枯守一段已消亡凋零的虚幻爱恨, 想要说些什么, 语挂唇齿之间, 才发现言语的苍白无力.
"也许我, 本不该来这里...他...已不在了...."莲初苦笑.
是啊, 时间错开了, 昔日已成灰. 当年, 纵是看尽了薄情的诗句, 亦觉得自己总会特别一些, 幸运一些, 若是将鸨母的话听进去了, 如今也许就不会如此悔恨莫及. 时光流走间, 爱恨早就被酝酿的缱绻纠缠, 面目全非....
"莲初, 其实, 我一早就知道你是妖..." 不知何时, 安临渊的声音在画舫尽头响起, 船夫也不知何时回来, 在外间将船驶离岸边, 莲初错愕的几欲无法站立, 安临渊的脸色苍白如纸, 一步一步走来.
莲初下意识的望向蘅艾, 蘅艾抚玩着手里的拂尘, 笑着说, "小花妖, 他说的是真的, 你梳妆台上的镜子, 是一面照妖镜, 他早知你的身份, 定然又是山上哪个多事的和尚送他的. 不过, 无论你能不能下手杀他, 他都命不久矣了."
他扶起莲初, 半拥着她, 姿态温柔, 昨夜你讲述的故事, 我听的一清二楚, 我已身患绝症, 刚才也已留书向家里交代了后事, 若莲初执意不肯原谅祖父当年的行为, 就请动手杀了我吧."
莲初抽出短匕, 手却颤抖着, 迟迟没有捅向安临渊, 良久, 安临渊忽然轻轻笑了, 像展翅的鹤一般舒展开了双臂, 将莲初手中的短匕, 没入了自己的胸口, 莲初恸极呼喊, "为何, 为何, 有高人送你照妖镜, 你为何不让那高人来杀了我, 蘅艾也是得道高人, 你也可求她斩妖, 为何你竟愿意死在我手上..."
安临渊面色愈加惨白, 嘴角有呈紫的血液流下, 可他依旧温柔的抚着莲初的发鬓, 一字一顿, 相思刻骨, 柔声说:" 一日...夫妻....百日恩...." 言罢, 身子软软倒在莲初怀里, 平静幸福如酣眠一般, 只是, 永不会再醒来...
莲初不住战栗着的手指再次抚过安临渊的脸, 冰冷的温度让她的心微微颤抖起来, 当一切已无可挽回, 悔, 便成为最可笑卑微的词汇. 那么, 这迟来的泪, 又如何能洗净那身白衣上沾染的血?
曾经的爱恨, 瞬间凋零. 白莲无力, 终于抵抗不得风的决绝, 挽留不住一丝温暖.
那一刻, 莲初没有了泪...
我最后的泪, 染红了霞光中如泣如诉的悲哀, 杜鹃啼血, 大雁逗留, 我的良人呵, 我终于了解, 幸福, 是泪化身而成, 凝为冰晶, 易碎易溶...
于是, 这两个字, 我永生不肯再提及.
蘅艾从莲初怀里捧过安临渊的尸身, 纵身跳下湖去, 湖心深处, 有一抹幽暗的白...
蘅艾游的近些, 看清那是一具骸骨, 一只洁白如缎的白莲从骸骨的眼窝凹陷中生长而出, 另一支青莲从骸骨的腹腔部分生长着, 水面上的部分, 是几株妖娆可喜的莲蓬, 正如莲初衣裙上的藕青色...
正如蘅艾说过的那样, 白莲为面, 青莲为躯...
蘅艾将他们的手牵在一起, 波光潋滟下, 蘅艾眼里, 有着难言的哀伤.
她泅回画舫, 头发还湿漉漉的滴着水.
"小花妖, 若你愿意, 我度你修行成仙, 可好?"
莲初的姿势未变, 可是满头青丝已成雪.
"蘅艾, 我只想生生世世做一株白莲, 无喜无悲, 无思无欲...望你成全."
"罢了, 如你所愿."
西子湖心那最最奢华的画舫一夕之间消失了.
后来, 有人说, 他曾见一个蓝袍仙子深夜踏波至湖中央, 抚着一朵白莲, 幽然叹息...
多少年后, 蘅艾以及记得莲初的目光, 她的目光曾开放出幸福的花朵, 刹那成殇. 最后是倏忽
展翅的鸟群在空中划破一道寥落的隽永.
是非对错, 一朝成空...
从此以后, 月华的皎柔下, 馥郁的阳光下, 只余下那朵洁白如缎的莲花, 盛开, 凋零, 再盛
开, 再凋零, 周而复始.
一切, 从来处来, 到去处去...
插入书签
插入书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