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天录

　　元嘉二十年，冬。

　　冷宫，乌云盖顶，寒风呼啸，不起眼的角落里，火光随着风的变换方向而摇晃，只见三位少年少女围着火堆，抱膝而坐，原来是在烧火取暖。

　　偶尔有丝竹管弦之声从冷宫朱红大门外传来，不过，热闹是宫外的，冷宫仍旧凄清冷冽，热闹半分也没沾到。

　　偶尔一阵风吹来，卷起阵阵尘沙，引得人不住咳嗽。

　　冷宫外安排宫人轮番打扫，地面自然纤尘不染，而冷宫中人手不足，神志清醒的两三个人打扫不了偌大的庭院，一阵风吹来便尘土扬天。

　　火堆旁，宫女打扮的少女一边往火堆里添柴火，一边温言劝说：“公主，好歹多吃些，不然，身子骨吃不消。”说罢从怀中掏出两个窝窝头，递给公主一个；又将另一个窝窝头掰成两半，与另一人分食。

　　另一个内官打扮的少年在一旁道：“公主，虽然吃不下，好歹吃几口，能从内务府要来几个窝窝头，已经比前几个月的伙食都要好。公主前些日子感染了风寒，若是再不思饮食，身子怎么受得住。”

　　只见三人年纪不大，皆面黄肌瘦，可见是常年营养不良所致。其中一人头梳双鬟，两根红头绳绑着头发，面容清秀，正是大齐二公主殿下，高疏桐。另一人顶着一头稀疏的浆黄色头发，面容温柔可亲，是高疏桐的贴身侍女。

　　高疏桐侧头对宫女说道：“难为你这么大的雪天为我出门向内务府乞食，如今雪天地滑路不好走，内务府那起子小人也不是好相与的。瞧你，可怜手肘内侧都磨破皮，此处也没有医药。”

　　三人的衣物都是旧的，缝缝补补，虽然内务府每年会为宫女内官发放新的衣服，可是冷宫是新衣到不了的地方。宫女的衣物除了袖口磨损之外，身上穿的衣服显然是旧得不能再旧。

　　宫女连忙摇摇头，道：“奴婢份内事，不值当挂在公主嘴边。说起来，前几日内官为公主求药，那才是辛苦万分。”

　　小内官道：“奴才也是无能，没能为公主在太医院求到风寒的药材。若非公主吉人自有天相，自行退烧，想起来也惊心动魄。”

　　两人说的是不久之前，高疏桐身患风寒，内官为公主去太医院求药，太医不肯医治，也不肯拿药材的事情。

　　那段时间，高疏桐躺在病榻上，靠喝凉水续命，小内官为自己去太医院求药，空手而归，还满身是伤。高疏桐头脑昏沉，连一根手指头也抬不起来，心里满是怨愤怼懑，只觉得天要亡我。后来不知怎的，平白无故竟然痊愈。

　　高疏桐环顾二人，道：“若不是有你们两个，我在冷宫，也不知道死多少次。有时候，我不禁在想，难不成父皇真的忘记有我这个女儿，任我在此处冻死饿死病死，也无动于衷？”

　　公主的言语中自然而然流露出沮丧来，小内官劝道：“公主毕竟是陛下的公主，皇室玉牒上造册有名姓。也许过几天，陛下就派人来接公主。”

　　宫女又说：“公主莫要伤心，陛下日理万机，一时之间想不到也是有的。公主如今虽然身在冷宫，可是奴婢相信，日子总会更好的。”

　　高疏桐凝视面前跳跃的火光，双手抱膝，将头低得更低，道：“一年，两年，说父皇忘了，也有可能。可是我长到如此十四岁，陛下何曾见过我？”

　　冷宫中长大的一国公主，身边只有一个宫女，一个内官。若是在民间，做父亲的，谁能把自己一个活生生的女儿忘记？可是，有个皇帝父亲，却是高疏桐的命运。

　　宫女与小内官面面相觑，一时无言，看见高疏桐从火堆旁站起，道：“有时候，我甚至会怀疑，莫不是母妃触怒父皇，父皇才会遗忘我，教我在冷宫长大。”

　　宫女摇摇头，道：“公主生母娘娘虽然位分不高，可是有司并无娘娘有过的记载。可惜娘娘英年早逝，不然，有娘娘在陛下面前为公主美言几句，也不会……”

　　小内官觑见公主面色，偷偷地拉了拉宫女的衣袖，冲她摇摇头。原来早逝的生母是高疏桐心中的痛，平日里有人鲜少提及。

　　高疏桐略微侧过头，听了一会儿，又说：“你们听见了吗？今天不知道是什么日子，外面载歌载舞。”

