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天录

　　长公主的庭院郁郁葱葱，百花争妍，这时节颇有一番意趣。

　　各位贵女妆容精致，衣着华贵，在花丛中站着，更是人比花娇。

　　高疏桐跟着中宫仪仗到时，一眼便瞧见花丛正中的两位女子，一着红色劲装，面露不耐；一着绯衣罗裙，面容温柔，正是今年太子妃热门人选：尚书右仆射之女谢娉婷与唐国公孙女宋茵。

　　贵女清脆的声音响起，“便是赵粉花瓣，也不如姐姐白皙脸蛋娇嫩。”

　　一朵粉红色的花朵从花丛中摘下拾起与谢娉婷的脸颊齐平，众人见牡丹赵粉花瓣颜色与谢娉婷红润脸色相得益彰，不禁纷纷称是。

　　“真是奇了怪了，如今才什么时节，牡丹花最是娇贵，长公主府上是使了什么法子，竟能教牡丹盛开，姚黄魏紫争奇斗艳？”高疏桐好奇地嘀咕。

　　“听闻长公主府上特意延请从西域过来的繁育师。”听见高疏桐的嘀咕，一位闺秀笑着回答，见永宁公主不识得自己，介绍道，“臣女，御史大夫之女萧氏，嫣。母亲与我常在朝阳宫走动，只是不曾得见公主。”

　　朝阳宫是萧妃的寝殿，原来这就是萧妃的妹妹，巴蜀县主秦玥的手帕交，萧嫣。

　　萧嫣仪容端庄，有大家闺秀风范，只是眼角泛红，显然是刚才哭过，可是不曾听闻萧氏有什么丧事？高疏桐暗想。

　　高疏桐对萧嫣微笑示意，正要说些什么，忽然看见一人从宋茵身边向自己走来，正是谢至。

　　远处宋茵一边把玩手上的马鞭，面色不虞。高疏桐歉意地对萧嫣微笑，上前走几步，与谢至两人在梧桐树下说话。

　　长公主在皇亲国戚中是出了名的雍容华贵，趣味高雅，府中庭院也与众不同，遍植四时花木，如今在院落中种植的，正是梧桐树。

　　“冷宫中也有几棵梧桐树。”高疏桐望着梧桐树郁郁葱葱的树叶，伸手抚摸梧桐树的枝干，一边感慨，一边问道，“如何？”

　　原来，这几日高疏桐出门，谢至没有随行是因为被派遣做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打探庾大将军收徒的进度。

　　庾大将军手握西北军的军权，无妻无子，还没有徒弟，虽然唐国公的孙女宋茵养在身边，却是个女娃。

　　如今既然流出庾大将军要收徒的消息，除皇帝之外，世家弟子都在争抢，高疏桐派谢至出去，就是为打探此事的进度。

　　谢至摇摇头，回答道：“最终人选还没有定下，不过这一次可真是抢得够呛。”

　　高疏桐将世家子弟一个个从头脑中捋过，这些人当中没有军事才能出众的，问道：“有哪些人露面？”

　　“淮南郡王，谢修和王敏之都来了，不过王国舅之子受了伤，王家请人代他来看望庾大将军。”谢至嘴角带着笑意，语气有些玩笑着回答道。

　　王敏之受伤，高疏桐是知道的。听到谢至口中另一个人名时，却吃了一惊，疑惑道：“淮南郡王？怎么会是他，他来凑什么热闹？淮南迟早是他的封地，即便能够成为庾大将军的徒弟，也不能离开封地去西北军中的，除非……”

　　除非放弃封地。

　　谢至明白高疏桐口中未说完的话，点点头，时不时地回过头张望。

　　“在看谁？”高疏桐顺着谢至的目光看过去，只见站在花丛中的宋茵远远地盯着站在梧桐树下说话的两人，目光像是被抢糖果的孩童。

　　高疏桐问：“你这次可见着宋茵，这位大小姐为人如何？”

　　“还不熟，不过看起来和传言一个样，这位大小姐和庾大将军一个样，顶烦京城复杂的人事，只想在草原上痛快跑马。”谢至说着，一边露出一个笑容来。

　　高疏桐点点头，宋茵个性如何，其实并不在她考虑之内，最要紧的是，怎样让庾大将军收谢至为徒。

　　高疏桐一边思索，一边随意扫过面前人的脸庞，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谢至的神情太过轻松，于是用拳头轻轻捶向谢至的肩膀，问道：“你怎么回事？怎么一点儿也不紧张？”

