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天录

　　千钧一发之刻，高疏桐后退一步，被身后的顾宛如绊倒在地，身子一矮，箭矢从头皮呼啸而过，一阵刺痛。

　　我没死！

　　劫后余生之后生出狂喜，高疏桐双手撑扶着地面，被顾宛如扶起，回过头一看，箭矢截断一截乌黑的头发，钉在身后不远处的靶子上。

　　高疏桐伸手摸摸额头，低头一看，手上是几根断裂的乌发，没有出血，当时刺痛可能是因为箭矢截断头发时扯到头皮。

　　虽然没有受伤，然而箭矢冰冷笔直地插在靶子上是一种无声的示威。

　　高疏桐明白，以淮南郡王的射艺，即便活靶子如何惊慌失措，都不会射偏。

　　所以这一箭本来就没打算要命，而是意在示威。

　　淮南郡王手持利箭，轻而易举掌控他人生死。

　　感受到生死由人的恐惧。高疏桐转过头，与淮南郡王对视，毫不意外地在淮南郡王的眼中看见熊熊燃烧的仇恨之火以及因为仇恨生出的蔑视与厌恶。

　　意料之中的蔑视与厌恶没有出现在淮南郡主临走前的诅咒中，而是出现在相似面容的双眼中。

　　在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高疏桐就做好准备面对他人的怒火和因仇恨而起的杀意。

　　可是，无论做多少心理准备都没有用，想象中的刻骨仇恨没有身临其境感受到的真实而令人战栗。

　　高疏桐愣在原地，似乎箭矢射中的不是远处的靶子，而是如岩石般沉重的双脚。几个念头在心头狂窜：

　　他会杀了我？

　　他还会继续射箭吗？

　　在高疏桐惊慌不定、神思不属的同时，众人见没有射中人，不约而同地松一口气。

　　如果永宁公主今日死在这里，不仅赏花宴的东道主长公主府上脱不了干系，就连宴会上的众人也都要受到一定程度的牵累。

　　场面危急而喧嚣，早有机灵的仆人赶去向主人家禀告，薛文秀来时，箭矢已经射出，钉在靶子上，没有人受伤。

　　只有射箭之人与活靶子相对凝视，见状，薛文秀连忙打圆场，既劝永宁公主不要见怪，又在言语中敲打淮南郡王，让他疯了别再动手，或者要动手别弄脏自家的地。

　　岂料对视的两人对主人家的圆场听而不闻，表情不变。

　　围观众人的担忧增添几分，一是担忧永宁公主不依不饶，去找皇帝说理；而是担忧淮南郡王还要继续杀人，下一次恐怕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无人受伤。

　　两人正僵持间，薛文秀还待说些什么，这时，谢至准备好马车，见到众人围观，高疏桐一人站在围观众人中间，连忙问出什么事？

　　没等到众人的回答，谢至眼尖，看到高疏桐头上发髻缺一块，额头散落几捋碎发，又顺着视线，看到身后靶子上的箭矢与看台上持弓不放的淮南郡王，发生什么事，不用他人回答也已明白。

　　谢至走到高疏桐身边，上下左右打量，低声问：“公主，怎么样？”

　　“我没事。”高疏桐好一会儿才找回属于自己的声音。

　　两人正说话间，人围得越来越多，有人注意到箭矢上带着几根黑色长发，言语中不由得猜测：这是杀人未遂？

　　太明显，如果不是心怀杀意，箭矢如何会从头皮穿过？

　　无论私下有什么样的恩怨，按照世家来往的惯例，在长公主府的赏花宴上是不能对宾客用刀剑动箭矢的。

　　若不是淮南郡王有郡王的头衔，而是普通的世家子弟的话，这时节早就被薛文秀骂得狗血淋头，拉着给永宁公主道歉求原谅。

　　永宁公主岂是吃素的？

　　然而，按照辈分，淮南郡王是永宁公主的堂兄。

　　世人不知道两人私下里有什么恩怨，也不敢贸然劝架。

　　若是有人问，淮南郡主和亲匈奴的事？

　　准会得到这样的回答，那是淮南郡主长得美，又知书达理，才会有这个福气，被皇帝选中。

　　淮南郡主和亲匈奴，和永宁公主有什么关系？

　　至于高疏桐和皇帝谈话，然后淮南郡主和亲匈奴，等闲不知道两件事情的先后顺序，也猜不透淮南郡王与永宁公主有什么恩怨。

　　这便是大部分看热闹人群心里的想法。

　　正八卦着，站在人群中央与人对视的淮南郡王忽然转身，从看台跳下，往门口走去。

　　薛文秀见永宁公主不像是要追究的模样，驱散人群，道：“大家都散了，散了。照顾不周……”

　　“公主，咱们也走罢。”

　　高疏桐被搀扶进马车。

　　马车上，顾宛如扶高疏桐到马车软榻上坐着，用手帕擦拭额头上的冷汗，仔细瞧瞧脸色，才对谢至说道：“公主怕是受到惊吓，今日需得请个太医瞧瞧。”

　　谢至点头道：“府里相熟的太医，已经遣人去请。”

　　“我还好。”高疏桐摆摆手，勉强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来，现在回想起来仍旧心有余悸，说道，“是我的疏忽，没想到淮南郡王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射箭。”

　　“果然是身怀利刃，杀心自起。怪不得别人咄咄逼人，是我自己太弱，难怪被威胁。”高疏桐缓慢闭上双眼，叹一口气，道，“身边没有武艺高强之人，太被动，看来要悬赏重金，求个武林高手才行。”