　　两人一齐侧过头，将耳朵朝向宫门口，将宫外传来的丝竹管弦乐声装一耳朵，又回过头望向迎风而立的公主，目光不免带一丝怜悯。

　　高疏桐看向冷宫的大门，苦笑道：“有时候，我甚至会想，这座宫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开，父皇会派人来接我。”高疏桐的目光中满是希冀，可是她已经失望过无数次。

　　这时，宫门开了，一排侍卫蜂拥而入，齐刷刷持刀站立，领头一人走至三人面前，跪下，抬头道：“臣等恭迎二公主出冷宫。”

　　只见两位少女都差不多的面有菜色、蓬头垢面，不仅没有透露出天潢贵胄的气度，反而像两只没吃饱的瘦猴子，只是一个眼角低垂，一个眉目平和。侍卫头领向面前两位少女看了看，似乎拿不准哪一位是二公主。

　　高疏桐向前迈一步，禁不住停下来，回过头对宫女和内官两人笑起来，声音是止不住的欢喜：“父皇终于记起我。”

　　高疏桐由侍卫们带着离开冷宫，被带至一处宫阙，殿内一群教引嬷嬷。嬷嬷们年纪虽长，但是保养得宜，不显老态，面上也是和蔼可亲，要给高疏桐梳妆打扮，再换一套能见人的新衣服。

　　高疏桐刚出冷宫，虽然心中雀跃，可是到底多年没有见过外人，教引嬷嬷浮在脸上的浅笑并不能够打消高疏桐心中的疏离，教其生出亲近来。可是碍于高疏桐的身份，教引嬷嬷也不敢强行打晕二公主殿下，给其换衣，一时陷入僵持。

　　教引嬷嬷带着冷宫的小宫女与高疏桐一起看要换的新衣服，有司准备的新衣裳自然要比冷宫穿的破棉袄好上许多，料子摸起来厚实，衣裳上绣花，款式也新颖。小宫女和内官也分别都有自己的新衣服，还需要整理头发，上下修饰，才能拉出去见人。

　　只见三人对视一眼，高疏桐默默地点头，不再挣扎。于是教引嬷嬷们纷纷扑上来，拉着两个小女孩一顿揉搓，小宦官自然是在另外一间房里，费了好一顿功夫，才将三人改头换面，收拾妥当。

　　高疏桐问：“我们去哪里？”

　　可是并没有人回答。

　　高疏桐满怀疑惑，只以为自己这一次能见到父皇，被一群侍女簇拥着去参加宴会，侍卫首领也一同去面圣交差。

　　高疏桐之前从来没有穿过这么好看的衣服，忍不住转了一个圈，抓住宫女的手，笑道：“你穿红色真好看。”又对内官说道，“咱们总算有个人样。”

　　只见宫女身着一袭粉红色的衣裙，虽然是普通宫装样式，可到底是新的。就连内官也换上新衣新帽新鞋新袜，看起来比在冷宫时要精神几分。

　　两人对着公主笑，内官说道：“沾公主的福。”

　　一旁的教引嬷嬷见冷宫接来的公主很没有贵人的模样，却与奴仆们打成一片，忍不住规劝道：“二公主殿下，注意规矩。”

　　岂知高疏桐只是回过头看了嬷嬷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可是拉着宫女的手却没有放下。

　　正说着，迎面走来两位青年男子。一个身着白衣，手中拿着一把折扇，有潘安之貌；另一个身着黑衣，身姿挺拔，腰上佩剑。

　　高疏桐停了一会儿，听见那白衣青年开口问道：“宴会如何？”问话当中带了几丝笑意，可见两人是相熟的。

　　黑衣青年回答：“无他，为了安心而已。”声音平稳低沉。

　　两人见到高疏桐一行人，也停了下来，嬷嬷纷纷行礼。高疏桐站立不动，与那白衣青年对视。只见青年一张白色面皮，嘴角含笑，打着扇子的左手却停了下来，眼神中流露出诧异来，还有一丝别的意味，不知道是什么。

　　此处是一寻常回廊，冷冷清清，除了两队人马之外再没有别的人，不远处的朱色高墙显得格外瞩目，让人觉察出是在深宫。

　　此时是冬末，正是腊梅盛开的时节，宫中种植梅树，鼻间隐约能闻到不远处飘来腊梅香气，在空旷之处，显得格外隽永。

　　然而无论是朱墙还是与梅花的香气，高疏桐都没有注意到，高疏桐感到自己沉迷于对面这双黑色的眼睛，在那一瞬间移不开眼。可是她毕竟年纪小，并不明白为什么移不开眼。

　　等两人走得远了，高疏桐似乎怔住，好一会儿才问身边的宫女：“这人是谁？”

　　宫女迟疑了一下，仔细瞅了瞅，可是她和公主一样，没怎么出过冷宫，不识得这些贵勋。

　　侍卫头领见两个小丫头不认识人，好心回答：“那是陆相府中大公子，陆封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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