　　“啊，我紧张什么？”谢至一头雾水，疑惑地看着高疏桐，心想：不就是庾大将军要收徒？我不过是去打探进度，为什么要紧张？

　　“别和没事人一样，跟我一起想，怎么让庾大将军收你为徒。”高疏桐一字一句地说道，话语中点滴透露出对谢至不上心态度的不满，眼神中是恨铁不成钢的轻微指责。

　　谢至一脸震惊，双目圆瞪，道：“庾大将军怎么会收我为徒？我是个……”

　　太监。

　　谢至拼命从高疏桐脸上寻找说笑的证据，可是没有，高疏桐严肃神情显然不在说笑，那么就是真的。

　　我是个太监，太监如何能够出头露面，委以重任？

　　虽然高疏桐总是在朱珍珠和谢至两人面前屡次说要为两人谋个好前程，这一次也的确是让谢至去打探庾大将军收徒的进度，可是谁会认真谋划，让庾大将军收一个太监为徒？就连谢至自己也没有想到，没有当真。

　　然而高疏桐是认真的。

　　谢至想起，尚在冷宫之时，三人还是童子，一起吃饭一块儿嬉戏，朱珍珠性格温婉，像个大姐姐一样照顾大家，高疏桐则满脑子绮丽幻想，爬在树上寄厚望于皇帝会接她出冷宫，三人如何如何玩乐，也说起会如何报答两人。

　　谁会将儿时戏言当真？

　　眼前便有个满腔子真心实意的傻子。

　　谢至想着，不由得红了眼眶，呼吸也急促三分，一时间将远处频频回望的宋茵抛至脑后，眼里心里只有眼前人，眼眸不由得将心里的痴意流露出几分。

　　“你傻了？”虽说女子早熟，可是高疏桐从来看不出来这些，反而阔达地说道，“无事，我会想办法，只是这打算，总是要教你知道的。”

　　总是要教你知道的。

　　心意如果没有表达出来，没有被接收到，心意存在吗？

　　谢至还待说什么，只听见一阵唏嘘戒严声，脚踏声响起，间杂着几句轻声人言，“太子来了。”

　　“太子哥哥，这里。”

　　能唤皇太子殿下为“太子哥哥”的只有一人，高疏桐回过头去，果然看见永平公主向皇太子殿下打招呼。

　　皇太子殿下和伴读们以及东宫侍卫一并从院外走来，皇太子殿下来到皇后面前，先向皇后请安。

　　皇后又问几句太子的伤情，太子其实没有受伤，受伤的是太子的表哥，王国舅之子，王敏之。不过身为人母，问几句伤情，也是人之常情。

　　长公主府上的赏花宴，名为赏花，实则是选妃，女官站在谢娉婷与宋茵身边，密切注视着皇后与太子的互动，只待有空隙便插上来回禀。启唇发出声音之前，不料一人抢先。

　　只听见一句“太子哥哥，陆公子没来？”问话的是迫不及待的永平公主。

　　永平公主口中的陆公子指的是尚书左仆射之子，陆封仪。

　　高疏桐虽然隔得远，依旧看清皇后与太子听到永平公主的问话以后，都愣了一下。想必是谁也没想到永平公主会在这个场合问陆封仪的行踪。

　　然而太子与永平公主毕竟是兄妹，一向有问必答，于是回答道：“封仪还在寺庙里，最近在参禅。最近回来了没有？”似乎拿不准陆封仪有没有从寺庙回来，说罢转过头看向身边一人。

　　站在皇太子殿下身边的正是尚书右仆射之子，谢修。

　　谢修扬起眼皮，过了一瞬才回答道：“封仪？没有，听说没有。”

　　得到确认以后，太子才将“没有回来”作为最后的回答。又瞅了皇后一眼，似乎忌惮皇后在场，才将疑惑埋在心底，那疑惑似乎是，“你问封仪作甚？”

　　永平公主和皇太子殿下的对答不过一瞬，然而皇后的脸色却渐渐难看起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自从陆府拒尚公主以后，永平公主还当众问陆封仪的行踪，摆明对陆封仪念念不忘，没的教人看皇室的笑话。

　　只见皇后皱着眉头，对永平公主说道：“永平，身为皇室公主，当众问外男的行踪，清音阁的女夫子是怎么教导的？”

　　“母后？”永平公主的哀求声一出口，可是皇后并不愿意在众人面前太下永平公主的面子，于是将此事揭过，转过头，冲女官示意，向皇太子殿下介绍贵女人选。

　　伴着女官在皇太子殿下面前介绍谢氏女是多么地娴静优雅的声音，高疏桐将两件事合在一起看，心想：事情很明显，这是拒婚后续，陆氏与谢氏分别为尚书左右仆射，官位差不多，皇后已经熄了与陆家结亲的心思，转而拉拢谢家，所以才选谢家的女儿做太子妃。