　　刚才箭矢从头皮擦过，带走一段头发，只要准头有几分偏差，就会正中眉心。

　　顾宛如在现场，被吓得不轻，高疏桐如今能说出囫囵话，已经比同年纪不谙世事的无知少女要强得多。

　　碍于顾宛如在场，谢至不欲说得太多，只点头同意，轻声安抚，骑着马，在马车外轻声调度，留高疏桐在马车内稍作歇息。

　　高疏桐半合着眼，只觉得头痛欲裂，找一块沾水的毛巾盖在额头上，浑浑噩噩地想事情。

　　不多时，快到公主府，顾宛如准备下车，临行前宽慰高疏桐，又说明日再来。

　　高疏桐想起今日谢娉婷的异样，止住顾宛如跳下马车的动作，说道：“等等。”

　　顾宛如停下动作，将身子半倚靠在马车壁上，回过头来，等待永宁公主的吩咐。

　　“算时间，巴蜀县主在御史大夫府上也该歇够，明日你先去萧府找秦玥，将今日之事说一说。让她去和未来的太子妃，娉婷姐姐套套交情，问问娉婷姐姐做太子妃，心里情愿不情愿？但是不要透露出是公主府上在问。”高疏桐看顾宛如一眼，又说，“秦玥在贵女间不偏不倚，一向中立，她去问，娉婷会说的。”

　　高疏桐说好一大段话，说得断断续续，期间停下来喘好大几口气，才勉强把话说完。

　　莫非，谢娉婷心里并不情愿，所以才心烦意乱，频繁出错？顾宛如听见高疏桐说的话，心里想着，又奇怪这个时候永宁公主还惦记着赏花宴上谢娉婷接不住牡丹花束的异样，连忙答应后离开。

　　下马车后，一路往内室走去，朱珍珠见高疏桐实在疲倦，拉住谢至问出什么事，谢至将今日发生之事大概说一遍，先说回府前淮南郡王射出的那一箭。

　　高疏桐坐在太师椅上，一边端着茶杯呡一口热水，一边问和亲队伍走到哪里，到匈奴没？

　　谢至猜出来高疏桐在马车上便想问这个，碍于顾宛如在场才没有直接问，于是回答，算行程应该到了。

　　高疏桐呼吸缓慢，脸色苍白，仍旧满是惊吓。

　　朱珍珠只得出言宽慰高疏桐受惊吓的心情，心想：这也是难免，为摆脱和亲，阴差阳错由淮南郡主去和亲匈奴。淮南郡主的家人自然要迁怒公主，平白多个仇人。可是若是无所作为，难道心甘情愿去匈奴送死不成？也是千难万难。

　　这时，太医带着药囊与药童来到府上，给高疏桐把脉，开几副安神的药方。让药童按方抓药，嘱咐煎药的注意事项。

　　如今朱珍珠已经是公主府的管事大宫女，这些事情有小丫头做，不用亲自动手。

　　谢至与朱珍珠两人在不远处，继续说今日之事，说到太子妃人选已定，是尚书右仆射之女，谢娉婷。

　　而按照礼制，太子妃入东宫的同时，两名太子侧妃也要同时抬进东宫。但是不知为何，这一次太子侧妃的名额还空着，差一人。

　　若是太子妃亡故，太子侧妃可以直接提为太子妃，所以太子侧妃的人选一向从世家贵女中选出，家世与太子妃相差无几。

　　按理说，入东宫得太子宠爱是获得荣华富贵的捷径，许多人家为自家闺女抢也抢不到的好出路，然而今年太子侧妃竟然会缺人，真是奇哉怪也。

　　两人不过在说些主子们的闲事，然而朱珍珠听见太子侧妃还差人的消息，忽然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了向半倚靠在榻上，以手扶额的高疏桐。

　　朱珍珠的脸色也很奇怪，带着想要什么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而突然发现有机会可以接近，然而这机会也是够不上的哀怨。

　　朱珍珠比高疏桐还要年长一岁，如今正是及笄之年，从冷宫离开以后，饮食和穿着用度都要好得多，如今发丝黝黑浓密，脸颊红润，也是个标准的小美人。

　　所谓美人颦眉，不知心中为什么人遗憾？

　　谢至是个太监，原本就不懂少女怀春的心思，只觉得朱珍珠有些奇怪，不就是太子侧妃还空着，你幽怨地看咱们公主做什么？

　　而不远处的高疏桐虽然听见朱珍珠与谢至两人低声在说今日发生的事，可是因为身体不适，半合着眼，也就没有注意到朱珍珠幽怨的眼神。

　　此刻高疏桐心里想的是：第一天结束，眼看着离皇帝定下的日期越来越近，忙活这么久，但是什么也没查到。

　　次日，高疏桐一边梳洗，一边问杜衡那边有什么消息。

　　原来自从昨日派遣杜衡回府上找朱珍珠拿印鉴去太子宫连夜提审东宫侍卫，便一直没有消息。

　　高疏桐算着一夜过去，恐怕有什么动静，于是询问左右服侍的人。

　　侍女回答：“杜先生一大早传消息来，说是东宫侍卫已指认出刺客的幕后主使。”

　　高疏桐大喜，连忙止住梳头婢女插在头上的篦子，问道：“杜衡何在？让杜衡来见我。”

　　侍女回答：“杜先生让公主去一趟刑部大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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