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的咖啡屋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在店里看见那个孩子，她绑着高马尾，总是坐在靠窗的位置，或者找一处角落，安安静静地坐着，一语不发。

　　大约晚上八点左右，那是我放松的时间。我会在店里放我喜爱的音乐，梁朝伟的歌是放的最多的。我听完三首歌的时间，小孩会自己离开。

　　我不知道她是谁家的孩子，为什么经常跑来我的店里。我曾以为她是离家出走，却发现并不是。我试着找她说说话，后来我便习惯了。隔个两三天，她就会过来。坐在那里，静静发呆。偶尔店里客人不多的时候，我会帮她留住她最喜欢的那个靠窗的位置。

　　我们没有聊过一次天，但是似乎已经习惯了对方的存在。

　　估摸着过了半年的时间，有一天我发现这孩子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过来了。我突然想起最后一次见她时，她努力瞪大眼睛不想留下眼泪的模样。

　　她的眸里写着故事。我有了打破规则的心思，我想去看一看，这一段故事。

　　我还未来得及行动，她就又出现了。那是一个周六的下午，店里客人不多，我在拾掇。她是踩着夕阳进来的。背着光，影子打在我面前，我看着她，有一些恍惚。我看到，她手上抱着一只受伤的猫。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去自己熟悉的位置坐下来，而是径直走到我的面前，用那双大眼睛看着我，眼眶里打转着泪水。

　　我迟疑了一下：要帮忙吗？

　　“麻烦您了，这只猫卡在栅栏处，腿受伤了。”说话的是另一个女孩儿，穿着粉红色的运动装的她跟在那孩子背后，刚才没有说话我没有看到她。

　　我让她们坐下，去仓库找来急救箱。那孩子小心翼翼地抱着猫，手不断地抚摸着，眼泪吧嗒直掉。

　　我给猫包扎的时候她很紧张地看着我我，另一个女孩赶忙帮忙。她倒是一个唠叨的人：“我们家茵茵是在路上看到这只流浪猫的，这孩子心善，看到猫受伤了心里着急。”

　　我抬起来看那孩子，她眼泪已经收回去了，但是神情肃穆。我心里一紧：“不用担心，它很快就好了！”

　　也许是这大半年来的信任感，我明显感觉到她放松了一些，很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这是她进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我嘴角也忍不住弯了一下。

　　“其实，我们家茵茵以前也有一只猫，说也奇怪，品相和这个差不多，可惜，死了”。

　　那个女孩叫硕硕，是茵茵的姑姑，旁边S大的学生。她是个话唠，此刻店里客人不多，我也不介意。

　　茵茵坐在角落里看猫，眼睛一动不动，直盯着猫。我给她一杯白开水，顺便给硕硕倒了一杯咖啡。

　　“茵茵很喜欢猫，半年前她养了一只三四个月大的小猫，诺，跟那只差不多大。”硕硕眼睛往茵茵那边一瞥，手端起咖啡，很夸张地用力吸了一口气。我许是职业病犯了，看得十分仔细。我给她们拿了两颗巧克力。

　　“接着。”我对这个大半年一直跑来我店里的孩子很好奇。

　　“有一天，她带着她的猫出去找她同学玩，我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回来的时候猫已经死了。”

　　“我还记得她抱着猫慌慌忙忙地跑回家，猫的血流了一地，她一直哭，一直喊着！”硕硕突然把我的手抓住，用力地盯着我的眼睛：“她说，快救救哆哆，姑姑，快救救哆哆。”我被硕硕吓到，赶忙把她的手扒开。

　　“我一看，猫已经死透了，血都流干了，看样子是出了车祸，轧死的。”

　　“她可喜欢哆哆了，睡觉都带着。这孩子重情，从那以后，大半年了还没有走出来，原本活泼可爱，现在话也不说，就坐着发呆。”

　　我看了一下在角落里的茵茵，有些心疼。但是，我的职业嗅觉告诉我，事情好像没有这么简单。

　　那天之后，硕硕和我商量，将猫留在我店里，原因也没说清楚，但这只猫算是在我这家店里安家了。

　　有了这只猫，茵茵来我这更是勤快了。她还是那副样子，安安静静地，抱着猫坐着发呆。茵茵不爱说话，唯一进步的一点是偶尔我给她一颗巧克力，她拿着吃的时候没有那么抗拒了，许是我帮她养猫带来的亲切感。硕硕反而和我愈发熟悉了起来，有时候会带朋友来光顾我的生意。