　　但是永平公主想要嫁给陆封仪的心思没有改变，真是可怜世间痴情儿女。

　　“都来齐了吗？”皇后双眼在贵女中扫了一圈后，，问道。

　　女官摇摇头，回禀道：“礼部尚书之女林青玉因病未来。”

　　还有巴蜀县主秦玥因惊马受到惊吓，在御史大夫萧府中静养，高疏桐听见女官的回答，有些奇怪，没来的分明是两人，为什么女官只回答一人。

　　皇太子殿下则一直保持高深莫测的神情，似乎没有听见女官对谢氏女的夸赞和林青玉没来的消息。

　　“太子。”皇后催促道。

　　就像陆封仪能够拒掉皇室的许婚一样，虽然皇后已经选定谢娉婷作为太子妃，但是皇太子殿下个人的意见仍旧十分重要，仪式最重要的一步是太子将手中之物递给中意的太子妃人选。

　　如果没有这一步，面上就不好看。

　　皇太子殿下脸上并没有欣喜若狂的神色，说明即便是贵为天潢贵胄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众人眼看着皇太子殿下迈着步子，一步又一步地走到谢娉婷面前。

　　本来唐国公孙女宋茵满脸不耐烦地与谢娉婷一起站在花丛中央，如今见到皇太子殿下走过来，宋茵不假思索地快步向外走去，挤出众贵女围成的圈子，远远地站在一边。

　　宋茵此举，便是瞎眼的蠢蛋也看得明白宋茵不愿意离皇太子殿下太近，不过大家都忙着看选太子妃的热闹，没人注意无关人等。

　　皇后递给皇太子殿下的，是院中一束牡丹花，然而皇太子殿下即便站在谢娉婷面前，依旧面无表情，看热闹的众人明白：太子对太子妃不满意，或者太子太高傲以至于不屑于表示对太子妃的喜爱。

　　但是皇后很满意谢娉婷，以及她背后代表的谢家，这才是谢娉婷能成为太子妃的原因。

　　就在众人的目光都在皇太子殿下的脸上时，与皇太子殿下一步之遥的谢娉婷的举措则显得格外瞩目，高疏桐注意到，这对未来的夫妻，男子面无表情，而女子又太过拘谨。

　　谢娉婷原本手中捧着茶杯，见到皇太子殿下走过来，连忙站起身来，手中茶杯没有来得及放下。

　　如果皇太子殿下好整以暇地将牡丹放入谢娉婷怀中，谢娉婷是一定接得住牡丹的；然而皇太子殿下举止粗鲁，递都懒得递，直接把牡丹花枝往谢娉婷面前扔。

　　只有接住牡丹花枝，才算完成选太子妃的重要步骤。谢娉婷看着从空中飞过来的牡丹花枝，下意识地伸手去接，然而心里有事，本来就神思恍惚，哪里能同时注意到手里还有个茶杯？

　　于是茶杯便从手中脱落，掉在地上，滚了几滚，碎成三瓣。

　　谢娉婷伸出的双手手指快碰到牡丹花枝的枝头，忽然听见茶杯摔碎的声音，下意识地往地下看，注意力发散不过一瞬，已经晚了，伸出够牡丹花枝的手恰好错过，牡丹花枝没有被接住，反而掉在地上。

　　茶杯碎了，牡丹花枝掉了，谢娉婷原本就紧张，这下更紧张了，在侍女要收拾茶杯之前，抢先一步，伸手拾起碎瓷片，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众人眼睁睁地看着谢娉婷的手指，接触到锋利的碎瓷片，刺破皮肤，流出几滴血来。

　　事情发生在一刹那之间，左右侍女想要去帮忙都来不及，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谢娉婷摔碎茶杯，没接到牡丹花枝以及在这种重要的场合见血。

　　红事见血，不吉利，是大忌。

　　除了隔得远的左右侍女外，在场的唯一能帮忙的，只有与谢娉婷一步之遥的皇太子殿下。

　　而皇太子殿下在这个过程中，除了一开始扔牡丹花枝之外，全程眉头也没有动过，眼睁睁地看着谢娉婷手忙脚乱，出错受伤乃至于见血。

　　皇后见到谢娉婷手指头上的血珠，脸都绿了。

　　高疏桐心想：皇太子殿下冷面冷心，他一向如此，也就罢了；可是谢娉婷被谢家培养十几年，就是为的今日，她一向为人稳重，举止落落大方，如今究竟是什么使得她心烦意乱，连束花都接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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