　　事情出现端倪是在两个月后的一个下午，猫突然往外窜去，门口站着一位大约三四十岁的中年妇女。茵茵突然发疯似的奔了出来，死死把猫抱住。这个时候，一辆电瓶车开得飞快，从店门口急速掠过。

　　茵茵抱着猫不断往里退，竟然直接坐在地上，全身颤抖着，把猫抱得更紧了，眼泪直掉，还发出极其压抑的呜咽声，呜呜的，像极了受伤的小猫。

　　我赶紧过来安抚茵茵，门口还传来了中年妇女骂街的声音：骑得那么快，是要去投胎哦！

　　那天茵茵一直陷在十分紧张的情绪里，抱着猫坐在角落，谁也不让靠近，一近就哭得厉害。硕硕来接她的时候，我提了一下这件事，问：“她家里没带去看心理医生吗？

　　“带去看了，没效果，她还愈发抗拒了！”

　　我看着茵茵，思虑良久，写了一张纸条递给硕硕：“试试联系一下这个人。”

　　电话给了硕硕之后，我就没有再过问茵茵的事。日常过得波澜不惊，除了猫。它的腿已经好了，看起来也已经适应了咖啡店的生活，硕硕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咖啡。

　　那天我外出刚回来，店里的兼职生小米把我拉进了吧台，指着窗户边茵茵常坐的位置：“那位小姐，一来就问茵茵经常坐哪里。她坐在那一个下午了，一直盯着外面看，动都没动过！”

　　我眼尾顺过去，阳光透过窗进来，店里像一幅画。

　　我端着一杯咖啡过去：“哥伦比亚来的豆子，试试。”

　　“这里是十字路口，对面是麦当劳。我观察了一个下午，没有固定人群，大部分是学生，还有一些应该是附近居民。你说，茵茵在这里的时候，都在看什么？”

　　我没有说话，她也没有想要我的答案，转过头来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好一会：“我以为你死了。”

　　“消失这么久，为了那个孩子找我？”

　　“你自己呢？过不去了吗？”

　　我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我觉得咖啡不加奶不加糖是对的，能压过心里的苦涩。

　　“老板，你给茵茵介绍那个心理咨询师叫郭珆啊，人很漂亮哦，超有气质的，是不是你旧情人呀！”硕硕推门进来，看到店里人不多，大大咧咧就喊了起来。走近一看，满脸通红，“额，郭小姐，你好。”

　　郭珆抬头看了一下硕硕，笑了。

　　郭珆的出现并没有出乎我的意料，那天硕硕走后，我们聊了很久。

　　“关于茵茵的问题，你怎么看？”

　　我指着“咖啡”，说：“它刚来那天腿受伤了，眼神和茵茵一样！”

　　“为什么找我来？”

　　“你会做得很好，不是吗？”

　　“你更有把握！”

　　自从郭珆来了之后，我一直觉得呼吸不顺畅，那些阴影不断地对着我张牙舞爪，“我，没有这个能力。”

　　郭珆又恢复了一开始的样子，恹恹的，倚在窗玻璃上。从我认识她那天开始，她就是这个样子，倔强固执，认死理儿。

　　那之后，关于茵茵的问题我们再也没有谈过。她会让我单曲循环一首插曲：Lonesome Town。

　　那是电影《低俗小说》的插曲，很安静男音，像深夜不喧哗的小雨。

　　更多时候郭珆就坐在茵茵旁边陪她发呆。而硕硕就活跃多了。店中央有个不大不小的舞台，她经常跑上去唱歌，她唱歌带着一股韧劲，要命。

　　大约一个月后，郭珆和硕硕突然跑着进来：“店门口的监控能不能看到街对面！”

　　“可以！”

　　“调到四月三号上午”

　　我和郭珆随着监控沉默，而硕硕，眼眶瞬间就红了，双手颤抖着。

　　“你要帮我！”郭珆突然抬起头看着我！

　　我的手颤抖了一下，抿了一口咖啡又放下，这咖啡，加糖了。

　　硕硕是哭着跑出咖啡店的，她最后看我的眼神很陌生。

　　“为什么不给自己一次机会？”

　　“我以为你会懂。”

　　“已经过去那么长时间了！”

　　“很多东西不是时间能够抹去的！”

　　郭珆走出去的背影和背景融合在一起，像极了我们当初分别那天的场景。一样的天空，一样的天气，只不过背影变成她的。

　　日子并不会因此变化，郭珆偶尔还是会过来喝咖啡，而硕硕和茵茵从那天之后就没有再来过。值得一提的是，“咖啡”长胖了许多，肉嘟嘟的，郭珆抱着它还会嫌重。

　　估摸着过了三个月，硕硕突然过来了。

　　“谢谢你！”

　　“嗯？”

　　“听郭姐说，是你把张老师的联系方式给她！”

　　“张老师是我的导师，在心理咨询方面是权威。”我抬起头看了一眼硕硕，“茵茵呢？”

　　我知道郭珆把事情告诉硕硕，那茵茵的情况一定是有所好转的。

　　硕硕把头转向门口：“诺，在那！”

　　茵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来了，抱着“咖啡”，逆着光，温柔地抚摸着。注意到我的视线，茵茵抬头看了我一眼，笑了：“叔叔，谢谢你！”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茵茵的笑容，怯怯的，却很温暖，我看着她，就笑了。

　　我透过她温暖的眸，猝不及防的，那天在监控中看到的画面就闯进我的脑海里。

　　2017年4月3号 8:00 a.m. 见于监控

　　街面上人并不多，一位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径直走进了麦当劳。

　　不一会，她气势汹汹拉出一名男子，两个人一路撕扯地出来。

　　“王八蛋，你在这躲一夜就没事了吗！”女人的声音吼着，声音撕裂大地。

　　“你他妈就一龟孙，你接着躲啊！”女人越说越激动，竟然抬起脚要踹男人，“敢把她带回家，良心被狗吃了！”

　　男人用力将她推在地上，女人并不示弱。

　　小路的尽头，茵茵抱着小猫蹦蹦跳跳跑来，笑得很开心，突然一不小心绊倒了，手里的小猫摔了出去，直接摔到女人脚边。

　　女人突然崩溃了，大喊一声竟然抱着猫站起来，用力摔在地上，血在地上晕开。

　　“哆哆！”茵茵趴在地上，赶紧爬起来跑过去。

　　“滚开！”女人一把推开茵茵，竟然抬起脚向猫碾去，一边踩一边喊着：都欺负我，连一只猫都欺负我是吧，王八蛋，王八蛋！”

　　茵茵一次次跑过来要救哆哆，一次次推开，她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哆哆！”

　　男人和女人撕扯着走远了，茵茵看着在地上已经一动不动的小猫，坐了好久，看了好久。她收了眼泪，走过来，小心翼翼把猫抱起来，往来时的方向，迎着阳光升起的地方走去，留给我们她颤抖的背影。

　　我将茵茵抱在怀里，这是我第一次对这个孩子有亲密的接触互动。

　　“郭珆呢？”

　　“她去送张老师了！”硕硕摸了一下茵茵的头，“张老师很厉害！”

　　“听郭姐说，你是很厉害的咨询师，你当时为什么不肯帮忙？”

　　我不说话，也无从说起。

　　“不过还是谢谢你，你是个好人！”

　　“不是生我的气吗？”

　　“哈，你不会这么小气吧！”硕硕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张老师都说你是她最得意的学生，你为什么不接着做咨询师？”

　　“叔叔，你开心就好了！”茵茵抬起头，认真地对我说。

　　“谢谢你，茵茵！”我捏了一下茵茵的脸，把她放下来，“喝咖啡不，我请客！”

　　“拿铁！给茵茵白开水！”

　　“我也要喝咖啡，姑姑！”

　　“不可以！”

　　……

　　我拿出杯子洗干净，看着硕硕和茵茵打闹，不禁笑了起来。音乐从音响里流泻出来，安静不喧哗，是梁朝伟唱的《最后一支舞》。

　　……
　　梦已醒跳过了最后一支舞
　　我还能听到他的心跳
　　空气中充满他的气息
　　我们做过的梦像尘埃
　　提起又滑落
　　……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